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01
我大概是没人要的孩子。
在我模糊的记忆里,父母还在我身边的时候,那个家是破败不堪的。
被老鼠撕咬啃破的旧沙发,被砸得凹凸不平的木柜子,贴满报纸,以示遮掩发霉处的墙壁……
满地散落的酒瓶、废纸,墙角堆积着蒙了灰的泡沫箱和硬纸板。
印象中,父母天天都在吵架。
酒瓶砸在墙面上发出“砰”的巨响,母亲尖叫着,抬手挡住自己粉妆艳抹的脸,父亲不依不挠,伸手甩了她一巴掌。
不知哪传来婴儿啼哭,那天我刚放学。
下楼扔垃圾的邻居瞥见我站在单元楼下便拽着我投诉,不知几天没剪的指甲死死掐着我的皮肉,一股混合着鱼腥味与难以形容的酸臭味的垃圾袋差点往我脸上招呼。
我知道她其实本想冲到我父母面前破口大骂,让他们别吵了,天天吵得民不聊生,实在让人生厌。
但碍于我父母的暴脾气,怕惹祸上身,她终究是忍住了,于是柿子挑软的捏,逮着我这个未成年让我劝他们消停。
我紧攥着书包带子上楼,站在家门口沉默地看着父亲对母亲的毒打,飞溅的酒瓶渣子割破了我的脸。
母亲跪在地上双手护头,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隐约可见有血从她的额上流下,顺着下巴颌滚落在地。
惨叫与咒骂糅合在一起。听到身后传来拖鞋趿拉的声响,我盯着门内让人喘不上气的景象看了片刻,随后转头冲扔完垃圾回家的邻居露出个无奈的笑。
“姨,我也没办法啊。”
阿姨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
宛若注视在腐肉里蠕动的恶虫。
冰冷的目光仿佛在说——“张嘴劝说的事,一句话足够了你怎么就没办法呢?”
果然一家子都是一副德行。
嘴角抽动,她好像这样说道。
邻里间难免会有说闲话的时候,自那起上门投诉的人便少了。也许邻居们都知道我对这样的生活无能为力,亦或是习以为常。他们不再上门。但偶尔撞见,他们眼里的漠视与厌恶是挡也挡住,逃也逃不掉。
指指点点与流言蜚语伴随我的生活,但我向来视而不见。
毕竟我也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孩子,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的世界已经糟糕得让自己不堪重负,何必自寻苦恼。
每天放学回家,站在印满各色小广告的一楼楼道中,都能听见楼上父母激烈的争吵和还在襁褓中的妹妹哇哇大哭的叫声。
头顶忽闪忽闪的灯泡发着幽暗的光,几只飞蛾在旁边扑棱翅膀,墙角挂着蜘蛛吐出的细丝,几只小虫慢悠悠地贴着墙壁爬行……
我站在楼道中,身上的校服脏兮兮的,永远带着污渍,仿佛怎么也洗不干净。手里攥着刚从打工地得来的工资,钱币皱巴巴地蜷在手心中,顷刻间便被我渗出的汗水濡湿,与之融为一体。
隐约听到有脚步声混杂在谩骂中从楼上传来,我缩了缩肩膀,低头紧贴墙壁,攥着钱币的手朝后伸了伸,掩在阴影中。
一个秃顶且发福的大叔从楼上下来。
大概是刚酒足饭饱,大叔满脸通红,圆润的脑袋油光锃亮。
他正用牙签剔牙,同我擦肩而过时朝我瞥了一眼,与我藏在刘海下的双眼对视。
像是撞见什么晦气东西,他有些不耐地啧了一声,飞快从我旁边挤过,朝地啐了一口便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楼道。
那一刻的感觉该怎么形容
就像活在下水道里不受待见的耗子。
丑陋肮脏的苟活,就这样度过一年又一年。
自私自利、拥有暴力倾向的父母,不会说话,只知道哇哇大哭的妹妹,爱说闲话的邻居……
在这压抑的氛围中,唯有学校是我唯一能喘息的地方。
我不是那种班上的中心人物,学习也不是顶尖。
没什么朋友,也不是老师的心腹,会说好听话讨人欢心的类型。
但学校——这个朝气蓬勃的地方是唯一让我感觉自己还像个正常人,能与同龄人一样可以走在阳光下的空间。
我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
我所处的班级没有校园霸凌的现象,只要我安静做个透明人,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不会遭受殴打欺压。
