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起睡
入夜时分,京中落了一场冷雨。雨水渐渐沾满巷子里的青石板,映在月光下,就像镀了一层薄油。
子时,打更声又响了一重,一驾马车踏着地上的那层薄油驶进永安巷里,在巷中一条小岔道前停了。车中很快跃下一个人,披上蓑衣,悄无声息地向岔道里走去。
岔道半截有道小门,正是寻王府一道不起眼的偏门。那人左右看看,执起门环轻叩三声,小门很快打开,待他进去,几乎顷刻关阖。门内的人将他引入房中,轻车熟路地取了身府中下人的衣裳出来。他在房中无声地更衣,过了小半刻工夫就出了屋,向女眷们居住的后宅走去。
不过多时,香雾阁的掌事宦官黄禄便掌了灯,步入胡侧妃的卧房轻声禀道:“侧妃,宫里头来人了。”
胡侧妃原已睡去,闻言霎时清醒,坐起身,轻轻吸了口凉气:“快请。”
黄禄无声地躬了下身,便退出去,很快领了那人进来。
胡侧妃抬眸,一眼认出那是吴志。
自皇后进宫起,吴志就侍奉在皇后跟前,是长秋宫的掌事宦官。循着一贯的规矩,宫中上下乃至满朝文武都要尊他一声“大长秋”。
胡侧妃定住神,抿起笑:“不知何事,竟劳大长秋亲自走一趟?”
“也没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吴志勾起一弧不咸不淡的笑,锐而阴冷的声音听得胡侧妃不大舒服,“就是听说寻王殿下昨天半夜里突然离了京,到庄上去了。娘娘知道王妃前两日也刚过去,心里不大放心,差咱家过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是寻王被王妃迷了心神。
——这话一下子涌到胡侧妃嘴边,又被她死死忍住了。皇后将她送进寻王府为的就是让她勾住寻王,她段不能让皇后觉得她那么没用,刚过门几天就牵走了寻王的心。
她于是轻轻松松地笑了起来:“这事说来都好笑,王妃原是想去庄上立一立规矩,谁知竟让庄上那些不长眼的给气病了。这些日子她又与方嬷嬷走得近,方嬷嬷听了消息,大半夜就赶了过去。而寻王殿下与方嬷嬷的情分——”她又笑了声,“大长秋您也是清楚的。昨晚他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方嬷嬷趁夜赶路,便也跟过去了。”
吴志目光微凝:“侧妃的意思,他是为着方嬷嬷?”
“不然呢?”胡侧妃气定神闲地睇着他,娇笑了声,“请娘娘放心吧,王妃在这府里翻不出什么花来。不是我瞧不起她,是她自己都分不清轻重,才进府几天就扔下这一府的人不管,跑去了庄子上——这不,掌家的权力这就回到我手上了。”
她边说边不动声色地瞧着吴志的神情,果见吴志听到末处神情一松,继而显出些许笑意:“您现下又是当家人了?”
