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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C42.白夜②


岛津朔将作为重要的嫌疑人带回东京的警局——御狩正义如此判断。

        他打从心底厌烦起来,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御狩是东京警视厅刑事部的刑警,从丰岛区的警署转调到本厅约一年,最近几个月状况频出,还在丰岛值勤时代参与调查过的各种悬案以难以想象的怪异形式结案,害得他整月都在处理善后。

        这次的金行女柜员事件也让人非常不舒服,毕竟警察的职责就是负责取缔违法者与制度外的游离者,并予以指导或揭发…可世界上还存在着无法憎恨的犯罪者与无法惩罚的恶人,而且实际上这类人还比较多。

        不管说明多少次上司也还是不能接受,由于牵扯到神奈川本部的泷岛,交给检察官的文件迟迟不肯批准,报告书或悔过书之类的也不知重写了几次。御狩正义不擅写文,总是搞到加班。

        从爱鹰山下来,再和同僚一起坐上火车。这是一辆8260型蒸汽机车,它在鸟栖和中津也会停靠,总之作为交通工具而言非常便利。

        “您好警官先生,请出示您的车票。”车长说。

        “哦。”御狩正义摸出车票递给他,对方在上面打了个小洞。

        火车车轮嘎嘎作响,配上枕木与铁轨合奏出的轻妙律动仿佛安眠曲,诱人进入梦乡。

        真舒服。

        但是这股舒服感却硬生生地被打断,火车紧急刹车,车内乘客少,当时御狩坐在两人座的座位中央打盹,突如其来的刹车让他翻起筋斗整个人栽了出去。

        “您没事吧!”有人扶住了他的胳膊。

        抬头一看,是个金红吊梢眼的青少年,二十岁左右,给人一种正义凛然的感觉。御狩不讨厌这种人,于是他板正的脸上也难得挤出一抹微笑:“没事,谢谢。”

        少年黑色的眉尾飞扬,金色的微卷发尾也泛着红色,他披着一件白色的羽织,底端是火焰纹,看上去倒和他的气质十分相配。离开都会的列车里空荡荡,车厢头尾零零散散坐了几个人,那个金发吊梢眼少年就拎着两大袋便当坐在中央。

        夜风从车窗溜进,吹拂在脸颊上令人舒服,带着些许故乡气息,多么令人舒服,连日工作的疲惫一扫而空,岛津朔早就和长野头靠头睡得正香。

        “好吃!”少年大喊。

        御狩正义茫然地探出头看了他几眼。

        “好吃!”他又喊道。

        御狩正义收回视线,继续打盹。

        “好吃!”

        “……”

        正当御狩正义在恍然睡梦中梦见昔日时,突然车厢的门又开了,几名年龄不大的少年鱼贯而入。

        “嗯?你是——”他认出了其中一名红发的孩子,“灶门炭治郎?”

        “啊,警官先生!”

        御狩连忙往后望去,却没发现那个红眼睛女孩,她不在。炭治郎估计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很是尴尬地笑了一下:“那个……”

        “行了行了,去坐吧。”他还不至于和几个小孩子较真。

        这几个孩子互相认识。御狩正义眯起眼睛瞧着他们坐到那个金红发色的少年旁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什么“炎柱”“大哥”之类的话不停往外冒。

        哈,小孩子啊。

        御狩想到这句话的时候忍不住发笑,他们才多点大,十几岁、二十岁,正是人生最好的时期。

        “请出示车票。”车长悄然来到前面的座位。

        他的肤色苍白,看不出是年轻还是年老,有着一张仿佛人偶般的脸。

        御狩正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想听清几人的对话,但因睡意实在太浓而作罢,他缓缓进入梦境。

        ……

        医院不是私人诊所,但也算不上大医院,虽然在黑夜里无法看清全部外观,但御狩肯定这家医院的设施不可能对患者进行紧急且最完善的处理。

        勉强发亮的常夜灯,发出仿佛垂死萤火虫般不可靠的光明,模糊不清的“手术中”字样浮现眼前。

        是鸢子妹妹当时做手术的医院。

        御狩正义很清楚自己在做梦,他带着祈祷般悲壮神情沉默地站在手术室门口,一张惨白的脸呆立不动。

        走廊上空无一人,除了紧急照明外一片漆黑。走到转角处见到像是护士休息室的房间漏出光芒,或许是值夜室,一个中年的瘦弱护士正在喝茶。

        “是家属吗?”

