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养四七
邯郸城中的赵王丹收到消息时,后悔已经晚了。
易姜就在他殿中站着,周围是四名外国特使。
燕国使臣最为傲慢,站在那里仿佛都嫌弃赵国的大殿污了他的脚,全无半分尊重,斜睨着易姜道:“易相身负五国相邦之责,却以大军为赵国一国牟利,此举太过不当了吧?”
易姜笔直地站着,连日来的奔波让她瘦了一圈,身上厚重的朝服都宽大了许多。“五国合纵,即为一体。秦国不惧怕我们当中的任何一国,就怕合五为一的整体。既然同为一体,岂能视赵国危难而不救?”
燕国使臣语塞,恨恨拂袖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早在结盟之初赵国便陷在战事之中,燕王并非不知情。燕赵国土相接,赵国若保不住,燕国又能撑多久?”
这下对方不做声了。
楚国使臣倒是和颜悦色:“我王自然是相信易相为人的,只是最好还是派遣我国将领去领军才放心啊。”
易姜笑了一声:“连名震列国的信陵君率军你们都不放心,又何必谈这些理由,想撤军就直说。”
楚国使臣脸色一僵,闭了嘴。
易姜的视线落到韩国使臣身上,对方忙道:“我王说了,现在秦赵对峙,五国合力伐秦未免叫人不齿。不若等到秦赵战事结束,再合力攻秦。不过我王知道赵国不易,愿意提供兵器,以表结盟诚意。”
“叫人不齿?”易姜好笑地摇了摇头,都说春秋无义战,居然要在这时候讲道义,连找借口都不会。
魏国使臣不做声,他们的公子还在前线,他不好多话。
易姜看了一眼上方赵王丹愈见苍白的脸色,环顾四周:“我知道此番合纵仓促,四王多有疑虑,但尚未开战便被秦国分化至斯,实在是我没想到的。秦国究竟给了你们多少好处,让你们情愿放弃这反击的大好机会,做一个鼠目寸光的待宰羔羊?”
四国使臣这下都有些按捺不住了,你一言我一语地分辩起来,谁也不承认自己国家与秦国有关系。
易姜没理会他们的吵闹,径自转身出了大殿。
深宫之中有宫女在演奏乐曲,鼓声阵阵,合着一字一句的歌声:“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连宫中都在吟唱士卒长期征战的悲苦。
眼下长平的情形,若能联系上赵括,里应外合,突击才最为有效。但眼看一个月都过去了,始终联系不上,魏无忌终于忍不住出击了。在他终于说服韩国将士之后,绕过白起的伏击圈,一举攻向秦军侧翼。
倘若赵括有心,留意到山下动静就该立即突围。但他没能做到,长期的饥饿已经让他整个人近乎狂暴。军队涣散,甚至接连发生了互相杀食的惨剧,他已经近乎绝望了。
公西吾带着三十万大军赶来的正好,魏无忌拖住了秦军侧翼,他的大军只要杀向另一侧,中门大开,赵括就能获救。
此时若不插手,与范雎的合作倒还能圆过去。他远远观望了许久,考虑着和范雎翻脸和不翻脸的结果,仔细做着衡量。
就在此时,他注意到魏无忌的队伍里混入了两个人,因为衣着不同,所以一眼就看了出来。
一个是易姜身边的少鸠,他见过两次,另一个如果没认错,应该是长安君赵重骄。
易姜将少鸠放入这战局之中,显然是早就有的安排,她对这场战事不是一般的重视。
他终于考虑完毕,抬手挥了一下,大军立即扑向了秦军另一侧。
仿佛已经可以预见范雎被他此举气到发青的脸色了。
赵重骄一剑砍杀了一个扑过来的秦军,有些怔忪。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也是第一次杀死秦军。
正发着愣,少鸠拽了他一把:“别发呆,小心你的脑袋!”
他赶紧回神,扯回险些被冲散的马,翻身而上,朝山岗奔去。秦军知道他是要去送信,自然围追堵截。他左闪右避,不多时就一身的汗。抬头一看,远处山岭上,秦军主将身跨黑马立在那里,目光注视着这个方向,手中拉开了弓。
赵重骄伏低身子,拍马疾冲,那支箭破风而至,却不是朝他射来的,而是从他眼前横飞而过,射去了前方的山岗上。
山岗之中一声嘶嚎,接着是马嘶之声,大军慌乱的脚步声,无数道声音在呼喊:“赵将已亡!赵将已亡!”
赵重骄勒住马,看着山岗上四处窜出的赵军,终于明白死的是赵括。
他的确突围了,但突围错了方向,直接杀入了秦军的主力范围。
随着赵军慌乱的逃窜,秦军铁骑已经踏来,没有拖泥带水,没有丝毫慌乱,整个大军肃穆而安静地扑杀了下来,士兵们英勇的可怕,看着赵军仿佛是看着可口的食物。
赵重骄知道在秦国是论军功授爵的,普通士兵每砍下敌军一个人头就有战功,这是他们改变命运的机会,谁也不会放过。
他砍杀了几个秦军,沾了一身血,难得竟没有慌乱,策马回走,却见少鸠朝这边迅速跑了过来。
“你做什么?不要命了吗?”他怒目圆睁,狠狠喝道。
少鸠回话又快又急:“我这是奉命办事,你不懂!”