“自是。”胡侧妃轻啧,端得一副万事尽可把握的模样,“殿下出门前亲口|交给我的,让我打理府中事务,若有实在拿不准的事情再回给他,可没提王妃半个字。”
她的声音原本娇软好听,现下在夜色里染了一重慵懒,倒多了几许妩媚的气势。
吴志因而安下心来,端端正正地朝她揖道:“既是如此,咱家便不扰侧妃安寝了,这就回宫向娘娘禀话。”
胡侧妃颔一颔首,目光示意黄禄前去相送。吴志犹是走的那道侧门,顺着小道回到马车上,驶出永安巷,直奔皇宫。
宫中,皇后醒来时天色尚未大亮,听闻外头下了雨,便吩咐宫人去六宫各处传话,让妃嫔们今日不必来晨省了。
得了吩咐的宦官领命而去,前后脚的工夫,吴志就入了殿来,躬身一揖:“娘娘,下奴昨夜去过寻王府了。”
皇后搭着明华的手行至妆台前落座,听到吴志的话,凤眸也没抬一下。
吴志见状,就径自将胡侧妃所言一字不落地说了,皇后听完没什么反应,只摆了摆手,让他退了下去。
明华立在皇后身后亲自为她梳着头,边梳边道:“胡侧妃到寻王殿下身边几年了,还是知心的,想来万事都能合娘娘的意。”
皇后这才循循地吁了口气:“但愿吧。”
在为寻王挑选王妃一事上,她是费了大心思的。
寻王妃出身名门,皇帝才不会有异议。同时,永平侯府却又毫无实权,给不了楚钦半分助力。
除此之外,她还有几分更为隐秘的心思,只有明华知道——她除却看中了永平侯府的微妙的门楣,还看上了寻王妃名为嫡出、实为庶出的身份。
这样长大的女儿大多不会有什么眼界,也没有太多的本事,性子拘谨好拿捏,以寻王一贯的脾性断断不会喜欢她。
他不喜欢,府里又还有个胡侧妃,轻而易举地就能闹出宠妾灭妻的事来。
宠妾灭妻,于宗亲、于朝臣皆是大罪,她需要寻王犯这样的罪。
到时她会出面护他,做足一个慈母、一个贤后该有的样子,可不论她怎么护,他都只会更惹皇帝厌恶,是为一举两得。
从小到大,她已让他犯过不少这样的错。桩桩件件加起来,无非为了一个目的——她不能让他再回到太子之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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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白石山庄,卧房里惊叫骤响,窗外的枝头惊起雀鸟一片。
楚钦闻声睁眼,抬眸就见曲小溪正猛地向后躲去,美眸惶恐地盯着他,错愕满目:“你你你你——”
他蹙眉:“怎么了?”
她双手紧紧拢在胸前,贝齿咬住,不可置信地盯着他问:“你怎么……怎么……”
“怎么”了半天她都没说出来,他眼看着她深吸了两口气,又哑了哑,终于轻声道:“怎么……怎么抱着我。”
她方才是在他怀里醒来的,睁开眼睛一眼看到的就是他寝衣的交领。
却见他冷淡的撇撇嘴,只说:“是你主动靠过来的。”
他边说边翻身,仰面躺着,枕着双手,姿态闲适随意。
曲小溪目瞪口呆:“我……主动靠过去的?”
“对啊。”
她窒息,噎了噎,外强中干地继续质问:“我靠过去你就抱我?!”
“不然呢?”他锁眉转过头,“我妻子主动靠到我怀里,我为何不抱她?”
“你……”曲小溪语塞。
好半晌里她都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得讷讷地望着他,几度张口却发不出声。
她到底是穿越过来的,心里其实没那么多道德枷锁,在清楚两个人已然成婚的前提下,若他非要圆房她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是今时今日这个情景,她不得不担心会出现别的误会。
“我……”她又张了张口,这回终于说出话来,“我今晚让甜杏把茶榻收拾出来……我睡茶榻!”
他眉心微微一跳:“犯不着。”
“什么叫犯不着!”她梗着脖子,像只不服输的小鹅。
他轻哂:“知道你没心思勾引我。”
曲小溪被他说破心事,脸色蓦地一白。
他又道:“昨晚你睡得比猪都快。”
曲小溪:“……”
草,怎么会有人这样形容女孩子。
她暗瞪他一眼,干脆利落地起身下床,不再与他一同待着。
下了床,她向外面唤了声,下人们立时进了屋。甜杏走在最前头,后头的酸枣手里托着一方托盘,托盘上整齐地放着她的衣裙。她一把抓起来,疾步走向屏风。
只看背影都看得出她在生气。
楚钦锁眉:生什么气?
他不是在哄她?
继而他也起了身,曲小溪在屏风后听到他问:“那农户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她一怔,心头那几分脾气顿时消散,轻轻一喟:“我还没想好。罚是要罚的,可光罚也不好办,治标不治本。”
“那不必着急。”他又说,“既没想好,就先放着。等你养好再慢慢着手料理。”
曲小溪听得愣了一愣。
隔着屏风她看不到他的神色,只听到他的声音,恍惚间竟觉得这口吻里很有几分认真的关照。
她忙摇摇头,摒开这份胡思。
楚钦一时也未作多言,自去盥洗一番,待她更衣出来,他已然衣冠齐整立在那里,什么都收拾好了。
她朝他颔了颔首,自去洗脸梳头。他在她梳妆时传了膳,其间她心不在焉地抬眸扫了眼镜子,便见满桌佳肴都已上齐。
然而待她梳妆完毕转过身时,却见他正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等着。
曲小溪微怔:“殿下何不先用?”
