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14.魍魉道①
我读的学校有一个特殊的班级,那里聚集了很多有问题的学生。先天性智力低下、失语数年、身体障碍……这些无法进入普通班级的孩子,都集中在这个特殊的班级上课。
这个特殊班的教室安静地坐落在院子不起眼的角落里,好象是为了躲开其他孩子的视线。问题班的学生由专门的老师接管,实施特殊教育,无关年龄,一旦被判断为无法适应普通班级,就会成为那里的学生。
一天我被蚊子咬了,把衣领往左边拽了拽,想要看清肩上的蚊子包,一个同学说:“喂!朝仓!那里的痔是让你爸弄出来的吧?”
那家伙指着我的后颈,想吸引在场同学的注意。
我的颈侧有一颗父亲“赐”给我的痔,他在喝醉的时候将杂货店的熨斗砸到了我身上,那个部位现在已变成红黑色,十分醒目。我讨厌那里被别人看到,平时都特意隐藏起来。
“说话啊!是你爸做的吧!我说你,太奇怪了吧!”他指着痔嚷嚷,于是在场的同班男生都转过来看我的脖子,偷偷笑起来。
角落里放着一个刷水池的刷子,长柄的一头装着绿色的刷头。我一把抄起刷子,咬了咬牙,向那指着我脖子的家伙打去,一直把他打得鼻子出血,不停哭着求饶,我也没有停下来。
第二天,周围的大人们调查了我的家庭环境,认为我存在精神欠缺的倾向,并将我送到了特殊班。
特殊班的老师是一个戴着眼镜的阿姨,她每天陪着孩子们一起用剪刀剪折纸,做出了一条混合着各种颜色的漂亮长链,将它贴在墙上,无意义地装饰着特殊班教室的天井和墙壁。
“我班上现在已经有一大堆孩子了。而且,我也没有信心接管那样的孩子……”
一开始,她跑到校长那里抗议,大概是听说了我的暴力行为,怕我给特殊班的其他孩子带来麻烦吧。但最终校长没有理会她的抗议。
在我成为特殊班学生的第一个星期,她一直紧张兮兮地看着我,好像害怕我这座“活火山”什么时候会爆发。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自我成为特殊班学生以来,完全没有使用过暴力,甚至当那些小孩子把我的饭掸下桌子我都没有发火。
“你不生气吗?”老师问我。
“一开始也生气,东西才吃了一半呢,但是那孩子才一年级,他也没有恶意的,没办法啊。”
老师很吃惊地看着我:“你好像和报告上说的有点不一样。”
我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班级,在那里,没有人会对你心存敌意,也没有人会捉弄你。在这个特殊的班级里,没有一个人让我感到讨厌。
到了十二月,街对角私塾里的一名已婚男教师失踪了,陆陆续续有警官去我们学校问话。似乎是学校里有人经常看见他曾经和一个来自涸井地区的年轻女子周末幽会,所以才向警方举报吧。
又过了两天,特殊班来了一个13岁的男孩,和我同年。他从私塾转学过来,因为对谁都不开口说话而被调到这个班级,被老师牵着手走进教室。
“他叫石见银山。”老师说。
在特殊班里,每天老师都会分配作业,根据每个人智力的不同,作业的难度也不一样。石见能把最难的作业掌握得很好,但是,他就是不愿与大家相处。老师讲的东西他能比谁都领悟得快,但却不和任何人讲话,下课时他就独自蜷缩在教室一角静静地看书。
几天后,我被叫到办公室。一到那里,就看到了以前的同学和他母亲,同学的手腕上有一个齿痕,是我咬的。
他们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告诉他们那家伙欺负特殊班的同学。结果我被罚跪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发火的同学母亲看到这样才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老师们和正好来办公室的学生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跪在地板上的我,为我辩护的只有特殊班的老师,但我并不在乎。
