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黄昏
祁蕴一踏入庭院,便皱起眉头。
庭院空气中流动着细密又轻薄的灵气,将此处与外界隔离开来,不许他人擅自闯入。
祁蕴知道,这是神都之人将要消散时,才会存在的现象。
他上一回见到这种现象,是在三百多年前了。那天,是他母亲去世了。
他靠在母亲的床头,眼睁睁看着母亲一点点失去生机,却做不出任何挽留。
那时,是一个黄昏。
苏明踏入那片黄昏,来到了这座庭院,他在祁蕴身边蹲下来,摸了摸祁蕴的脑袋,将一头细软的发丝揉乱,像是要用力气强行驱散他的悲戚情绪。
苏明说:“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处理吧。”
他们那时候的相处模式,更像是长辈对待晚辈。
神仙的死亡方式与人类不同。人类死后还能留下残损的肉/身,神仙死后会消失的无踪无迹,仿若天地间从未有他们存在过。
一个健全且有身份地位的人突然消失,必然会引来别人猜疑,这时候就需要其他神仙来善后。
祁蕴父亲去世的时候,有母亲在;母亲去世的时候,有苏明在。
苏明此时,还有他在。
祁蕴走入苏明的卧房,先入眼的,是一整面墙的落地窗,能清晰地看到天边几乎是红色的昏黄。
落地窗边放置了沙发躺椅和小桌子。
卧房里的灵气更重,还充斥着酒香。
两者都来自于躺椅上的那个人。
苏明的手搭在沙发扶手上,他好像是想去拿杯子,指尖距离杯子仅有两公分,却怎么也碰不到。
苏明听到祁蕴进屋的动静,慢慢转过脑袋看向祁蕴。
他努力扬起了一个浅笑,动了动嘴唇,想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祁蕴走近他,在他躺椅边上蹲坐下来,他拿起杯子放在苏明手里,借着苏明的手给他为了一口红酒。
祁蕴:“都这样了,还贪这一口酒呢。”
苏明似乎很开心,一双无神的眼睛配上无力的笑,祁蕴莫名品出了一种“饮鸩止渴”的味道。
祁蕴沉默着把红酒杯放回原处,指腹贴上苏明的脉搏跳动处,给他渡灵气。
这下,苏明能开口了。
只是他的声音微哑:“贪啊。”
“我记得你是不喝酒的。”祁蕴小声说。
苏明往上抬了抬眼,“你不知道,从前在神都的时候,我的神殿里摆满了酒,每天都要开一坛解解馋。”
祁蕴微怔,在他的记忆里,苏明从没沾过酒。
以前有一年除夕,他们二人同桌过节,祁蕴特地准备了一瓶美酒要与苏明共饮。那瓶酒是祁蕴专门托人寻来,辗转过多地,最后用高昂的价格买了过来。
光是酒香,就比现在这瓶要芬芳许多。
但苏明看着那杯中瑰色,轻轻把杯子推了回去,他说:“我不喝酒。”
祁蕴记得苏明那时的神情,他虽然将杯子推了回来,却盯住杯中的酒/液不放。祁蕴后来认真揣度过,以为酒是苏明的伤心物,背后会有什么伤心人伤心事。
再后来,祁蕴再也没邀他喝过酒。
祁蕴问:“那为什么……后来不喝了?”
苏明的声音越来越轻,“总觉得人间美酒,不如我从前的佳酿好。”
总觉得,人间不如神都好。
可又能如何呢?
终是喝不到的佳酿,回不去的神都。
祁蕴吸了口气,故作抱怨的语调:“你还真会挑。”
祁蕴感觉到苏明体内的灵气流散越来越快,直接握住他的手臂,传输过去更多的灵气。
然而效果甚微。
苏明仍然是虚弱的嗓音,“你不奇怪吗?往年我带你来春游,都是四月,而今年提早了一个月。”
“不奇怪。”祁蕴深深吸入一口气,“你一直都是一个奇怪的人。”
怎么奇怪呢。
大概是在神都那样充满禁锢的地方,活成了一个逍遥自在的人,却在人间这个本就能潇洒快活的地方,活成了一个遮掩住自己内心的人。
不管周遭环境如何,都要反着来,这不就是自讨苦吃。
苏明懒懒地呼出长长一口气,笑得异常舒心,他突然就不想告诉祁蕴答案了。
也许真的如祁蕴所言,他是个奇怪的人。
他把春游时间提前,不过是因为知道自己撑不到四月天。
至于春游的地点……
苏明偏头,不再看祁蕴,看向窗外燎火的天,似能燃尽万物。
此间春色正浓,山下人群熙攘,他们偶尔抬头遥望向半山腰,或许会有那么一瞬,他们眼中溢着期盼。如同参拜神明。
其实他自己也清楚,神都不值得怀念。神都听着高贵无上,却如同囚笼,每日的事务万般如一,皆是做好身在神职的本责,心系人世间。
不可肆意妄为,不可违背天命,不可多生情感……
神仙中少有的几对夫妻,都是生来就写在三生石上的姻缘。
苏明仅有一次去看过三生石,他望着那块周身散发着仙气的巨石,突然有一个奇想,一块石头而已,真的能决定两个人的命运或感情吗?还是说,那些神仙夫妻之间根本就没有感情,只是不可违背天命的结合?
那个念想只持续了一瞬,就被连根拔起,从他脑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苏明愣怔片刻,突然大笑起来,像个疯子一样。
然而还没笑过几声,他又停了下来。
这个天,不让他想,也不让他笑。
神都陨落后,从前的一切禁锢不攻自破。他能想,也能笑了。
他也……开始怀念神都。
苏明曾问过自己一句: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神都曾让他用半生精力挣扎过,还没等他挣扎到结局,神都就湮灭了。
对于过往种种,不是一句“不甘心”就能相抵了。
就像是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影片,它让人悲喜交集,情绪高起又低落,意犹未尽的最后,屏幕上突然弹出一行黑底白字在无情地标明:这是一部没有结局的影片。
会愿意接受吗?