他清清冷冷的挑眉,略微扯动了下的嘴角却含着笑:“你是病人,我来蹭住,岂有不等你的道理?”
她不自禁地笑了下,走过去刚刚落座,他就抬起手。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将广袖随意一挽,他盛了碗豆浆放到她面前。
曲小溪深思一凝,目光落到他面上。可他没看她,转而盛起了第二碗豆浆,是给他自己盛的。
这种事明明可以让下人来做。她自穿越起就知道,当下的这些权贵们,夹菜都让下人帮着夹的大有人在。她因着前世记忆的缘故不大喜欢让人那样伺候,但盛汤时也常让甜杏酸枣她们帮忙,因为广袖实在不大方便。
他现下这样,很反常。
不过他经常反常。
曲小溪思索着,捧起豆浆碗抿了一口。这豆浆既新鲜又浓郁,浅浅一口,豆香就在口中张扬着散开,温暖之意直入晨起时的饥饿肠胃,舒服得曲小溪浑身都一松,放下碗时,嘴角多了一缕笑意。
楚钦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目光触及那抹笑意,也不禁一哂。
他发现她好像很容易高兴,不仅喝一口豆浆就能笑得眉目弯弯,那日归宁他在曲府撞到她偷听姐妹说话,走上前去她转过脸的瞬间,脸上竟也是挂着笑的。
他不太懂她为什么总能这样开心,也从未见过旁人这样。
曲小溪喝了小半碗豆浆后,执箸夹了一小块桂花糯米方糕来吃。这方糕做得简单,以糯米粉、白糖调制,做成四四方方的形状,上锅去蒸。蒸得差不多了再撒上桂花,继续焖上片刻,桂花的香气便足以浸透糕体,吃来清甜不腻,当早餐最为合适。
曲小溪品尝着这份甜与香,心中愈发愉悦。她认认真真地吃掉一整块,余光见门口人影一晃,举目看去,当即一笑:“嬷嬷!”
方嬷嬷闻声抬眼,打量着她,满目欣慰:“王妃今日看着气色好了不少,昨天脸白得吓人。”
曲小溪又咬了口糕,神情诚挚道:“都是嬷嬷做的大肉面好吃,这才养好了。”
方嬷嬷一听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乐不可支:“王妃若想吃,奴婢今日做红汤的给王妃尝尝。”
说罢就看向楚钦:“殿下今日若是得空,陪王妃四处走走吧。大夫说了,王妃是气血虚,慢慢调养、兼以饮食进补便可,若只闷在屋里一味躺着反倒不好。”
“不必……”曲小溪脱口而出。
她哪敢让楚钦陪,立时满目惊悚地望向他。
却见他平淡地颔了下首:“好。”语毕顿了顿,又续言,“庄子附近景致都不错,我一会儿带王妃去看看。”
曲小溪:“……”
好,今天注定又是反常的一天。
她心里吐着槽,手中开始剥鸡蛋。
大夫说她气血虚,她估计是小时候蛋白质摄入没达标,她得好好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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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早膳,二人就出了门。楚钦只带了阿宕同往,曲小溪身边照例有甜杏酸枣相随。然而出门不多时她一回头,却见身后根本无人,又往远处张望了下,才隐约看到阿宕与甜杏酸枣的影子。
跟那么远干什么……
她想要喊她们,楚钦忽而启唇:“他们或是以为我们有话要说。”
曲小溪哑了哑,他又道:“我确实有话要问你。”
曲小溪不由自主地紧张:“殿下请问。”
楚钦略作沉吟:“庄上的事,你想怎么办?”