        “是的,我是她哥哥。”

        闻言,在护士的带领下两人上楼,来到后方像是候诊的地方,房间里并排着五张八人座的椅子。右手边有个大门,护士指向那里说:“患者手术中,请在此稍候。”

        “现在怎样了,我是问——”他喊住打算回去的护士,“该说是病情吧?”

        “没救的患者就不会动手术了,不过……”

        护士缓缓地把头侧向一边。

        “总之也只能先做紧急处理,凭这里的设备也只能做这么多。不赶紧转往大医院的话——恐怕没办法活到天亮吧。”

        只能撑到天亮也称不上有救吧,御狩正义想。

        “况且我也只是在患者刚到时看过一下子而已,详细情形并不清楚,除了大腿骨与上腕骨骨折之外,脊椎、骨盘骨折,以及锁骨与肋骨似乎也断了。所以肺部或许有受损吧,腹部出血很严重,或许是内脏破裂,嗯,哪个脏器受损不开刀不得而知——幸好头部完好无损,但孩子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总之目前医生正全力抢救,别担心喔。”

        听了这些话还能不担心才有鬼,再怎么没医学知识的人肯定也会惶惶不安。幸好御狩正义尚处于混乱之中,似乎无法好好理解护士的话,不,他可能根本没把护士的话听进耳里,只定定地愣在一旁。

        “总之,现在该做的都做了,等手术完毕后,医师应该会来做更正确的说明。”

        护士讲了这些后便离去。

        御狩摸索胸前口袋想抽烟,不巧只剩空盒,他把盒子用力拧坏,眼睛眨也不眨地抱着双肩,依旧沉默地坐着。

        总觉得一切好不真实,自己为何在这里,在这里又该做什么,目的意识稀薄,仿佛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推动着,是的,就像是变成了电影角色般那么不具真实感。

        鸢子早在八年前就已经离开了人世,她当时怀着孕,在街上被一伙醉酒的男人拖去巷子里进行了惨无人道的侮辱。后来因抢救无效去世了。

        正常的故事里,坏人都该得到惩罚。然而这几个犯案的男人和警方高层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以说,他们的保护伞就是某个高层。

        理所当然的,仅仅被拘留了几日就放出来了。

        为什么今天会梦见她?

        时钟声滴答作响,今晚,真是糟糕的一夜。正当墙上的立钟宣告着三点三十分的瞬间,为了终结御狩的非现实世界,第一幕最后的角色悄悄登场。

        “抱歉,我们尽力了——”

        传来女性的声音。

        御狩正义没有回答,不,是无法回答。

        世界崩塌,空间扭曲,一切都变为黑白色。鸢子的丧礼办得很简朴,家乡丧礼多采用土葬,她的遗体折叠起来安放在棺桶,棺桶与遗体之间的空隙让人看了很难受。

        妹妹好可怜,得在周遭充满空隙的情况下被埋进虚无、寂寥、又黑暗的土中。父亲也是被这样埋葬后,在不安中化成了骷髅吧。

        御狩正义走在从医院出来的路上,穿着邋遢的街娼招呼着,浓厚的化妆花了一角,非常丑恶,见人露出明显的厌恶感,她又说出“哎呀,小哥,心情不好吗。”之类多余的话。他吐了口水叫她滚,骂了声“笨蛋、疯子”走掉了。

        这世上的女人,都跟刚才的娼妇一样愚蠢吗?

        女人都一样,天生是缺陷品。

        听说女人是用子宫思考的。身为男人,不了解这种器官会对精神造成什么影响,倘若摘掉这器官女人是不是就能变得理性又合逻辑呢?

