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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打抽丰来


  正是宝茹芦花亭和同学赏雪的时候,纸札巷子家里来了两个客人。

  说起来姚员外与姚太太都是亲缘浅薄的人,姚员外且不说,少时无父无母,后来湖州手‘长沙王反正’波及,他宗族在强人手里差不多全没了。

  只说这姚太太也强不到哪里去,她本姓孙,是少年没娘,只有一个老父养活到大。没得嫡亲的兄弟姊妹,长到十五六岁上下,家里贫穷连一份嫁妆也备不起。湖州这一带女孩子若是拿不出一份像样嫁妆,嫁人上就艰难,只能是那精穷人家、老光棍或是鳏夫之流了。

  那时候姚太太好多小姊妹都来湖州纱厂、织坊里找活干,乡下人也不讲究抛头露面,只要做两三年,挣来的银钱就足够在乡下置办一份体面嫁妆了。好些乡下穷人家的女孩子家里无力为她们置办嫁妆,她们就是这般为自己攒下置办嫁妆的钱的。

  甚至还有些从十三四岁开始做,不仅攒下嫁妆,还给兄弟攒下媳妇彩礼。为着这个这样的人家其实都不愿女儿嫁人,就为了女儿能多给家里拿些钱来,好多女孩子到了二十岁拖不下去了这才许配人家呢!

  姚太太当时也是出来做工,这才一回遇到了姚员外,两人这才有了姻缘。

  不同于姚员外是没得几个亲戚了,姚太太虽没得至亲,但是普通亲戚却不少。几年前姚太太的爹,也就是宝茹的外公去世后,姚太太再也就没回过老家。不过宝茹却已经见过许多姚太太那边的亲戚了,无他,就是常有那边的亲戚上门么。

  所谓‘穷在路边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话说的直白,但是话粗理不粗。姚太太只怕是老家女孩子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姚员外在湖州只是一个普通商贾,但在姚太太老家人眼里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有这样的亲戚在湖州,老家人怎么不会来拜访,特别是年节时候,借着走亲戚来的老家人就越发多了,这两个客人就是这一般。

  既然是借着亲戚名头,这两人自然是与姚太太有些亲戚关系的。两个客人,一老一少,老的那个论起亲戚关系是姚太太父亲的堂兄弟,名叫孙大富,如今也有七十来岁了。与姚太太的爹有同一个爷爷来着。虽然是堂亲,但到底隔了一层,当年和姚太太家也不甚亲近。姚太太如今叫他一声‘堂叔’,也生疏的很。

  另一个小的却是他最大的一个曾孙女,今年已经十一岁了。虽说这年纪比宝茹还大一岁,但是论起辈分来比宝茹还小,见了姚太太要叫姑奶奶,见了宝茹也是要叫表姑呢!

  他们家原在亲戚里头是个中等,总不至于饿死,本是从没上过宝茹家的门的。没办法,说是走亲戚,但是这也就是打抽丰罢了,乡下人朴实,不到实在无以为继是舍不下脸面这般的。

  可是今岁家中却实在不好,一是家中有两个小子结婚,这就是好大一笔花费,为着这个全家都勒紧了裤腰带。再就是今年冬日却是格外寒冷,不要说要置办的年货冬事了,就是要添两件厚实一些的棉衣也不能。还好是冬前家中柴火备的多,每日全家都围着火盆,这才没有冻死人——冻死人可不稀奇,村里就有一个寡老,男花女花俱无,平日一个人只倚靠两亩薄田过活,这一回就冻死在家了,他家只有他一个,还是死了三四日才有人知道。

  家里这样艰难,眼见得要过年了,全家上下俱是苦着脸,没得一点年下喜庆。还是家里几个女人商量了一通,想出来一个法子。

  “我嫁进咱家之前就听说咱家有个姑妈是嫁了湖州富贵人家了!如今家里艰难,如何不去与姑妈家走动走动?若是她老人家怜贫惜弱肯帮衬咱家,只消她手指缝里头露个一星半点,咱家还有什么不能过的。”

  说这话的正是孙大富新进门的孙儿媳妇,她的这一番话孙大富听在心里觉得有道理,但到底还是有些拉不下脸来。

  “之前也没走动过,如今大剌剌地上门,虽说你们认得姑妈,她是不是认得我这个叔叔?”

  “阿爷这样说却是想多了,姑妈不是那等人,别的不说,这些年来咱们族里也不少人家去湖州走动过了,哪一个是空手回来的?”

  说这话的是孙大富素来最疼的小孙子,他又说:“去年孙旺儿他老娘都去了一回,他家算哪一路亲戚?不过是侥幸写在一个谱儿上的罢了,这样的外八路也去得,咱家有什么不能的。”

  一家子都眼巴巴的看着,孙大富也动了心,这才带了一个曾孙女来走动。挑这个曾孙女却不是随便的,他说了要带一个小辈,家里各个儿子家都有孩子,谁不想来,指不定有什么好处呢!