跪着的时候老师们聊起石见的家庭情况。我假装没有听见,却竖起了耳朵。
“新进特殊班的孩子,家里也出了那种事吧?……”
“那种事”指的是什么我最终也没弄明白,但是我知道了很多石见的家庭情况。
原来他就是前段时间那个失踪男教师的孩子,父亲去世了,而母亲在牢里,我推测老师所说的“那种事”应该跟他的母亲有关。
我瞬间对石见多了几分亲近感,因为我也一样寄人篱下。
直到半年前父亲住院,我一直和父母一起生活。父亲是个爱赌的酒鬼,一喝酒就失去理智,经常对我和母亲大吼大叫,还经常乱砸乱摔,以前他还好好工作,不久前开始整天赋闲在家,时不时挥起长长的手臂,握紧拳头狠狠地揍我和母亲。
因为太害怕暴力的父亲,我和母亲曾经两人徒步逃出家门。周围一片黑暗,母亲牵着我的手走着,等待父亲的酒疯过去。
虽然母亲一直忍耐,但父亲一入院,我还能感觉到她如释重负的表情。因为父亲的病已经病入膏肓,治不好了,我本以为,终于可以和母亲两人重新开始平静的生活了。
那天,母亲说要出去买东西:“我要去一下邮局,会晚点回来。”
说完,她就穿着拖鞋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她留下我孤身一人逃到很远的地方去了。那时我并不知道,一直等她等到深夜,知道她不会回来了,我就铺了床睡了。
不久后,伯父伯母知道母亲留下我一个人,把我接走了。他们说是想让我过普通人的生活,但那只是个幌子——他们侵占了我的家,他们想要的只是我的家,我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多余的存在,所以我不知不觉对石见多了几分亲切感。
一放学,班上的同学都高高兴兴地回家了。特殊班的很多孩子都无法单独回家,记不住回家的路,很多家长会来学校接他们。
我和石见一直等到很晚才回家,仿佛是为了尽量拖延回家的时间。
人越来越少,教室变得安静起来。夕阳的余辉将校园染得一片橙黄,被孩子们抛弃的空无一人的校园,只剩下课桌椅被拉长黑影。白天的喧嚣和嘈杂仿佛只是一场谎言,这时候的空气,一片透明。母亲也是在这样一个被红色覆盖的黄昏离开的。
教室里只有我和石见,他安静地看书,我在旁边做手工、画画。也就是在这个黄昏,我第一次看见来接石见的人。
那个人头发乌黑,泽润光亮,在夕暮中闪烁着银光,长发从脖颈一直落到细嫩的肩膀上。她步履稳健,从走廊的阴影处走进来,站在教室门口微微偏着头:“走了,小鬼。”
她只是将半边脸微略侧转过来,绮丽的白皙脸颊上轻拂几丝鬓发,眼角闪烁着一点黑色的泪痣,红眼睛幽深,挺俏的鼻梁显得清秀美艳——那一瞬间,恐怕连侧颜都说不上的容貌犹如一件洁白无瑕瓷器的断面,斜透在眼里。
石见却好像习以为常,他收起书,跟着那个少女走出教室。我连忙趴在窗台上看,发现他们结伴走出院子时,石见一直落后她两步,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是——他的姐姐吗?还是其他的亲属?长得也不像,倒不如说,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漂亮的姐姐,她就像被工匠精心雕刻的人偶一样。
第二天早晨,我在裁纸的时候不小心被锋利的小刀划伤了,左手食指一阵剧烈的疼痛,上面划了大约10厘米的鲜红的伤口,血汩汩地流出来。
看到我受了伤,老师从我手里拿过小刀,很是焦急地去拿急救箱。不知道什么时候,石见站在了我的身旁,一开始我并没有发现,他从来没有主动靠近过别人,即使在同一个教室,我也以为他从未在意过我。
他看了看我手指的伤,脸色变地铁青,双眉紧锁。
“没事吧……?”
