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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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那件事已过去三年。
林诚溪被绑架的那天凌晨,李正接到了林琰的电话。
他说:“李哥,帮我个忙。”
这电话来得突然,林琰语气冰凉,隔着手机都能感觉到他不对劲。
电话里除了人声,还有什么轻微响动,像机械碰撞,又像电流流过。
李正直觉有不好的事发生,很快反应过来——林诚溪出事了。
林琰让李正帮忙查一个号码。
从他单独接手任务来看,林琰一般不会求助于他人帮忙。他能自己解决的便绝不会叫别人来,李正很清楚这点。
除非是实在迫不得已或事态过于紧急。
李正立即叫人去查这个电话号码,很快便查到了号码主人的身份及对方的所在地。
那是个私人研究所,位置非常隐秘,坐落于城外的一片树林里。
再往深里查,李正得知,电话号码的主人叫齐萧,是一名科研人员。
他研究的是一颗能控制人寿命长短的心脏,而林琰曾是他众多试验品中的一个。
还是最完美的一个。
调查出的研究所就是齐萧的老巢,林琰曾在那里待过。
林琰是故意放出这条信息让他调查,目的是想让他派人前往那个地方。
因为林诚溪可能在那里!
意识到这一点的李正立马打电话给林琰。
但林琰失联了。
林琰可能先行一步去救林诚溪了,他怎么能贸然行动!
李正迅速派人前往研究所。
也不知道林琰的体质是有多异于常人,一个人连夜翻过那么远的路程去到那个地方,找到林诚溪。
而李正他们以最快速度赶到是在第二天傍晚,落日时分找到了两人。
他们坐在一片废墟之中。
那人半张脸血淋淋的,脸上流着血泪,一双赤红的双目带着无助与悲哀,看着姗姗来迟的李正。
他胸腔内早已没有机械运转,却倔强地撑起血肉模糊的骨架,守着怀里的人。
他见到李正后第一句话是——救救他。
求求你,救救林诚溪……
那副茫然无措的模样让人恍然发觉他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孩子。
也会紧张,会害怕,会不安,会惶恐……
他只不过十八岁。
但李正不是神仙。
他救不了,就像他留不住任何想要离开的人,所以才每次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只留下一个字“好”。
于是林诚溪死了。
葬礼很快到来,有很多人来看他,林琰认识的、不认识的。
所有曾经离开的人最后都回来了,他们或过得好,或过得不好,每个人都与从前大相径庭。
老布换了个发型,但她左臂的纹身还在。
葬礼中,林琰睁着双血红的眼看着那人的尸体被带走。
期间他其实是很安静的。
安静得仿若没有声息,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个人木讷呆滞,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人在沉睡中被带走、被火化。
直到骨灰盒要被埋下,他才忽然像刚睡醒般,如狂怒的野兽拼了命的想要冲过去。
但被人阻止了。大家拦着他,拼了命地拦着。
他像是发了疯似的,挣脱人们死命拽着他的手臂,苍白的唇颤抖,不停念着模糊不清的话。
没有人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说——你能不能不要走……
林诚溪,你能不能不要走
我求求你,别走好不好
可不可以别丢下我
别走……求你……不要走……
你要走能不能带我一起,我会听话,不给你惹事……
林诚溪……林诚溪……
林诚溪……你听我说……
我爱你……
葬礼结束后,林琰那具没了心脏的空壳像是再也经不起尘世间不堪重负的折磨,身心俱疲,倏然倒下。
似是随着那人一起去了……
只是那人走了,再也不会醒来。
而他在这人间嘈杂的光阴里,在冗长的暗夜中茕茕踽踽走过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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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琰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力气比别人大,记性比别人好。
受了伤,伤口也会自行愈合,好像永远也不会因意外死亡。