曲小溪顿时有种被领导问工作进度的错觉,头皮一紧,清了下嗓子:“还……还没想好,但那没人性的管事自当办了才好。不止白石山庄这一处,别的庄子也都要去查,不能再出这种惨无人道的事了。”
楚钦颔了颔首,并不反对她的打算,只说:“该先让人下去暗查,查明那农户没说谎,再做下一步打算。”
曲小溪一愣。
他口吻悠缓,自顾续道:“虽说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但事关人命,谨慎些为好。”
曲小溪知他所言有理,神情稍滞,视线不大自在地别开:“是。是我想得不够周全。”
却听他笑:“说明你之前没见过刁奴欺主的事情,也很好。”
曲小溪闻言怔了怔,侧首看他。他平静地走在她身侧,乌黑的眼睫低垂,只看着脚下的路,寻不出分毫情绪。
她却怎么想都还是觉得他刚才那句话好像是有心哄她。
一番交谈间,大片的农田已近在咫尺,农田的那一边又依稀可见房舍错落。那些房舍便是佃户们的家了,在山脚下连成一片,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村子。
眼下秋收已过,田上不剩什么东西,楚钦无所顾忌地踏上去,带曲小溪走向那座山。
许多景致近看远看大有不同,曲小溪在田野那边时望着山下村落,以为若要上山村中小路就是必经之路。到了近前才知原来此处的道路也分几条,有一条显是通往村子的,另有两条都不往村庄去,道旁绿树成荫,约可直接上山。
二人一路上话都不多,曲小溪见他直接走上其中一条路,便也没有多问什么。行至山脚下,却见他转过身,视线投向远处。
远远跟着的阿宕见状立刻上前,楚钦薄唇轻启,只吐出一个字:“弓。”
“诺。”阿宕赶忙将背了一路的弓和箭都摘下递给他,曲小溪这才发现他竟带了装备。见他回身就往山上去,她终是忍不住好奇:“殿下要打猎?”
他笑一声,说了一句中国人的万能答复:“来都来了。”
曲小溪顿时有了兴致,穿越这么久,她都还没见识过打猎呢。
于是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她就拎着裙子兴奋地跟着他。这山其实并非孤零零地一座,而是一处小小的山脉,他带着她走了好一会儿,步步深入山中,周遭草木愈发茂盛,曲小溪怀着好奇四处张望寻找猎物。但目光所及之处只一片秋日萧瑟,她盯了一会儿,哪有半分猎物的痕迹。
楚钦仍旧只低着头走,忽而向后将她一挡,:“别动!”他低喝,她立即顿住脚,连呼吸也不敢了,提心吊胆地盯着他。
他侧首,目光投向远处,她顺着他也看过去,只看到树木掩映间好似有粼粼波光,似是有片小小的水域。
可除了那点波光,她什么也没看见。
楚钦在她一头雾水的张望下搭弓,屏息凝神片刻,蓦然放手。
“咻”地一声,羽箭划过空气直刺水边,曲小溪见他放箭终于忍不住开口:“射什么?鱼吗?!”
“……”他撇过来,复杂地看她一眼,她知这问题听着滑稽,双颊一红:“我……我实在是没看见别的。”
他放下弓,一脸无奈:“那你去看看啊。”
“好嘞!”曲小溪拎着裙子就跑,跑了两步回过神,撤回来小心问,“……场面会很惨吗?”
“嗯?”他认真问,“厨子还怕这个?”
“我……”曲小溪无语,“厨子又不管杀猪宰羊,我见到的肉都是切好的。”
“哦。”他点头,轻啧一声,也提步上前。她跟在他身后,随他一起走向那一片小湖,到了近前,他拨开挡路的灌木,抬眸望了眼,“没多少血。”
曲小溪这才敢抬头,举目望去,原是射了只雁,估计是南迁时掉队落单的。
再定睛细看,她不禁倒吸冷气——那一箭竟是从雁颈处精准穿过的。她又下意识地望了眼刚才经过的灌木丛,现下虽已是深秋,但许多灌木四季常青,此时依旧茂盛。也就是说他那一箭先穿过了遮挡视线的灌木草叶又射中了雁颈……
好箭法!