我只需要安安静静地待在教室一角,静静享受班上热闹的氛围,悄悄注视那些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的欢声笑语,就像看欢乐电影般。
有种与世隔绝的存在,但又非常满足。
我觉得这是我压抑苦闷的生活中仅有的一丝幸福。
我心甘情愿地想这样也挺好。
但梦总是要碎的。
我本以为我如此这般日复一日的家庭生活已经糟糕到极致,是无可救药、永不间断的。
不恩爱的父母也许还会看在未成年的儿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女儿面上勉强维持紧张的夫妻关系。
但事实上是我天真了。
自私的父母可以让这个“家”变得更加惨烈。
我十三岁时父母离婚了。
这个终日倍受煎熬的女人像是突然开窍,不再忍受父亲时不时的毒打,带着妹妹一走了之。
发泄对象跑了,父亲便对我实施暴力。
果然男女之间的力量还是比较悬殊,躺在地上遭受挨打,正用双手护头的我禁不住想,比起母亲用晾衣杆抽打在我骨头上的疼痛,父亲的拳头更为血腥暴力。
只不过母亲有时实施的手段较为折磨,我只能庆幸父亲除了拳打脚踢外不会对我进行其他惨无人道的发泄行为。
比如用火灼烧我的皮肤。
好在没过几日这个懦弱无能,只会在家发疯的男人也无影无踪。
我成了没人要的那个。
说实话一时还有些庆幸。
幸好我成了没人要的那个。
起初我以为父亲还会回来。毕竟这世上他也就这么个能安稳落脚的地方,又能走到哪去
直到某天,从打工地回来的我看见本就破烂的家凌乱不堪,屋门大开,里头的场景像是被人洗劫。
那一瞬心里恍惚,好像隐隐猜到父亲永远不会回来了。
事实也证明如此。
身后莫名出现几个陌生的男子,穿得人模狗样。
其中一个叼着烟的许是他们当中较有话语权的。虽然长得凶悍,跟人说话的态度也非常粗鲁,但勉强存有一点“道德修养”,起码懂得拿脚“敲”门。
只是“敲”得很重,家门哆嗦得砸在墙上,墙粉簌簌抖落,我光听那声就只觉心脏一抽,怕门被踹坏。
那样我会非常心疼。
叼烟的那位告诉我,我父亲欠了一屁股债,现在逃之夭夭找不到人,那就只能找上我了。
我:“……”
得知此事,实不相瞒我一点儿也不惊讶。
整天除了抽烟喝酒赌博家暴外一点儿正事不干的父亲要是不欠债那才是最惹人吃惊的。
但即便我未卜先知,也是如此冤屈。
这催债来的要是拿不到钱我定少不了一顿揍。
于是我看着眼前叼着烟的大哥,嘴角勉强挤出点笑容。
我说:“叔……哥能不能下手轻点?”
这小小的祈求并没有得到满足。
于是我训练有素地躺在地上,双手抱头,将脂肪最多的地方露出来抗揍。
一看就是经常挨揍的模样。
那一天,我没有数清父亲欠下的债后面滚动着几个零。
那是我这种小屁孩怎么也想不到、也不敢想的巨额。
即便我偷偷打工存了点积蓄,手头钱也还不起。
那之后我开始四处兼职,想方设法赚钱。
也因此使得我本就普通的成绩一落千丈,经常上课睡觉,或是迟到或是早退,有时甚至直接旷课。
不过就算我旷课,也一时半会儿无人察觉。
因为我在班上没什么存在感。
但破窗纸总是会被捅破。可能是近期旷课旷得过于猖狂,终于有一天像是突然意识到我的存在,老师开始找我喝茶。
好几次了,到最后因为我屡教不改,次次想请家长都被我的谎话卖乖遮掩过去。
后来实在不得已,我辍学了。
辍学了。
远离了那个勉强让我能感觉到自己还是个“正常人”,还能过“正常生活”的地方。
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觉任何惋惜。
我甚至没有任何感觉。
按理说,我本应该难过。
应该哭着求学校原谅我这种“不学好的人”,再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也应该像其他学生那样心怀忐忑,害怕被父母亲得知消息而被骂得狗血淋头。在家庭压力下想着“没有书读,人生无望,我完蛋了”。
或是像一些被抽离幸福的人一样,在不幸的泥潭中痛苦无望。
但我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就像对有些人来说吃不吃早饭都没差,甚至还能省下一笔钱。
表面和内心是一样的平静。
每天该如何过还是如何过,看着光阴流逝也不觉惋惜,一天又一天度过没有意义的日子。
可能因为我知道,我没有父母,没有家。
也没有一生一世的幸福能量站可以让我养精蓄锐。
因此不会有人关心我成绩好坏,在乎我读不读书,担忧我那看不到希望的前程。
也因此我知道校园生活就是一场镜花水月,我不属于那里,迟早是要离开的。