赵重骄愣了一下,眼前血光一闪,一个秦兵在他眼前倒了下去。公西吾带血的昆吾剑重重拍了一下他身下的马臀,他便被疾驰的马带着朝前奔去了,老远才回味过来刚才公西吾居然救了他。
韩国将领听说赵括已死就知道大势已去,再不肯拼命,生怕得罪秦国,连忙撤军回营,不顾魏无忌的命令。大军愈发溃散,只有齐军三十万在侧翼拼杀,少鸠便在那一侧安稳地疏散了一批赵军。
秦军也损失不少,似乎不愿再拖了,日薄西山时分,山头上吹响了号角,秦国士兵扛着秦国大旗奔马呼喊:“赵将已亡,赵军投降不杀!赵将已亡,赵军投降不杀!”
拼杀的战场仿佛被这喊声注入了诡异的力量,无数人放下了武器,跪倒在地。
公西吾左臂负了轻伤,持剑望去,勒住了马,而后朝后挥手,下令撤退。
既然赵军自己降了,那齐国就没必要再替他们拼命了。
赵重骄失神地看着山岗,赵国旗帜倏然倒下,染了血色,破败不堪。无数赵军跪倒在地,手无寸铁,在秦军铁骑下颤栗哆嗦。
他们败了。在四国六十万大军的注视下败了,而他们连一个小卒都没派来。
易姜已经不知道多少天连续站在邯郸城楼上,每天都等着前线送来新消息。
四国君王依旧不给她好日子过,始终在挑刺,试图撇清自己与秦国的关系,证明自己离开合纵队伍的正大光明,她也无心应对。
秋日的风有些萧瑟,远处山脉已经从深绿转为枯黄,息嫦站在她身后,给她披了件披风。
“主公为何不在府上等候消息?”
易姜叹息:“坐不住。”
快马终于疾驰而至,守城兵捧着战报送到她手中,易姜拆开时甚至手甚至有些发抖。
赵军战败,全军投降。赵重骄和魏无忌正打算与秦将议和,赎回俘虏,希望得到赵王允许。
易姜根本没在意为何赵重骄会在那里,她的注意力全在俘虏上,连忙赶去赵王宫。
赵王丹已接到消息,全无主意,书房里一圈的重臣。
易姜进了书房,顾不得行礼便道:“请王上速速下令,任命长安君和信陵君为特使与秦议和,不惜一切代价赎回俘虏。”
平原君在旁道:“俘虏倒不必担心,秦军劝降时说了留命,眼下还是先拟定和谈条件重要。”
“可秦军若是欺骗呢?”易姜心焦难耐,又催促赵王丹下令。
“欺骗?不太可能吧。”赵王丹没了气势,恹恹无力。他觉得以秦国的兵力犯不着欺骗俘虏,他倒更愿意谈清楚和谈条件,到底割多少城池赔多少财物,这才是关键。
易姜敛衣下拜,行了重礼:“请王上一定尽快下令,和谈之事切不能拖。”
赵王丹受了一惊,看了看左右,只好点头,命人起草文书,发往前线。
已经过去半月,整个长平似乎还飘着血腥气。
赵重骄和魏无忌身着常服,除去武器,捧着国书前往秦营。
秦军似乎很忙,在营地后方挖了巨大的土坑,正在填土。赵重骄一边朝营地大门走一边观望看,忽而停下了脚步,浑身血液上涌,如遭重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清早天边冒出了第一缕曙光,易姜已经站在城头。
远处没有快马飞至,却有人在朝城门口走。
原先是一个两个,后来越来越多,足足有几百人,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少年,甚至是孩子。他们身上穿着赵军服饰,但衣衫褴褛,浑身血污,有的还赤着脚,挨个踏过护城河上的桥梁,眼神里全是茫然惊惧。
再往后是更多的人,外表与他们没有差别,个个面黄肌瘦,惶恐惊惧,或互相搀扶,或踉跄独行,一行大概足足有几千人,像是一支小队伍。
守城士兵都惊呆了,没有一个上前盘问,更没有一个前去阻拦。
跟在队伍最后的是骑在马上的少鸠,她身上的黑衣已经脏得发亮,脸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一眼瞄到城楼上的易姜,赶紧下马奔了上来。
“秦军欺骗了赵军,说是投降不杀却还是生生坑杀了他们!我没来得及擒拿赵括,只能按照第二个计策救人,可也救出的不多……”少鸠咬住颤抖的下唇,说不下去了。
邯郸城中渐渐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嚎,越来越响,越来越多。
易姜闭了闭眼:“救出了多少?”
“仅有五千多人。”
身后有渐渐接近的脚步声,易姜僵硬地扭过头,看见公西吾的脸。
“秦国此番虽然战胜了赵国,但因为师妹的合纵损失也很惨重。以秦王的性格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追究到底,师妹最好去别处避一避。”
他之前说的没错,此举的确会让她陷入险境。
易姜却没有回应,反而问了句:“白起何时坑杀的他们?”
公西吾想了一下:“大概他早就计划好了,那么多人,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杀完的。”
真难得他还能如此镇定。易姜深吸了口气:“你知道被活埋是什么感受吗?”
公西吾没有回答。
“我想大概和溺水一样,只是水换成了土而已。被捆着手,看着那平日轻易可以翻越过去的坑口却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泥土没过自己,无法呼吸,头疼欲裂,拼命挣扎,最后连视线都被遮挡,在黑暗里窒息和绝望……”
“师妹!”公西吾忽然托住她后背,重重叫了她一声。
易姜似乎一下被惊醒了,脸色煞白。
只有死过一回的人才会明白那种濒死的恐惧和对生命的向往。
她捂了捂脸,缓缓蹲下身去:“那不是四个,也不是四十个,是四十万啊……”
公西吾垂眼,看着她微微抖索的肩头,手指轻轻搭了上去:“这罪孽都是我和秦国的,我来承受,你无须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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