曲小溪心中惊叹,忍不住地盯着他看了起来。
楚钦去将那大雁捡回,忽而与她视线相触。少女的灵动身姿立在恢宏的山脉之间,眸中因惊喜而填满潋滟。他不自觉地呼吸凝住,转而定住心神,随意一笑:“不许说出去。”
“什么?”曲小溪不解,他从她身边经过,走向迎上前要接大雁的阿宕:“在外人眼里,我骑射很差。”
“哦!”她忙点点头,一时之间,心底生出一种跟他同病相怜之感。
在曲家的时候,她曾活得小心翼翼,装傻充愣地藏拙,生怕招人侧目。
现下看来,他也一样。
又或许,他的情形比她还要比她更惨一点,虽然衣食无忧,却时时不能放松。
曲小溪边想边望向他的背影。
他身形清隽消瘦,肩膀却宽,背影莫名让她觉得安心。她于是不自禁地盯了良久,直至他将猎物交给阿宕,回过头看她:“我们往那边走走。”
曲小溪猝然低头,小声应道:“好……”
二人便又往更深处走了些,没再见到大雁,但打到了两只兔子还有一只小羊。
阿宕和甜杏酸枣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曲小溪只道他们是没跟上,没做多问。楚钦径自拎着猎物走在前面,绕回来时最先经过那座山上,到了半山腰处,却见有青烟徐徐升起,曲小溪下意识的嗅了下,闻到几许果木香。
“有农户在烤东西?!”她露出好奇,楚钦眼中染笑,却不应声,只一味前行。
沿着山腰处的小道转过一道弯,曲小溪看清了那里的情形——半山腰处原就有个石洞,阿宕将石洞清了清,挑选合适的枯木在里面搭了篝火,火上又建了个架子,收拾好的大雁已切下些许,正在上面烤着。
曲小溪从未见过这样“原生态”的烧烤,脚下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凑到近前一看,才发现阿宕身边的调料竟很充足,不仅辣椒孜然糖盐齐全,还有两小罐酱。
“你怎么还带了这些东西出来?”曲小溪哭笑不得,阿宕躬身笑说:“殿下吩咐的,下奴就去厨房随意取了些。”
说着他便走向山洞一侧的石壁,一个包袱放在石壁前,他伸手一摸,拿出了瓷碟和碗筷,交给甜杏酸枣。
另一边,楚钦将兔子和羊羔放在地上,示意阿宕拿去收拾,自己随意地坐到篝火前,乜一眼曲小溪:“坐。”
“嗯!”曲小溪无形中对他少了隔阂,明快一应,便也在篝火前坐了下来。
他们适才打猎又费了不少工夫,现下已至晌午,早已过了用午膳的时候。所幸阿宕准备的早,片下来的鹅肉已差不多烤好,不必曲小溪犯馋太久,甜杏酸枣就各自执箸将肉夹到了盘子里,分别奉给楚钦和曲小溪。
曲小溪伸手接过,立时摸向了那些调料瓶。她吃烧烤火锅都喜欢用五花八门的调料调味,便兴致勃勃地先尝了尝两种酱,觉得都不错,就各自在盘子里舀了些,又舀了好些孜然粉和辣椒粉堆在一边。
楚钦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忙,直至都备好了,她终于搓了搓手,快乐地拿起筷子准备夹肉。
下一瞬,另一双夹着肉的筷子先行落在了她盘子里,毫不客气地蘸起了她盛在那里的调料。
曲小溪眼看着那片肉在她盘中先蘸酱后蘸孜然、最后还不往蹭点辣椒粉,忍不住地侧首瞪他。他察觉她的目光,低笑一声:“这么小气?”