第一次听到石见的声音,冷静中带着微微的疑惑。
“这样的小伤不算什么,早就习惯了。”我说。
石见抓起我的左手,按压着伤口两侧,我猜不出他想干什么,他慌慌张张地放下我的手。
“这样做的话,我想伤口就会好了。”
一切都像是无意识的动作,也就是说,他好像觉得只要压迫两侧,伤口就会粘合起来。我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断了的手指只要拉一拉就会治愈”,“落下的食物只要3秒之内捡起来就能吃”,大概是类似于这样的迷信吧。
这家伙真有意思,这样想着,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我和石见突然成了好朋友,下午自习课的时候,我犹豫片刻,把打架的事和盘托出,并说明了我脖子上那颗痔的由来。说着说着,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悲伤和不安交织的神色,看起来又带着不解。
“你怕我了?”
他吃了一惊,摇了摇头:“没有。”
“那怎么了?”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见状,连忙语无伦次地解释起来:“真是太过分了……但是,我更感到悲伤……”
之后,石见缄口不言,陷入了思索之中。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看着我,他的视线透过我的衣服,直直地盯着我脖子上那颗痔所在的地方。
我想要转移话题,于是提起了昨天的少女:“那是你的姐姐吗?她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不是,只是暂住在家里的人。”他看起来好像有点为难,不知道如何解释似的,紧紧蹙着眉,“我不太了解她,是好是坏我不能断定。”
我对她很感兴趣,问了很多问题:“她那么漂亮,笑起来肯定更好看,她为什么会住在你家里?”
“不知道,我没见过她笑。”
石见沉默了一会,才又继续开口:“我现在被有着紫藤花家徽的人家收养,住在分院里,据说他们是为了给杀鬼的人提供服务才在各个地区都有宅邸。”
“杀鬼?那是什么?”
“杀掉一种会吃人的怪物……大概。”
“哈哈哈哈你也不知道啊。”我大笑起来,捶了一下他的肩,“听起来像是怪谈一样,真想去你家看看。”
“如果你想来的话,我提前跟他们说一声就行,家里现在还有几个伤员。”
“真的?”
“嗯。”
在学校回家的路上有一家看起来很美味的冰淇淋店,我没有零花钱,只能透过窗玻璃向里面眺望。那家店装饰得很漂亮。店里面有设有圆形的桌椅,供客人吃冰淇淋,我透过玻璃眺望着各种各样的冰淇淋,它们都装在一个水桶一样的容器里。
这家店的女店员在孩子们中间很有名气,她像那些花粉过敏的人们一样,总是戴着一个大大的白色四角口罩。
她从不摘下口罩,孩子们虽然有点害怕,但对她的真面目又臆测纷纷。
“喂!”她眉头一扬,对着趴在橱窗前的我喊,“不买就走开!”
我悻悻地后退半步,结果没想到正好撞上一个热热的怀抱,倒在身后一人的身上,对方扶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条件反射地推开对方,拉紧衣领,生怕那人看见我脖子上的痣,然后才飞快转身抬头。
“草莓味,七个球的那种。”黑发红眼的少女以轻快的口吻对店员说。
她以女人似乎没有的勇气穿着非常大胆的奇特服饰,不是和服款式,而是一种露出肩膀和大腿的裙子。但是她天生的甜美清脆的声音、明白事情分量而恰到好处的开朗、真诚的坦率态度,都显示出无可挑剔的高雅。
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漂亮的姐姐一定看见了我的痣,我为自己的犹豫不决感到羞耻。
“给你。”少女拿着垒得高高的冰淇淋递给我,她弯下腰,是一张美得不像人的面孔。
“……谢谢。”
“早点回家吧。”
她重新站好,很是随意地朝我挥了挥手,没有回头,走远了。
我想,比起会吃人的鬼怪,人类好像更可怕一些。
如果真的有鬼怪的话,我宁愿和他们交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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