似乎是上天赐予他的别人万分羡慕,永远也得不到的能力。
但是他知道,这个能力给自己带来了诸多麻烦。
他的痛感是旁人的千倍万倍,因为记性好,所以他清楚记得很多事。
他记得自己还在襁褓中时,亲生父亲因为他一刻不停地哭闹便愤怒的将他摔在地上。
他记得母亲掐着他的脖子,紧握剪刀一下一下狠狠扎破他的喉管,赤血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嘴角的笑意咧至耳根。
他记得自己被村民们殴打,殴打至死便被扔进臭水沟、垃圾堆,或是尸体被火烧掉,或是埋进黄土。
因为他死不了,所以每一次的生与死他都记得格外清晰,历历在目。
那些比千刀万剐要疼千亿倍的痛苦他无法忘却。
他记得自己后来被人带走了,那人给了他两个馒头。
他高兴啊,以为自己能过上好日子了。
于是欢欣鼓舞,却被人关进一个黑暗狭小的地方,像一间牢笼,脖子上多了个黑乎乎的,时常让他喘不上气的玩意儿。
穿着白衣服的人每天对他进行各种折磨。
挖去双眼、砍断四肢……
似乎想确认他的不死,确定后再生生挖出他的心脏,给他安上一颗冰凉的机械。
一旦他反抗,想逃走,脖子上的东西便会给他制造各种痛苦和麻烦,那些人也总能找到他。
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周遭总是黑的。
黑得透不进一点光亮。
这样的折磨持续四年,他八岁时终于逃出来,并扯掉了一直紧紧箍在他脖子上的那个环。
他一路跑,逃出围绕在建筑周边的树,逃了很久、很远。
终于来到了被光照亮的地方。
那是个非常特别的世界,像太极八卦阵展现的黑白区域清晰分明,非常极端。
繁华亮丽的街道喜气洋洋,但背后阴暗破落的小路却是肮脏不堪。
他以为自己逃出来了,日子就会好了。
其实不然。
饥饿的日子依然持续,他祈祷垃圾堆里会有吃的的同时还要防着其他穿着破烂的孩子来抢他的食物。
他要躲避那些孩子对他的殴打,躲避流窜在小巷里衣衫褴褛的“怪人们”。
他曾在深夜看见一个孩子被一个走路东倒西歪的“怪人”按在地上,不断地尖叫与哭泣。
也见过一群穿得人模狗样的“怪人”红着脸殴打一个孩子。
他以为日子好过了却发现似乎不论在哪都是一样的。
不论是他曾待过的村庄,还是这个黑白极端的街道。
林琰总觉得这个世界似乎被阳光暖洋洋照耀着,又似乎没有。
太阳高挂,却好像也有照不到的地方。
于是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天,他碰见了林诚溪。
那天他如往常一样护着怀里的食物,抱头蹲在墙角,几个流浪儿见了蜂拥而上,想要抢走他的食物。
那人出现得有些突然。
他上前制止了那些孩子的恶行,救了缩在墙角的林琰。
他给了他一袋曲奇。
林琰第一次见这玩意儿,不知道是什么,小心翼翼凑近闻觉得挺香,看着也诱人。
但他没敢要。
他怕他拿了,这人就会把他拐走,像当年一样,他会被关进黑漆漆的屋子,不知年岁。
但是一抬头,那个人早不在原地。
林琰愣住了,这跟他想的不一样。
他见他走了,心一急,不知怎么想的就迈起步子紧紧跟上。
紧紧跟上。
然后他跟了一辈子,抓住了一个小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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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琰初到林诚溪家是很拘谨的。
他怕自己哪做得不对、不好,就会被赶出家门,林诚溪就不要他了。
因此总是小心翼翼,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他打扫家务,自己做饭,晚上也会乖乖坐在桌旁等林诚溪回家。
他不敢随意碰林诚溪的东西,比如书架上的书,便总是抱着胳膊闷声不响地待在角落发呆。
哪怕林诚溪每次出门前都会跟他说:“柜子里有零食,想拿什么,吃什么随意。我晚上回来。”
有时黄昏日落,他听到楼下吵闹,便小心探头往下看,看见几个小孩在楼下的花坛边上玩捉迷藏。
起初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看那些人脸上都挂着喜悦地笑。一个孩子背过身,其余孩子四散跑开。没过多久那个背过身的孩子忽然转身,跑来跑去,找到了躲在花坛周边的孩子。
那群小孩笑得格外灿烂,林琰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但每每这时他心底总有股异样,让他有种说不出的空落与难过。
