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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五十章


那是一个温热而坚实的怀抱,程黎埋在他的肩上,鼻息间全是青草的味道。对方的双臂牢牢搂紧她的后背,试图令她因情绪激动而不住战栗的身体平静下来。

        其实程黎很讨厌任何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那种猝不及防的感觉总会让她联想起早年的事。连她的身体都一直保留着当初的记忆,会下意识地对他人突然的触碰作出抵挡和反抗。那是她对自己本能的保护。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要她知道接触她的人是周扬朝,便不会再产生任何抵触的情绪。

        而此刻与他紧紧相拥,甚至还会感到格外安心。

        即使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发热的大脑正在缓缓冷却,浑身的血液也逐渐恢复到正常的流淌速度,只一颗心还未平复,仍然在迅猛地跳动着。可是她能听见,怀中那个人的心跳速度,竟不亚于她的。

        一旁忽然响起嘈杂的声音,原来是那个大叔正在跌跌撞撞地试图站起来。周扬朝这才放开程黎,拉着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后。

        扭过头,他神情顿变,看过去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堆肮脏不堪的秽物。

        大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有一块血痕,好容易才扶着墙站定。刚往程黎这边迈了一步,却冷不丁瞥见周扬朝,顿时不敢轻举妄动,只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转脸看向年轻男人:“你还愣着干嘛?报警啊!”

        说完死盯着程黎,恶狠狠道:“等着拘留吧你!”

        男人惊惶地扫视一圈,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准备拨号。

        宋灿劈手夺过他的手机:“她是正当防卫,又不是打架斗殴,怎么会拘留?”

        “她防卫什么了?我对她什么都没做。”大叔冷哼一声,视线落在宋灿握着的手机上,“再说了,她要真是正当防卫,你心虚什么?”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程黎冷冷道。

        “我做什么了呀?”大叔睁大双眼,一脸冤枉道,“我不过是扶一个喝醉的人过来洗把脸清醒一下,莫名其妙就被你揍了一顿,我脸上的伤就是证明。你呢,你有什么证据?”

        周扬朝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才不疾不徐地伸出食指,朝斜上方一指。一个摄像头安装在侧门之上,正亮着红灯。

        “如果这个也没拍到关键,我们会去联系媒体。”周扬朝睨他一眼,“要是你是某个公司的高层,或者有人知道你属于惯犯,恐怕对你造成的影响不比拘留小吧?”

        不知是他的话切中要害,还是话中的威胁令人胆寒,对方的脸色愈发灰败,终是不再吭声。

        周扬朝给宋灿使了个眼色,让她把手机还回去,然后拉着程黎向门口的方向走去。

        推开门,待两个女生通过后,他撑住门转向里面的人,侧脸隐在阴影中,语气冰冷透骨:“你最好别想着报复,不然我保证,最先身败名裂的,绝对是你。”

        门在身后合上,将那条幽暗的走廊彻底隔绝,面前是明亮的橱窗与宽阔的通道。里外仿佛两个世界,见不得光的不堪就此被掩埋。

        程黎木然向前走着,虽不至于脚步飘忽,却感觉如同身在梦中。头晕晕乎乎的,脑子转得很慢,也不知是因为醉意渐渐涌了上来,还是因为刚才剧烈的情绪波动。

        周扬朝察觉到她的异常,问宋灿:“她喝酒了?”

        “嗯,我一不留神,那瓶梅子酒被她喝了一大半。”

        “你们现在回家吗?”

        “你俩先回吧。”宋灿瞥了一眼周扬朝还握在程黎手腕上的手。

        程黎并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只是有点担心:“一起走吧,万一你一个人又遇到刚才那个混蛋。”

        “其实,”宋灿欲言又止了一番,小声道,“程嘉彦快过来了。”

        程黎怔怔地看了她良久,思维才终于跟上:“哦,你们要约会吗?”

        宋灿显然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直白,脸腾地红了:“本来打算我们三个一起看电影的。”

        “那你们看吧,”程黎眼睛直盯着地面,慢吞吞道,“我想回去了,我有点累。”

        见状,周扬朝跟宋灿道了别,拉着程黎朝电梯走去。

        看到周扬朝按了负二层,程黎疑惑地偏过头:“你是不是按错了?地铁在负一楼。”

        “我开车过来的。”

        程黎大脑缓慢地运转着,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过来?”

        “你又不想见我,那只能我来找你了。”周扬朝注视着她的双眼,认真地说。

        出了电梯,为了配合她的速度,他脚步放得很慢。

        “我没有不想见你,我是生气。”程黎现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昨天看到我都不理我。”话尾带了一丝委屈,活像个受了欺负的小姑娘,完全看不出刚刚她还将一个男人按在地上打。

        周扬朝从未见过如此不设防的她,握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这个等你清醒一点,我再跟你细说。”

        “我现在很清醒。”程黎正色道,“我都知道你是怎么找过来的。是你问了我弟,他跟灿灿一直在联系,然后告诉你的,对不对?”

