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故乡
故乡
程溪被孟平川三两步就拉扯到村口的土地庙旁边。
遮雨棚是村民手搭的,两根竹竿插在前头,一张黑布挂在头顶,留几道麻绳捆在树上固定。
矮矮的一方土地庙就搁在棚子底下。
红烛灭了,黄纸也烂在土里,几个苹果滚了一地,只有挨着外头的一面还留着青红色,踢翻一看,放地上的那头全是磕烂的蚂蚁窟窿。
“松手!”
程溪身上透湿,一只手被擒在孟平川手里,她附另一只手上去,紧握住孟平川的胳膊,使劲往后挣。
怕孟平川突然松手她会往后摔个狗啃泥,程溪不敢使全力,只是一直忸怩着不肯配合。
“我要到虔山去!你带我去你家做什么?”
孟平川不应,头也不回地走进雨棚。
尽管程溪心里没感到多少实际的恐惧和张皇,但她有些动气,擅自决定行程倒还好,程溪觉得他这么做必定有理,但他这会儿拉着一头倔驴的姿势……
让人很生气。
“松手,我又不跑。”程溪语气和善了些,“得亏了这里有个土地庙,行人也能过来避避雨。”
“谁知道你会不会跑,倔脾气一上来比我家驴还难搞,驴子好歹耐操耐扛,不听话的时候能打一顿,第二天照样起早干活,你呢?”
程溪挤了一把头发,急着问:“我还不如一头驴?”
“你有驴耐操?”
“……”
程溪面上一热,也不知“耐操”是不是平江方言里“能吃苦”的意思,但这次一入耳就挠人。
“不跟你瞎扯了,你回家借把伞,不对,是还我把伞,我自己去虔山。”说着程溪就往外走,被孟平川一把拉住,呵斥一声:“再乱动待会儿雷劈着你!”
“……”
孟平川没松手,只是换了站姿,背脊凌厉,腿却松散地向外跨开一步。
盯着程溪素然的脸,突然有点想抽烟。
程溪问:“好吧,你不让我走,那我们什么时候去虔山?”
“今天不去。”
“那具体是什么时候?”
“看我心情。”
程溪气结,抬手就往孟平川硬朗的胳膊上掐:“……你怎么不说看天意?”
孟平川接话:“也行,就看天意。”
“你这人……”
一说完,孟平川拉着程溪就往雨里狂奔。
到孟平川家。
程溪环顾四周,置身景色之中,换了视角。
只见,主干道一路收窄,怀璧路公交站牌歪斜在凋零的古树上,红布条被凛风牵起时会遮掉一半,脚下有泥,裤管边沾着杂草。
遥遥看去,湘城古旧的民居只占据一侧,被露了棕色地皮的荒田围绕。
对面是一弯静湖。雨水打碎平铺缠绕的浮萍,细看没有汩汩涌动的径流。
程溪想,应是一潭死水。可惜了。
孟平川指的那户是平房,后边紧挨着最高的四层楼,独享门前的院子,与身后错落的二、三层楼相隔。
程溪指指上锁的木门,问:“你家没人吗?”
孟平川笑笑:“又不是带你来见家长。”
“我没那个意思。”程溪说不过孟平川,这事她早就知道了,但她耍滑头的功夫也不弱,随口说:“进去?”
“你想站在这?”
“不想。”
孟平川嫌弃一句:“那不就得了,进来。”
程溪闷哼:“……”瞧把你能的!会开锁了不起哦?
进屋。
一个灯泡挂在大厅正中央,孟平川贴墙拉一下尼龙线,光线很利落的亮起。木质方桌摆中间,没有任何跟现代家居沾边的东西。
一眼看尽,连自来水都没接上,厨房和厕所也没见着。
家徒四壁。
见她四顾,孟平川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简单交代:“我爸估计到县里买菜籽去了,家里没热水,你先换身干净衣服,我出去一下。”
他拿了伞出去,临走还回头补上一句:“你把门关好了再换。”
“又没人看。”
孟平川顿一下,像是认真想了一番,才说:“后面那户人家养了只狼狗,它爱看。”
程溪:“萨摩耶嘴里果然嘴里吐不出象牙,您老还是该干嘛干嘛去吧……”
不到十分钟,孟平川从后门回来。
“走,今晚你到后面秋婶家住,先洗个澡,晚点我给你送新的被套过去。”孟平川往门边招手:“秋婶心善,又是一个人住,你别不自在。”
孟平川舍不得她住在这样破败的地方。尤其是这地方,还是他最牵念的家。
“你呢?”