若是苏明还是从前在神都时的那般性子,说不定会直接砸了放映器,然后对着一个不会说话的无生命体痛骂三千字。
哪怕见到的结局再悲惨,也还是想要……见一见。
没有结局算是个什么?他曾与之抗争过的,并非是不存在的啊。可世上除了他,和少数一些人外,再没有人能证明那段岁月。
纵是祁蕴也证明不了。
凡间有句话,“尘归尘,土归土”。
神都对他而言,是执念,是来时路,亦是最深刻的故土。神仙再法力无边,也摆脱不了故土难离。
所以,是他太怀念神都了么?天在赶着时间收他回去。。
苏明的身体在渐渐消散,变成一道道丝状灵气,直接穿过落地窗,往天上飘去。
苏明回头,看向还在给他输送灵气的家伙。他对着祁蕴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停下吧,已经没用了,浪费了这么多灵气,会折寿的。”
祁蕴还在强撑,“你没浪费灵气,不还是比我死的早吗。”
苏明缓缓闭上眼睛,心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浪费过呢。
他曾在无数次试过,如何回到神都,或者重建神都,但都徒劳无获。
苏明的意识在渐渐模糊,唯一的清晰感受,就是祁蕴握着他的那只手。苏明悄悄积攒灵气于手臂,然后在一个点,尽数挥洒出去——他甩开了祁蕴的手。
他终于能丢开所有念想了,毫无顾忌地去活那一瞬。
仅有那么一瞬。
他如愿死在一场酒酽春浓中,于他亲手捏造的人间烟火上。
……
眼前的躯体完全消散后良久,祁蕴才抬起他垂落的脑袋,额前的碎发有些许凌乱,掩着底下目无焦距的双眼。
祁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脚下突然一个趔趄,身形向侧边倒了下去。他撞倒了苏明的酒杯,一大片紫红色的液体在桌面上铺开来,流至桌面延边,滴落在地板上,随即响起“滴答,滴答”的水声。
屋子里的酒味更加浓烈了。
祁蕴也不顾忌这大片的酒渍,直接收了全身气力,往后仰躺下去,阖上眼帘。
脑袋下面是冰冷的地板,耳边是“滴答”的水声,鼻尖是萦绕不散的酒香,杂糅成一片混乱。他仿佛在此黄昏之时跌入了满是黝黑深夜的洞穴,最终,横尸在洞穴最深处。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站起来,尽快开始安排苏明的身后事。
但他不想动。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中,祁蕴听到楼下的座机电话响了。
他终于撑起身子,再次站了起来,缓缓挪步至楼下。他挑起电话,接了起来。
是不知哪处的工作人员:“喂,是苏先生吗?”
祁蕴晃了下神,很快抬手在自己喉间轻点一下,指尖微光一闪。
紧接着,他说话,却是苏明的声音:“嗯是我,有什么事?”
工作人员顿了一下,“有一位陆小姐,她想问问您的情况。”
“我挺好的,不必问了。”祁蕴淡淡道,语速不疾不徐。
“那……打扰苏先生了。”
工作人员一说完,祁蕴就挂了电话。
忽然间,一整片白光落在他眼前,点亮了四周一切,像是抬起棺盖的那只手。
祁蕴循着光源中心望去,屋外是一片天光大亮。
……
与此同时——
山脚的那些人纷纷抬首,望向天边不可思议的景色。
“卧槽,那是什么?”
“ufo?外星人来了?”
甚至还有不相信自己眼睛的人,拿出手机瞧了一眼时间。
“我觉得都不像唉,莫名感觉这天有一种佛性。”
有一年轻男子看了看说话者手腕间佩戴的佛珠,以及他脖颈间的白玉佛像,“你是不是太信佛了点?”
说话者显然不服气,问他:“那你说是什么?”
年轻男子斟酌少顷,用不确定的语气说道:“嗯……感觉像是,神明降世?”
原先的说话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话者只是个表面上的信仰者,随手买了两件看起来实用的物件,点缀一下自己枯燥乏味的表象,于是说话间并没有约束,“切,你还不是瞎说,都是迷信。”
黄昏时的光色较暗,此时却仿若白昼,及得上天光最盛大的时候。
陆熹靠在房间的窗户边上,也被这一片奇异而又圣洁的明辉吸引去视线。
她的眼眸已被白光填满。
满目的白光属实刺眼,陆熹下意识闭眼垂首,伸手盖住双眼,等她再次睁眼,却被微微震住。
眼前浓烈白光下,是成片盛放的紫藤,多少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前一刻的紫藤花还是稀疏模样,忽然间绽开许多,延绵成一道紫色长廊。
而且现下无风,紫藤却在不停摇曳,倒像是在迎合异象。
……
异象整整持续了一小时,白光完整消失的时候,天空直接暗了下来。
公司原定的春游计划中,是在今日傍晚时回到市区。明明是按照计划执行的,却像是在晚间才回到市区,仍是怪异得很。
陆熹背着不多的行李,跟在队伍最末尾,等别人都上了车,她才走上去。
上车后也没有挑座位,直接单独坐在了最前方的空座。
车子开始行驶,她就开始发呆。
眼眶里偶尔不知缘由地冒出点湿润,被陆熹抬手随意糊弄过两下,擦干抹净也就不管了。
“没有人”在意是什么东西催生出了这一两点湿润,也有人不想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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