说着筷子悬起来,递到她嘴边:“那给你吃。”
曲小溪呼吸一滞,只觉心跳漏了两拍。
她双颊不自觉地泛热,低着头避了避:“我自己来……”话没说完,红晕已侵至耳根。
楚钦不做多言,自顾吃了那片肉。吃完,下一片肉又蘸进了她盘子里。
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他们便这样达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两个人轮流蘸酱、轮流吃肉,就像一条设计完善的流水线,互不干扰,完美运转。
只是在他每每将筷子伸过来时,她心底总会掀起一阵清浅的悸动,就像细小的石子落入平静的湖面泛起的涟漪,一圈圈又轻又细。
她愈发地不敢看他,自顾闷着头吃。没过太久,阿宕收拾好了一只兔子拿过来烤,看见曲小溪的脸色脱口而出:“王妃脸怎么这么红?”
楚钦淡淡:“篝火太热,熏的。”
曲小溪一下子看向他,他只垂眸看着手中的盘子,她却仍捕捉到他嘴角一抹掩饰不住的笑意。
那重笑意直达眼底,是在他脸上鲜见的神色。她知他看到了她脸红,脸上更热了一阵,低下头忿忿地又吃了一块肉。
待得兔子烤好,阿宕将兔肉撕成条,又用孜然和辣椒面拌匀,端到二人面前。
曲小溪在二十一世纪时就爱吃手撕烤兔,眼前这野兔子烤出来的肉似乎更鲜美些,她浅尝一口就已心生愉悦,双眸都亮起来。
楚钦不时也吃一口,主要看着她吃。他边看边想笑,不懂怎么会因为吃而如此高兴。
可他喜欢她这样。
曲小溪这顿饭吃得心满意足。因边烤边吃很费时间,二人走出山洞时已夕阳西斜。橙红的阳光从山涧斜映到田野上,在天地间蒙上一重温暖与惬意,曲小溪从田垄上走过去,张开双臂维持平衡,不经意间视线一垂,忽而注意到一只手虚悬在她手边,是保护的姿态,却没碰到她分毫。
她心底似乎软了一角,侧首看过去,望着他被夕阳勾勒得明暗分明的脸颊。
她轻咬了下薄唇:“我说句话……殿下别生气。”
他衔笑:“说。”
“我觉得……”她眨了眨眼,“我觉得殿下没有外面传的那么坏。”
楚钦眼中一颤,旋而笑起来,不以为意。
曲小溪又道:“那是殿下故意做出来的,还是有人在故意抹黑殿下?”
他笑意敛去,侧过首,目不转睛地睇着她。
对视半晌,他摇摇头:“这你不该问。”
“我想弄个明白,以后才更知该如何行事。”她很认真。
他嗤笑:“你倒坦诚。”
“坦诚有什么不好?”她反问,略作思量,又说,“我们现下这个样子,好歹也该算是……该算是‘盟友’吧?那便很该知此知彼才好。殿下告诉我原委,若是殿下故意装的,我日后好配合殿下,免得拖了后腿;若是有人故意抹黑,我心里有数,以后遇了事也好……”她恳切地望他一眼,“也好尽力维护殿下的名声嘛。”
她自问说得清楚明白,摆出了十二分的合作诚意。
楚钦眉心一跳:“谁要跟你当盟友?”
突然冷下去的语调直令曲小溪一愕。
接着他忽而抬手,原本虚悬着的手隔着衣衫扣在她手腕上,向下一拉,将她从田垄上拽了下来。
曲小溪身子一倾,忍不住地瞪他,见他脸色不善,敢怒不敢言地忍下了不忿。
狗男人。
她心里小声骂着。
是她心太软!她早该想明白,他的恶名或许是假的,但脾气古怪一定是真的。
之后便是一路的沉默,曲小溪心情不爽,走出田地的范围见地上偶有石头,就一下下地踢远。
踢着踢着遇到一块大些的,约莫有两个巴掌拼起来的大小。她存着气暗暗运力,一脚狠踢上去,却忘了柔软的绣鞋是不大防硌的。
酸痛从趾间袭来,曲小溪咬牙吸气,却在目光扫过楚钦的瞬间生出一股执拗,吸气也吸得无声。
她绝不让他看笑话!!!
可他下一秒就转过头来,微笑的目光落在她面上。
她忍着疼,佯作无事发生:“殿下?”
他短暂地垂眸扫了她面前的石头一瞬,目光又转回她脸上。
曲小溪强笑:“呵……怎么了?”