“我一大男人哪儿不能住。”
程溪从包里拿出干毛巾,递给孟平川,他没接,程溪就直接搭到他肩上:“我也是啊,大男人哪儿不能住!”
孟平川被“大男人”逗笑,终于找到闲聊的空档抽口烟。
说来也怪,烟酒非但能解愁,还能取暖,他猛吸一口,吐着白气,感觉周身就暖和了点。
程溪认真说:“我没你想的那么娇气,每年我都跟爸妈回老家过年,跟弟弟妹妹挤过一张床,洗脸水都是一个一个排着用,到我就浑浊浊的了,晚上起夜还得出门去上厕所,我奶奶不放心我一个人出去,就给我拿尿壶用,用完盖上再塞床底下那种。我也没觉得多恶心呀,人不都是这么活过来的么。”
孟平川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以为这个小丫头算不得家境殷实,但满腹诗书,细眉嫩手,只该做些读书、练琴的事,不争不抢,不是绽放开来就引人注目的袭人。
是眼前这样的,素净,洁简,玻璃瓶插花一般,沾水便是一处好兴致。
孟平川捏紧烟屁股,沉吟道:“行,我给你收拾床。”
程溪娇俏的笑一下,“这就对了!都是大男人嘛,哪儿不能睡!”
“你这丫头就是欠收拾,试试就知道谁才是大男人。”
“……”
第二天,程溪醒得早,不到八点闹钟就响了。
台风过境,强降雨稍缓,不过小雨还在淅沥。
程溪走出去,大门开着,她见孟平川在外打井水,撑把伞走过去:“早啊,我能试试吗?”
“早,你没打过?”
“没,我老家没井。”
孟平川停手,把程溪的伞接过来,铁桶放在井上,一根黄色麻绳拖到地,“你试试,把桶丢下去,感觉有点沉了就拉。”
“行!”
程溪照做,铁桶看起来容量不大,拉起一桶却比程溪预想得要重很多。
她有些大意,没一开始就猛使劲,整个人往前崴了一步,被孟平川伸手捞住腰,淡淡道:“使劲啊,掉下去人就没了。”
“大清早的你就不能说点好话……”
程溪心悸,刚刚差点崴脚的阴影还在,孟平川松开手,没再碰到程溪的腰,只是虚着拦在她身前。铁桶慢慢被拉上来,程溪并拢五指,舀了一些淋到井边夹缝生长的杂草上,手指凉透。
孟平川看一眼杂草:“杂草,不用人养。”
“这叫井栏边草,人家有名字的!是凤尾蕨科凤尾蕨属下的一种,草叶细柔、多姿,适合垂吊盆栽种植,也可以入药,味淡,性凉,好像有止血、解毒的功效。”
“囡囡。”孟平川一脱口就怔在原地,好在程溪似乎听习惯了这种叫法,垂头还在盯着杂草看,他松口气,说:“你学什么的?知道的还不少。”
“生态学,主要就是研究全球范围内生物种类分布规律,亚热带地区植物组成和一些群落构建模式。”
“跟生物有点关系?”
“跟地理、生物都有点关系。”
“听着挺有意思的。”孟平川说,“我外公是村里的老中医,跟你一样,认真讲话的时候脸就皱巴巴的,他在世的时候经常在躺椅上指着各种药材给我讲解,一讲就是一晚上,那会儿星星挺亮,人活得也挺自在。”
程溪不知他联想了多少事,但明显能听出他感叹得有多深。
接了句:“人长大了。”
“是,十几岁的时候,连做梦都想着要去外面的世界闯一番,故乡就是牢笼。”孟平川领着程溪往回走,桶就丢在井边上,“在家待久了会得病,人累,心闲,等不住了,出去了又发现酒啊,人啊,故事啊,有是有了,可都带不回来。”
阴雨的小县城,攒满故乡的情怀。
启程,归来。只一个轮回的功夫,便让人深刻感知,故乡之所以是故乡,大概就是出不去,回不来,也带不走。
留下的只有你。
孟平川说:“不说了,收拾东西,启程吧。”
程溪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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