第15章 狭路相逢
江淮景将自己关在房中,几日都没有出来。江夫人吓坏了,想亲自去探望,竟也被阻拦在外。夫人好生劝了许久,他就是不开门。到了晚上,见母亲还不回去,便还是心软,接过了饭菜,但又立马关上,闭门不出。
仆人们不知前几日是何事惊扰了公子,弄得如此境地,因此都不敢妄言。他们在私下里反复琢磨着公子的去处,试图在这些行径中寻出一些蛛丝马迹。
侍女们也不愿多与公子接触,都知道此时的江淮景就像一只炸药桶,说不定哪日自己就成了倒霉被出气的那一个。因此纷纷躲着照顾公子的差事,要不是嬷嬷的强迫,连一日三餐也没人愿意去送。
这样下来,偌大的屋子倒也清净。
江淮景散着衣服,坐在床榻旁的地上。
他好几夜辗转反侧。睡不着。低垂着通红的眼睛,在凌乱的发间望向房中的烛火。烛光摇曳出熙熙攘攘的幻象,就像初见她那个晚上。
华灯初上,游人如织,他在街口遣散了仆人,自己一身清闲地摇着扇子往前走。
小江公子风流倜傥,放荡不羁的名头早已响彻京城了。多少还未出阁的姑娘日日夜夜盼着他,他也了如指掌。只不过都看不上眼罢了,何况年少就是被一路照拂着众星捧月般过来,又几经波折争斗,遭人暗算,对于人情世故,他早就游刃有余。
所以他不把任何外人,像那些青睐他的女子放在心上,也愿意勾心斗角地去权衡利弊。他觉得婚姻是一场棋局,而他就是这棋盘上的棋子,再想着洒脱自如,最终都脱不开家世宗族的羁绊。
所以他一直冷着心去谈笑风生,从不愿对外人用上半点真情。可能出了几位像萧原那样的挚友,他愿意费心力去维系情谊,其他人的死活是一概不管。
就在这样冷若冰霜的情形下,他抬头远远地望见一个小丫头在翻墙。他望了望,也算是大户人家。出了这么个不识礼数的姑娘可真是丢脸面。
但是这小丫头倒是与众不同,说她古怪冒险,可她的动作却又敏捷迅速。就像是计划好似的,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挑的位置也极好,整个人正好隐蔽在浓密的树荫中。加上周遭环境的喧闹,除了他竟也无人发觉。
江淮景终于提起了些兴趣,一边思索着她的身份,一边手里给她下绊子。
他甩了一块小石头过去,正好打在她脚下踩着的砖上。砖瓦碎了,她脚下一滑,手也腾了个空,眼看着就从上头翻了下去。
这可出乎江淮景的意料,他原本以为这小丫头身手矫健,应该能抓住。真没想到就这么直愣愣地砸下来了。他赶忙冲上去接。
接是接住了,只是离得太远,冲到身下已是不易。还不等他伸手,小丫头已经砸到他怀里。他一个踉跄,直接撂倒在路上。
等他挣扎着抬头,四周的人们已经渐渐围拢起来,有人认出了他,赶忙去拉身旁的同伴。
他自觉有些难为情,想要起来,这才望进怀中人。小小的清秀面庞,眉粉稍作修饰,已是清丽脱俗,更不用说那一双漂亮的杏眼。他确实见过许多美貌的女子,也有比她更加娇艳动人的,但确实,只有这张脸在那一瞬间给了自己与众不同的感觉。
他正盯着这张脸打算仔细瞧一番,不料这丫头手一撑他的小腹就起了身。他措手不及,疼得叫了出来。
她还一边说着对不住,问自己怎么样,一边继续挣扎着站起身来,这次踩到他小腿上。力气够大,对着骨头下去,差点把他半条命踩没。他痛得要死,在小丫头的连声道歉中爬起来。
身上的疼痛缓解过来,察觉到眼前人正焦急地望着自己。他才渐渐抬头,一下就撞进了她清冷的目光之中。
在那个瞬间,江淮景突然想留她下来,再多看看她,就像是瞧见了一样新的宝物,想在手上把玩一番。但是她的眼神太冷清了。
回忆到此处,江淮景伸长脖颈,放空目光。心里倒影出那双眼睛,像湖泊一样纯洁静谧,毫无生气地望向他。
他表面上犹豫了半晌,还是端起架子同她说话,但是心里却已经有一块柔软的东西化掉了。这显然不是什么逆来顺受,如同绵羊一般的大家闺秀,而是句句都在不失礼节地回绝他,就像猫爪子,挠的他心里发痒。
他顶着最后一些自尊,想着要压她一头。便拿出了那块毒糕点。
月光随着他的回忆移步,逐渐打在窗格上头。江淮景攥紧了拳头,无力地垂下头。
他经常带这些东西,要说是罪有应得他也认。反正当时的傻子,为了留住些东西。只想出了这么拙劣的一招。他至今还记得延晚当时的眼神,无辜里带着害怕,僵硬地转过身来,现在他总会是体会到有多心疼了。他亲手残害了一个他信任的人。
江淮景抽泣起来,在无声无息的夜里,他的肩膀微微起伏着。树影打在窗几上,照映出他一片斑驳的心。
小侍女端着晚膳急急忙忙地冲撞进来,延晚瞧她气喘吁吁的样子,赶忙过去接过她手上的东西,笑道,“怎么这么慌乱?”