  可他却选了这个最大的曾孙女梅花,一个是她辈分低,去了对谁开口都是小辈,也能得些好处。再就是年纪不大不小,既已经懂事不会没得眼色,也不会太大了,不像个小辈。

  事儿赶早不赶晚,定下来第二日孙大富就带着梅花坐了村里的牛车进了城,出门时天刚亮,到了城里就是午间时分了,孙大富和梅花站在街边看了热气腾腾的吃食摊子,到底没舍得,只拿了早上家里带的饼子勉强对付。

  吃了饼子重又抖擞起精神,孙大富寻睃了一会儿,才选定了一个卖糖葫芦的去问路。

  “小哥!老汉有个事儿问你,你可知城东纸札巷子怎么走?”

  孙大富年纪也不是痴长,他也是有眼力的,一眼看出这卖糖葫芦的后生是个厚道人的样子,这才相问。那卖糖葫芦的果然不像一般城里年轻人看不起这孙大富祖孙乡下人的样子,为他指了路。

  孙家宗族里都是晓得姚家宅子是在哪儿的,只是孙大富是头一回来。到底费了好一番功夫,又走了一路,到了宝茹家时,也是天色不早了,他心中焦急,今晚若是不能回去留在城里,如何开销的起!

  宝茹到家时,姚员外夫妇两个就在招待孙大富祖孙两个。

  “今日实在是太迟了,不是我留叔叔,若是叔叔出来这门,这时候是回不去的,只能找个客栈休息,可这不是打我的脸么?亲戚上门竟宿在客栈,外头如何说我姚青山?”

  姚员外虽然粗心,可这些场面上的事向来不错的,不然也不能做了这些年的生意了。宝茹进了院子时他就说了这话。

  “家里竟来客了?今日我出门了,没迎客来,实在是失礼!”

  宝茹进了客厅,掀开风帽,又由着如意上前与她解斗篷,笑着说道。

  她也不知今天是哪个亲戚,只是对着孙大富行了晚辈礼。又要与梅花道福,却不知如何行礼,正迟疑间,姚太太拉了她的手。

  姚太太指着梅花与宝茹笑道:“这孩子你哪里见过。”

  又笑着与孙大富道:“叔叔莫怪,我这孩儿从小长到十岁,家里来往不便,见过的亲戚有限,竟是失礼了。”

  “这是你三爷爷呢!这孩子是他家的女孩子,说来是你侄女儿呢!”

  孙梅花先头不机灵,没上前,这时候就是再笨也晓得要问好了,当下就要跪下与宝茹磕头。

  这倒把宝茹唬了一跳,她才十岁哪里受过这样的礼,两辈子也没得这般经历呀!立刻扶住了她。

  “太多礼了!太多礼了!”

  这磕头本就是孙大富教孙女的,之前已经与姚太太磕了,姚太太也端端正正地受了。宝茹却受不了这个,只扶着她重又坐好,又解下自己衣襟前的秋香色金银线绣花荷包。

  “不知道今日侄女儿上门,也没什么表礼预备,这个且拿去玩儿吧。”

  这话宝茹说来自己都觉得有些‘充大人’的尴尬,但是在场其他人却都觉得做的有礼,毕竟时人观念里,年纪哪里比得辈分重要。

  孙梅花捏着那只小荷包,这也是她见过的最精致的荷包了。家里小婶婶女红好,常常做这些补贴家用,自家母亲还常常让自己与小婶婶学着做活儿呢!可自己却没见过这样好的,就是在货郎担子上见的最华丽的也比不得这个呀!

  更让她惊喜的是,她摸到一个硬硬的,也不知是什么玩意儿,但是这般好的荷包里怎么也该放着好东西吧,总不能是几文铜钱罢!

  明白是什么亲戚后宝茹又重新见了礼,这才往姚太太身旁坐了。姚太太摩挲着她的手,觉得倒是有些凉了,皱了眉头。

  “你那小手炉呢?小吉祥是怎么照顾的,不是嘱咐她多多带些红萝炭出门,勤勉些与你添炭么?”

  说着把自己怀里的手炉塞给了宝茹。

  宝茹拿了手炉,又用铜火箸拨火,满不在乎道:“哪里怪的上小吉祥,娘又不是不知,我是个火力壮的,皮裙棉袄,还披了斗篷,忒热了,哪里抱得住这手炉。”

  孙梅花一开头因为十分紧张,连头也不怎么抬,这时候又坐回去了,这才看清宝茹。她只知道这位‘小姑’比她还小一岁,其余的一概不知。

  如今看清了,却是一个极尊贵的女孩儿。她以前只见过里长夹道小孙女曾扮过观音座下的玉女,也是穿绸带珠,可是比起‘小姑’这一身金碧辉煌和周身气度,竟只是个乡下丫头罢了。

  之前她进姚家来,虽觉得宝茹家的屋子比起乡下是头一等的好,但也没甚出奇,也不是戏里唱的雕梁画栋什么的,心里还嘀咕姑奶奶到底是不是真嫁了富贵人家,如今见了宝茹才觉得族里说的确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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