然后他忽然很想,很想林诚溪早一点回家。
只是他总觉得自己寄人篱下,好像没资格说“你能不能多陪陪我”这样的话。
他也不知道林诚溪是做什么的。但每次见林诚溪晚归,都能看到他身上深深浅浅的伤。
哪怕林诚溪掩藏得再好,他也能看到,看到那些匍匐在他身上,吓人的伤口。
林诚溪不想让他知道,总是笑着掩盖伤口带来的疼痛催他睡觉。
但林琰知道他很疼。
只是不愿告诉他罢了。
林琰记得某个晚上林诚溪浑身血淋淋地出现在家门口的。
血从身上滴落,浸染摆在家门口的地毯上。他模样很颓,像是被人扔进血水里浸泡一般。
额前的碎发遮住了林诚溪的脸,看不清表情。
他走路晃悠,扶着墙壁走向客厅。
白墙上留下血手印。
那天很晚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家家户户都停了电,四周一片漆黑。
林琰像往常一样坐在餐桌旁等林诚溪回家。
头顶的灯因为停电忽然灭了,林琰正想起身去客厅找找有没有手电筒一类的东西,便听见玄关口传来咔哒一声。
有人进来了。
他吓了一跳,猛地转头,借着从窗溜进来的月光看见了状态不佳的林诚溪。
林琰愣了愣。
以往林诚溪也会受伤,但从没像今晚这样狼狈。
他慌慌张张翻出医药箱想给他处理伤口,而后发现林诚溪身上大多的血不知是从哪沾染的,自身没有太多伤。
虚惊一场,他稍稍松了口气。
那天晚上林诚溪坐在客厅里,沉默了很久很久。
林琰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注意到一边的自己,只记得林诚溪忽然转头看向自己时清亮的眼眸里含着泪光。
随后他听见那人哑着嗓子开口:“严哥死了。”
严哥
林琰一怔,随后想起自己刚进这个家时,有一群人提着大包小包吵吵闹闹地进来。
林诚溪跟他说这是他的朋友。
都是来看他的,大包小包的礼物也都是给他的。
其中一个身材壮硕,走起路来脸颊两边的肉一颤一颤的男人笑眯眯的和他打招呼,林诚溪介绍道:“这是严哥。”
“小孩,快过来打招呼。”
哦,严哥。
那个仅有一面之缘,却在初见时给他带了许多零食和新衣服的男人。
林诚溪说,他死了。
林琰觉得有些突然。
那是他第一次见林诚溪这副模样。
他知道严哥很好,知道林诚溪得知他死会难过,但他无法体会此刻弥漫于周遭的悲哀。
因为他生来所见的死亡,身边人要么是幸灾乐祸,要么是啧啧称奇。
从来没有人会因此而感到痛苦。
现在他见到了,第一次知晓原来有人死,也会有人因此而感到悲伤。
林诚溪说,生离死别是人生常态,习惯就好。
有些事物、有些人,你总是要失去的。
明明道理都懂……
明明道理都懂,但还是会哭。
小时候林琰不能理解林诚溪说这话的含义,因为他不会死,那时的他也没有什么是看得很重要的,所以他体会不到,自然也不明白什么叫“失去”。
直到很后来很后来,他尝到了苦,那苦涩在心间弥留,怎么也消散不去,让他痛不欲生、无以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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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琰翻到那封信是在三年后,那个人早走了,信平整地躺在枕头下,用普通的褐色信封装着,旁边还放着一个红丝绒小盒子,里面是两枚钻戒。
他倒下的那天被李正带去总部治疗,三年后回来,身体的伤已经愈合。
这屋空荡荡的,熟悉的气息浅浅淡淡漂浮于半空,家具上落满灰尘。
那是天还未暗的时刻,他茫然的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在找些什么,最后走近卧室。
光落满床单,尘埃浮于空中,那里没有他思念的人。
林琰站在房门口歪了下头,心绪惆怅地坐到床边,手触碰枕头时他觉得不对劲,一掀开,那里放着一个惊喜。
信封上写着一行字——送给阿琰,七夕快乐。
是那个刻骨铭心的人啊……
有什么打在信封上,信纸湿透,晕开了上面黑色的字迹。
他死死攥着信封,浑身颤抖。
泪水猝不及防,他哭了,嚎啕大哭,像个孩子。
只是再没有人像三年前的某个夜晚,微醺地睁着双眼看他,注意他的情绪,小心捧起他的脸哄他,让他别哭。
再也没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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