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尘曲 三
快放学了，老人模模糊糊的想着，他没有手表，不看时间，但阳光打在身上越来越凉，渐渐消了温度，于是他知道，一天，又过去了。
只是不知道，他还有几个一天可以用来消遣。
趁着娃们还没出来，赶紧回去咯，不然到了放学时间，又得挤的闹心了。
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刚站定，脚下突然感觉无力，哗地一声划下去，下意识的想抓住什么，无奈门框太滑，只得重重跌下，干枯的手臂在空中无力的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
“老了。”
他无奈的叹息，真的是老了，一天不如一天，再下去，恐怕连路都走不了了。
学生们都在上课，图书馆也早已关门，偌大的校园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里的角落，有一位疲惫的老人。
他喘着粗气歇息了一会，手掌撑着身下冰凉的地面，试着站起来。
“啪。”
有什么滴落在枯瘦的手背，一滴，两滴，带着灼热的温度，沿着指缝滑落到冰冷的地面。
他愣了一会，直到脸上划过同样温度的两条曲线，带着湿气，他才反应过来：温热的液体来自他以为早已干涸的眼眶。
他哭了。
没有来由的，只是在这个时候，只是在一个普通的下午时光，讲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见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人，那些被尘封在最深处，经过过个四季的轮回他以为早已被冰冻的情绪在这一刻又重新鲜活起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倾斜出来。
他觉得疲惫。
索性就坐下，单手撑着头，眼睛埋在掌心，那些温热的液体，就从指缝间流淌出来。
源源不断。
已经变凉的空气也无法使它们快速的消散。
老了，他想，真的老了。越来越无法控制了，也变得更多愁善感了。
他静静哭了一会，直到最后一滴眼泪落地，抹一把脸，这把年纪了，不能让人见了笑话，他想。
还是站不起来，他又尝试了几次，直到疲惫感席卷全身。
要是那个小伙子还在就好了，他要晚点走，还能扶自己一把，不多，就搭把手，站起来了，他就能自己走回家。
那个年轻人什么时候走的。
不记得了。
他说什么来着。
啊，他说了句：再见。
老人无声的张口，“再见。”
他描摹这两个字的形状，回忆快速的后退，退回到那个安静的诡异的夜晚。
一切都是暗沉的，他想，天是黑的，高大的房屋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门是合紧的，从中透出的细弱光线更无法照亮这阴沉的夜晚，反而像是从地狱传出的萤火。
直到他的脑子里浮现出另一张脸。
那个晚上，那尹家的男子说：“夜深了，孩子，快回家吧，不要在这里逗留了。”
他还是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当然是要回家的，他的家就在这小城上，离这里不过两个巷道，他甚至能清晰的记得回忆起一路需要经过哪些拐弯，要绕过哪些人家，他当然回得了家，与时间无关。再晚也可以，只要家门为他敞开。
那严祈呢，他看向男子身边的严祈。
他去哪，他真的要跟这个人走？
是他怂恿严祈回来的，他看的出严祈那么想回家，现在却要被带离，也许严祈已经不挣扎了，他已经接受了，但是即便这样，那怎么可以。
他什么也没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严祈的袖子。
他们说的话，他不懂，但是，他感觉，严祈走了，这不是去游玩，不是去走亲戚，不是去赶考，不是去当官，他是去……
呵……
他也不知道严祈去做什么。
但他知道，这次走了，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从严祈映衬在月光下的眼眸里那滴不肯坠入的晶莹里可以清楚的感觉出。
他紧紧拉着严祈的袖子，张了张口，嘴型变换了多次，最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严祈的脸就那样突兀出现视线内，严家的人都是很好看的，剑眉星目，只是现在，那双眼眸盛的东西，太多，太复杂，又太纯粹。他不懂，他看不懂。
第一次，他看到他们了之间的差距。
严祈也看着他，他们只是一个学堂读书的朋友，他们是同窗，也仅此而已。
但他可以陪着自己等待，带着自己回家，为自己推开家门，虽然他看出来，他也很害怕。
许久，似乎只是过了一小会，他只记得有一阵风落在手心里。
他垂下目光，看到严祈抓住他的手腕，慢慢脱离袖子。
棉麻的布料，他到现在都能清晰回忆起那光滑的质地。
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从手心滑落了。
严祈静静的，看着他，嘴角微微翘起。
他说：
“再见。”
然后。
然后故事就结束了。
严祈的功课很好，每次测试都能考的很好，又是严家的少爷，将来总归是要出人头地的，所以甚得先生喜爱，但他不是，他是完全相反的，他不聪明，又贪玩，每天上学都是马马虎虎的对付，他也想考好，也想让先生刮目相看，但是不行。
他脑子太浅了，装不下那么多东西，他有时都觉得是自己太笨了，但家里父母对他的学业也不甚不关心，反正再怎么用功的念书，也当不了大官的，他又不是严家的子孙。
但是每次因为功课被先生罚的时候，他还是很难过的，自己为什么不能学的更好呢，就算不是为了当官。
这个时候他就不愿意回家，回家会被父母念，说供他读书还不如多种两亩地。
说是这么说，但还是会给他交学费，再周而复始的念叨。
他在黄昏的街上游荡，走的累了，一回头，就看到严祈一脸严肃的跟在后面。
他不好意思的搔搔头，对啊，就算读书不好，但也不代表交不到好朋友嘛。想到这，心境也渐渐开朗起来。
“那个，我回去啦，你也赶快回去吧。你家里该急啦。”
严祈静静的看着他，像再确认，许久，点点头，他们在岔路口分别，彼此的家是相反的方向。
“那么，再见。”
“嗯，明天见。”
“下周见。”
下辈子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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