小侍女边将盒里的菜饭打开,边小心地端出来边接到,“姑娘可不知道,今晚这些饭菜,可是我从厨子那里硬生生抢来的,”说着,将一个盛着汤的小盅拿出来,“老爷近些天不在府中,夫人今夜又突然说没心情用晚膳,叫不要准备了,其他下人都是匆忙煮了些吃食,连厨子都要早回去歇息,亏得我拦了下来,这才做出些小菜来,让姑娘你不至于饿肚子。”
“原来是这样,”延晚坐下来,同她一起将碗筷摆好,“你也饿着肚子吧?”
小侍女有些难为情地说,“不瞒姑娘,我这忙了一天,确实,到现在还没吃上几口饭呢。”
“那便一起,”延晚将筷子递给她,“你拿了这么多菜,我也吃不完,不如咱俩一起吃,也好闲谈一番。”说着,便起身将小侍女按下来,小侍女受宠若惊地推辞着,“不要了不要了姑娘,我还是等你吃吧,”话没说完,却已经被延晚强塞了筷子,“你跟我见外什么,快吃吧!”
小侍女扭捏了一会儿,便大大方方夹起了菜,“那姑娘,那我就不客气了,这都饿了一天了!”
延晚也饿了,便也随意起来,两个人狼吞虎咽地吃菜喝汤。
“你方才说,”她端起汤碗,“夫人今日无心用膳,是府上又起了什么事端,让她烦心了么?”
小侍女边吃边应道,“这个啊,我听旁人说,夫人这几日因为公子都睡不好,今日是心情差得连饭都不吃。”
“江公子,他今日发生什么事了?”难怪,这么些天也没见他找过自己。
“到底是什么事我也摸不大清,就是江公子又闹脾气,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了,说是不吃不喝,夫人劝了好几天,担心受怕,把自己身子都快搞垮了。”
延晚听了后不作声。
她已经反应过来江淮景为何是这副样子了。她叹了一口气,在汤碗中搅动着自己的勺子,心里涌起一些不安和苦涩。
用过晚膳,小侍女收拾好碗筷便告退了,屋中又留下她一人。
延晚坐在门边地上,双臂抱紧膝盖。门半开着,能望到早春的月亮,正慢慢圆起来。风浮动着屋外的树木,沙沙作响。她听着温和的风声,想着萧原温柔的脸。
她知道江淮景一人在屋里辗转反侧的样子。
她只是不愿管。
又过了几日。延晚还是同从前一样,勾勒画卷,读些杂书,累了就在午后小憩一会儿,觉得烦躁了,就拉小侍女,闲谈过一个下午。日头一点点升起,又一点点落下去。江淮景仿佛人间蒸发了般,消失在了她的生活里。
她不慌不忙地将自己的事情做好。其他什么都不多想。
再多出一件事,就是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会坐在屋子门口,看着一点点圆起来的月亮。
又是一个晚上,延晚有些乏了,一个人合衣躺在屋里。这时外头响起些敲门声,她叹了口气,折腾下来开门。
是小侍女,她探进小脑袋,“姑娘,方才我碰上一位下人,正要来寻你,我想着所幸也要来,便让他回了。”
延晚奇怪,“他可有说何事?”
“没来得及说就匆匆跑了,”小侍女说道,“说是让你去等着,但是府里哪处地方我没听明白,这仆人我常在夫人屋前瞧见,指不定是老夫人找你有事。”
延晚便出了屋子,踏着月色,穿过江府熟悉的长廊。她走过那个小亭子,想起那晚遇到江淮景的情形。这又是在胡思乱想什么,她摇了摇头,快步向前。
到了老夫人的房前,恰巧碰到嬷嬷合门出来,看到她,轻声招呼道,“延晚姑娘,这么晚了,来这儿做什么?”
延晚问,“江夫人已经睡下了?”
“是了,”嬷嬷有些开心地回道,“这么些天没合眼了,今儿江公子终于不乱闹腾了,也算是有了好觉睡。”
延晚应了嬷嬷,便先行告退了。看来不是老夫人要找她。那会是谁?府上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人和事能关联着她这种闲杂人。延晚只得望回折返,她绕了个大圈子,挑了挑僻静些的路,主要是怕路上再遇上谁,还要寒暄奉承。
她收紧衣服,低头快步走着,忽然撞上一个人。
延晚吓得往后倒退了几步,喘着气,抬头看向眼前的黑影。
高大俊朗的背影,还有那些空气中凝固起来的沉默气息,都在不约而同地告诉她,这是江淮景。
氛围变得微妙起来,一个没有转身,一个没有动。
延晚正在盘算着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时,身前人突然开了口,“你果真会挑这条路走,竟被我猜中了。”声音低沉柔和,混在月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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