他鼻中一声轻嗤:“有病。”
“……”曲小溪干瞪眼。
继而他伸手,扶在她胳膊上:“痛得厉害?”
她绷着脸不理他,试探着活动了一下脚趾,顿时又倒吸冷气:“咝——”
楚钦摒笑,摇摇头,俯下身去。
曲小溪只觉眼前景象一晃,再定睛,已被打横抱起,她的手还在无措间下意识地勾在了他脖子上。
她立刻缩手:“放我下来!”
楚钦:“那你爬回去?”
“我……让甜杏酸枣扶着我就行了!”她盯着他。
他挑眉:“万一骨头断了呢?”
她打了个激灵。
“万一碎成很多块了呢?”他噙笑,“你强撑着走回去,碎块硬生生被磨成粉,啧啧……”
曲小溪:“……”
她盯着他,心里大呼“你才有病”!
怎么会有人对骨折进行这种脑补?!何方妖孽啊!
楚钦还没尽兴:“到时治也治不了了,大概只能取出来……骨头粉是不是大补?”
“别说了!!!”曲小溪忍无可忍地大吼出声,他发出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声,但终于不再说欠扁的话,大步流星地走向不远处的宅邸。
.
宅中小院里,方嬷嬷坐在廊下无所事事,余光扫见远处有人影渐近就抬眸看去。
看见楚钦抱着曲小溪回来的瞬间,她惊喜交集。
然而只消片刻,楚钦步入院门,开口就道:“请大夫来。”
院中候着的下人领命而去,方嬷嬷觉出不对:“怎么了?”
楚钦垂眸睇着曲小溪:“王妃在路上踢石头,伤到脚了。”
方嬷嬷:“……”
曲小溪难为情地缩了一缩。
楚钦抱她进屋,将她放到床上,信手脱去她的绣鞋,又将袜子也拽掉。
曲小溪紧张地盯着自己的脚,见右脚拇指明显泛红,小心翼翼地又活动了一下。
结果还是疼得倒吸冷气。
“别乱动。”他抬手拍她额头,她扁扁嘴,蔫耷耷的应声:“哦……”
过了不一刻,别院中的三名大夫就都提着药箱赶来了。他们听说是王妃急着喊人,只道她又出了什么大事,进屋一个个脸色凝重,仔细询问王妃究竟何处不适。
楚钦看热闹不嫌事大,口吻慵懒悠哉地又解释了一遍:“王妃在外面踢石头,伤到脚了。”
三位大夫无不艰难忍笑。
接着,对骨骼经络的康大夫隔着帕子上了手,小心地去捏曲小溪的脚趾,试探有无骨折。
虽说是“小心”,曲小溪还是疼得眼前发白,眼泪直流。
她于是紧紧抓住了被单,还觉得疼,手就一下下捶起了墙,却偏偏一声不吭,好像被疼成了哑巴。
这般硬扛了足有小半刻,康大夫终于收手:“王妃骨头无碍,应是扭了筋。在下开几贴膏药,养几日就好了。”
曲小溪眼前还白着,躺在那里大口喘着气,应不出声。
楚钦摒着笑说:“知道了。”
大夫们便告了退,楚钦悠然目送他们离开,等房门关合,他伸出食指,戳向曲小溪红肿的脚趾头。
“嘶!”曲小溪边缩脚边瞪他,他低笑:“好惨。”
曲小溪狠狠剜他一眼,翻身抱住被子,不肯再理他了。
方嬷嬷行至床边,也瞪他一眼,而后满目慈爱地看向曲小溪:“王妃,晚上想吃些什么?不妨让厨房做些合口的来,王妃好尽量多吃些。”
“还不饿呢……”曲小溪的脸闷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想不到吃什么。”
方嬷嬷想了想:“那奴婢再给王妃做碗面,迟些时候再让厨房上一盅鸡汤,给王妃当宵夜?”
“好!”曲小溪这回转过了脸,应得清脆。
楚钦抿一抿唇:“我也要鸡汤。”
方嬷嬷面无表情地看他。
他气定神闲:“跟王妃一样的就行,不必另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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