我不是“正常人”。
心里明白,自然不会感到遗憾。
往好的想,父亲欠下的债已经令我头疼,我无暇顾及其他,辍学还能让我省下诸多费用。
也正因如此,对我来说辍学可能还是件好事。
所以没有任何感觉。
在那之后我打过好多工,做过很多事。
我去花店卖过花、到机构发过传单、去奶茶店做过奶茶、到理发店给人洗头、去小超市做过收银员、去餐厅做服务生……
去过工地顶着烈日搬砖,去工厂做小零件,也曾跟着一个佝偻脊背的老头走遍小巷拾荒。
这样累死累活的过了两年,我没有把债还完。
催债的似乎一天不催也是闲得慌,隔三差五来催一次。
有时是进行“上,门,服,务”,我一时费用紧张交不上钱或是忙得忘了,他们便结队前来踹门。
家中的东西本就破烂,没什么好砸的,他们便对我进行拳打脚踢以示威胁。
有时是打电话,打得我老年机在滚滚烈日下愈发烫手,让我万分心痛这其中的电话费,心想这还不如“上,门,服,务”呢!
好歹只是挨顿打,只要死不了,不去医院花钱也没事。
可电话费就不一样了!
两年下来过得有些混沌。每天忙得像狗,但每每回过神又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感觉像是在活着又不像是在活着,如行尸走肉般匆匆忙忙。
在不见光的屋里盖着散发一股霉味的被子,听着窗外时不时传来往来热闹的人声……
于是乎这种暗夜里贪婪享受人间烟火的片刻成了我短暂奢侈的幸福。
身心俱疲地入睡,似乎就只是眨眼功夫,在睁眼已是第二天清晨。
于是腰酸背痛的开始新的一天。
有时在百忙中瞥见眼前来来往往的人,他们或跟着父母或陪着爱人或与朋友说笑或单独一人行色匆匆……
他们穿着体面整洁,我想我本该也是那样的人。
也应像其他同龄人那样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读书,偶尔和玩得好的同学插科打诨,临近饭点和朋友传纸条商量中午吃什么,和其他班学生抢着去食堂干饭,课间抱着篮球和同学直奔体育馆……
但此刻我庸庸碌碌、不知所措。
我只觉得活着好累。
我怨恨父母既然不恩爱为什么要在一起,不喜欢为什么要生下我。
也想不明白长辈欠下的债为何要小辈偿还,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活着。
思来想去……可能只因我是那人的儿子。
有浓厚的血缘关系,所以债主逮到了我。
既然没能力逃,便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认命一般苟且偷生。
有人说顺其自然就好,往后的日子会好的。
但我蹉跎了两年。
两年光阴散去,日子依旧如此。不晓自己还要在暗中踽踽独行多久多远,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会好”的“往后”到底是哪个时间段。
而这个“好”又是怎么个“好”法。
我读书的时候曾有个老师说——人活着一定要有梦想,在你人生各个不同的阶段给自己定个小目标,一步步往上爬,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但现在我不知道该干什么。
以前学过的知识、读过的书好像对现在的我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似乎不再需要。
我茫然不知归处。即便是如此顺其自然,也是心不甘情不愿。
因为我深知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但以我现在的能力,我能有什么办法
也想过结束生命。
想着如懦弱的父亲一样逃走是不是就可以轻轻松松,再也不用顾及什么。
反正那些事我本就不该承担,不是我做错的,我凭什么替人背锅
只因我是那个人的儿子吗?
不因如此。
这世道哪有亲爹杀人放火要儿子去坐牢的道理
于是十五岁那年,我决定自杀。
结束这一世毫无意义的人生。
在这尘烟四起的人间,我终究是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懦弱无能,无所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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