        不,怎么能产生这种想法。鸢子尸骨未寒,他应该为她做些什么。

        自我厌弃。

        恶心。

        女人真让人讨厌。

        不,这是错的。

        什么都做不了。

        对了,或许鸢子已经舍弃人生,变成天人了吧?模糊的记忆中,中国传说里人死后能转世成仙人,好像叫做什么,尸解仙之类的,她打破轮回的牢笼升天而去了……这或许是个好解释。

        都不对,不行,鸢子究竟变得怎样了?

        御狩正义坐立不安,在无解的思考中翻来覆去,脑中一片混乱,想先确认鸢子的生死,这是最重要的。

        那天晚上……

        母亲穿着污秽的衬衫与蒙尘的裙子,连凌乱的头发也没整理,而且还穿着肮脏的凉鞋出现,显得非常丑陋。

        母亲以丑陋的样子奔跑到鸢子面前,晃动着肩膀大口喘气,以尖锐刺耳的嗓音说:“鸢子!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鸢子不想回话。母亲停顿了一下后,又喊:“鸢子!你到底是跟哪个野男人乱搞怀上的!快给我说实话!半夜不回家到处跑,我看你真的是没救了——”

        同时扬起手,大概要赏她巴掌。母亲的容姿、母亲的行为,真的难看到极点了。

        “深夜出门连联络也联络不上的家伙有资格称作母亲吗?你有资格骂半夜出游的孩子吗?”鸢子反驳道。

        母亲沉默,把手放下。

        “我最讨厌你了,你和哥哥都让人讨厌!还有这个家!如果我有父亲的话,这个家绝对就不会是现在这个鬼样子!”

        17岁的鸢子从家中跑了出去。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

        火车车厢开始猛烈地震动,一节一节从轨道上侧翻出去,御狩正义惊醒过来,感觉到整个人都从座位上扑了出去。

        出事了。他心中一紧,还来不及多想,趴在窗口的位置,随着车厢翻动的恐怖摇晃在地面滚着,然后脑袋撞在座位上,停了下来。

        一片安静。

        车厢内早已破破烂烂,很多乘客都被甩飞出去,窗户也被打破了,那个戴着野猪头套的男生正在将人往车厢外拉扯。

        “喂,发生什么事了?!”御狩正义大喊。

        “啊?你赶紧出来,你出得来吗?”对方回以更高的音量。

        他检查了一下身上的伤,好在只是蹭破了皮,没什么大碍。御狩弯着腰很艰难地从破碎的玻璃窗里挤出去,顺着轨道枕木旁边围成一团的人群望去。

        “长野!”

        “啊!御狩警官您没事就好!”

        岛津朔还没醒,靠在树干旁边呼呼大睡。剩下的一些乘客看上去惊魂未定,不过基本都没受伤。小孩三三两两的坐在草丛前,几个老人在裹着围巾交谈,一对夫妻抱在一起休息……嗯?那几个少年呢?

        他连忙绕过几节车厢,想要回到刚刚的位置去寻找他们。跨过倒在地上酣睡的几个乘客,御狩正义迎着凌晨即将日出的凉风跑到列车的另一面——

        留着桃红色短发,身穿紫红色短衫,金色瞳眸,脚腕上挂有念珠的人…不,那是人吗?皮肤的颜色很不正常,和他正在对打的是金红发色的少年。

        这是在拍短剧吗?

        少年举着刀。他的嘴角滴着血沫,左眼受了伤,肋骨似乎也碎了,但是对面不似常人的家伙却能愈合身上被刀砍伤的血痕。

        这是、这是——

        “发生什么了?”他喃喃自语,“那是人类吗?”