        听着她头头是道的分析,周扬朝是真搞不清她喝醉之后的状态了,只得顺着她的话说:“嗯,确实清醒。”

        谁知下一秒,程黎又气恼道:“你又跟程嘉彦串通勾结!你俩这是狼狈为奸,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她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周扬朝听着想笑,但怕她更加恼怒,强忍道:“是,我已经在反思了。”

        两人走到停车的位置,红色法拉利一如既往的鲜艳夺目,如一道耀眼的警示灯刺激着程黎的神经,唤起她最不愿面对的现实。

        “难怪你不卖车,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她嘀咕道,“骗子,瞒我瞒了那么久,气死我了。”

        见她语无伦次地嘟囔着,站在原地不肯上车,周扬朝有点无奈:“我不是……”

        刚一开口却被一阵音乐声打断了。

        “别以为放我喜欢的歌就能转移话题!”程黎没好气道。

        “你有没有想过,”周扬朝扶额道,“那可能是你的手机铃声。”

        程黎:“……”

        掏出手机,看到是程嘉彦打来的,她心情更差了:“喂,你这个叛徒,找我干嘛?”

        “刚刚的事我都听宋灿说了,”程嘉彦并没理会被冠上的光辉头衔,“你没事儿吧?”

        “又不是我挨揍,能有什么事?”

        程嘉彦沉默一阵,低声道:“我是怕你想起当年的事。”

        程黎顿时不说话了。

        喝了酒之后,虽然意识不清醒,思维也变得迟缓,但回忆却还是完整而清晰。刚才控制不住打人的时候,正是因为那个大叔令她回想起了曾经的噩梦,压抑已久的暴戾才会如同疯狂生长的藤蔓般瞬间破土而出。

        那些往事,尽管久远,尽管尝试着遗忘,却无论如何无法真正忘怀。

        那时她刚上初一,原本正是对新鲜的初中生活充满期待和好奇的时候,班上却有个叫魏斯的男生总是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她身边。

        他沉默孤僻,没有任何朋友,却常常喜欢站在离程黎不远的地方,默默看着她。她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

        程黎注意到以后心里不太舒服,便一直无视他的存在,当作无事发生。

        魏斯却不能接受这样的忽略,开始像那个年纪的普通男生一样,时不时扯一下她的头发,踩一脚她的鞋子。每当引起程黎的恼怒,就会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笑。

        又过了一阵,他的行为变本加厉,会突然冲过来摸她的脸,将她的衣袖从肩膀拽落。那时女生流行穿在后颈系带的小背心,他会从她身后一把将带子扯开。更有甚者,他开始趁她不备触摸她的隐私部位。

        再到后来,他折磨她的手段花样越来越多。

        会用圆规等尖锐物抵在她背后,威胁她别乱动。

        会趁她独自走在楼道里时,飞扑上来将她抵在墙上,按住手脚,作势要亲她。但他并不会真的亲到,只是无限逼近她,仿佛在享受她死命反抗却只是徒劳的快乐。

        会在她路过他的位置时,忽然凑到她耳边小声说:“真想把你先奸后杀了。”然后在她浑身绷紧时,笑得肆无忌惮。

        程黎像对待其他偶尔欺负她的男生一样,对魏斯拳打脚踢过不知多少次。别的男生见她不好惹,便会就此罢休,但魏斯从来不会。

        他向来不还手,只随意地格挡躲闪几下,就能轻易让程黎的攻击如同隔靴搔痒。然后他就会露出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欣赏她的绝望。

        毕竟他比她足足高出一头,又身强体壮,男女之间天生的力量悬殊决定了她根本无法靠蛮力胜过他。

        而最让程黎恶心的是,班上大多同学并不认为她受了欺负,只当他俩是在打情骂俏,不时还会对此起哄,甚至有人开玩笑劝她:“不如你就从了他吧。”

        而个别替她打抱不平,为她出头的男生,最后都以被魏斯揍得遍体鳞伤告终。

        程黎试图向老师寻求帮助,可魏斯在学校如同混世魔王,惹急了竟连同老师一起打。当时的校规校纪很不完善,并没有警告处分退学一说。班主任虽然喜欢程黎这样的好学生,却也只能让她尽量少招惹魏斯。

        于是程黎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父母身上。

        可那时她还太小,有的细节要么羞于说出口,要么不知如何表述。父母听了只当是孩子之间不成熟的玩闹。

        “这个年龄的小男孩儿就这样,过了这阵就好了。”

        “你别理他就行了,他自讨没趣就知道走了。”

        似乎不会有人相信区区一个初一的男生,能做出多恶劣的事。

        程黎没办法,只好照常上学。可她每天都生活在不知何时会突然厄运临头的阴影下,愈发不想去学校,成绩也开始明显下滑。

        见她厌学情绪变得严重,父母的反应比上次激烈了许多,可针对的却不是始作俑者,而是她。

        “这么点小事你就不想去学校,那以后遇见更严重的事呢?逃避能解决问题吗?”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要不去招惹别人,他能一直缠着你不放吗?”

        程黎看着自己的父母,感觉像在看两个陌生人,把想要转学的话生生咽下。

        黑暗像是无穷无尽挥散不去的阴云,似乎再无重见天日的时分。绝望在暗处悄然滋长,渐渐吞噬了程黎心里最后一丝光明。

        有一天上学前,她将一把水果刀揣进了校裤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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