        ……那不是人类的眼睛。混浊不清,却又带着一种鲜艳的锐利,眼神涣散,却又紧盯一处,眼白满布血丝,里面写着“上弦三”的字样。

        御狩正义忽然想起家中老人曾说过的话:【天黑之后就别出门了,鬼会来把你一口吃掉的。】

        关于“鬼一口”的怪谈在京町地区倒是流传得很广,小孩子几乎都听过这个传闻。说有个美女是鬼首前面的诱饵,就像某种深海鱼类头前面那个发光的诱饵一样,长在它的长舌头上,作出快被吞噬的惨状引诱人来救她,然后把人吃掉。

        但是现在面前的那个生物分明不符合故事的传闻,他看上去更像是精修武道的士族,也许是某个组织架构里的成员。

        “杏寿郎!成为鬼吧!”

        “我拒绝!!!”

        火焰忽而围着扭动腾起,推出平和明亮的火笼,耀眼的金红色突然窜起火苗,像黑夜平原尽头的野火,深处不断跃动的阴影,恰如烽火在天空绘出的剪影工笔画。

        等到烟尘散去,御狩正义才看清现在的光景:贯穿少年胸口的手臂径直地横亘在那里,带出了无数飞溅的血液。

        恐怖至极。

        说不定御狩正义梦见了彼岸世界,他恍惚觉得含有死的时间倏然掠过那两个身影。

        然而,就在这时——

        一道焰光拉长长长的尾巴,像是飞梭的彗星穿过他的身侧。这道金红火焰的箭矢渐趋增势,保持笈笈可危的平衡,仿佛空中堡垒现出片刻庄严的辉煌。

        火焰直直地击中了非人的生物,整根没入他的头部,熊熊燃烧着。

        御狩正义飞快扭头,在视野里,那个黑发红眸的少女站在林前,还保持着一个虚空拉弓的姿态。她呆在阴影内,看不清表情。

        “谁——可恶!这种能力,究竟是谁!!”梅红色短发生物的脸被烧掉了半张,他痛苦地在地上翻滚。

        砰地一声巨响。

        震得整个空间都似乎跳了一跳。

        试图逃走的生物在起身的一瞬间被少女伸出的右手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半边的脑袋。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强大的力道让他天旋地转向下跌落而去,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的是眼前一片发黑的剧痛。

        看着那个被少女按住脑袋砸向地面的家伙,刚才一时间都还没反应过来的御狩的眼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好疼。

        他在对方的头被毫不留情地按住砸向地面的那一瞬只觉得头皮发麻,连带着自己的右边额头似乎都因为某种幻想中的疼痛而跳动了。

        “人类很弱?你刚刚是说了这句话吗?”

        仅凭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地将上弦三的脑袋砸在冰冷的地面上,让对方动弹不得的年轻姑娘说话的语气仍然是毫无起伏的冷淡。她单脚踩住他的后背,红色的瞳孔自上而下俯视着狼狈不堪地被自己按在地面的鬼怪,看不出丝毫火气的痕迹,反而异常地令人心底打颤。

        拥有异常的绮丽的容貌、绯色的双眸、漆黑的长发,如果是她才是“鬼一口”的怪谈主角,那御狩正义绝对会举双手赞同。

        “是你!!”猗窝座难以置信地叫出来。

        木川唯抬起头来,黑暗之中,她的红眸反而越发亮得可怖,冷冷地折射着微弱的光线,就像毫无温度的玻璃珠。

        那是没有人敢与之对视的目光,就连那个被按在地上不知恐惧为何物的鬼怪都因为她看过来这一眼顿时屏住了呼吸。

        是和遇到无惨大人时一样的恐怖气场。

        “喂,我问你话呢。”她冷淡重复道。

        “……什么?”

        在众人的屏息凝神中,黑发红眼的少女弯下腰,用右手按着他的头,左手一根手指轻描淡写地抵住他的后背。

        呲啦一声。

        从她的左手和对方皮肤接触到的部分开始,宛如被烈焰炙烤那样,猗窝座痛哼一声,他的后背有被太阳照射般的错觉。

        “如果人类是弱者,那么被我踩在脚下的你又是什么东西?嗯?”

        她漫不经心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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