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琼楼玉宇 2
“我小时候,跑到月冷山庄后山,在竹林支上结两张吊床,和无情一人一张,躺在上头悠悠荡荡,可以一躺就是大半天,看着头顶蓝天白云,闻着鼻端竹露清馨,吃着山里野果草根,不知多么逍遥快活。”
段怫也不管沈幽爵是否在听,径自回忆。
“山庄里的禁地,倒成了无情和我的乐园。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和她最快乐的时光。”
“我是弃婴。因为天生一双碧眼,就被家人抛在树林里,等我被冻死,饿死,或者是被野兽叼去吃了。想不到我大难不死,竟然被师傅捡了回去。师傅说除了包着我的那个玄缎襁褓,我身上只挂了一只翡翠雕成的爵。师傅以此给我起了名字,教我学文习武。
“蓬莱的小伙伴很多,大家玩笑嬉闹,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我七岁,一切突然便不同从前了。”沈幽爵却突然也讲起了往事。七岁那年,师傅出去参加武林盟主大会,回来之后,就此变了一个人。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关就是大半天,动辄神情怅惘。后来他才知道,师傅遇见了一个叫月初晴的女子,那是一个美丽无双的女子,更有着常人所没有的勇气与胆识。再后来,师傅常常离开蓬莱,一去就是半年甚至是十个月,而把偌大的蓬莱幽境都交给他们几个徒弟。他二十岁那年,听说月初晴去世,也就在这一年,师傅放下了一切,云游四海而去。
“我常常在心里问自己,月初晴是谁?那个令师傅将父亲般的关切都转移到她身上的月无情又是谁?是什么样的人?长相如何?脾气可讨人喜欢?将来有一天,我们会不会偶然遇见?她会不会知道我是她的师兄?心里的疑问堆积如山,却,从未想过真的去寻求答案。师傅不说,我们这些弟子,便不问。
“后来,江湖消息,有人欲对月冷山庄不利,我想趁到江南巡视自家商号之机,看看是否需要帮忙。我只是没料到,会在那样的情况下,那么突然地,以那样的方式,同无情相遇。”
遇见那个言笑宴宴,笑容可掬,眼神明亮直率,声音清朗冷冽的,顶着别人脸容的月无情。
他初时并不知道那其实就是无情,只以为是一个月冷山庄的管事,心里有些好奇,有些佩服。以他的阅历,竟看不出那少年究竟是天真善良的勇敢,还是智计深沉的狡猾。他彼时想,如果月冷山庄的一个管事,都有如此能耐,想必也用不着他出手,解山庄之困了罢?
后来,他一次次遇见无情,遇见无情这样或者那样的面目与风情。
如何便爱了呢?
许是经久的,对一个叫月无情的女孩子的猜测推想,日积月累成了渴念。
许是蓦然相逢间不经意的一个回眸,叫他守了仿佛一生的心,刹那沦陷。
他也不知道,由何时起,已经爱上。
他看见过师傅爱之而不能得的痛苦,也看见过师傅为了所爱的人的奔波与无怨无尤。他警告过自己,不要如此爱上一个人。
然而当有一日,他发现自己也如此义无返顾地,爱上了一个人的时候,才发现,那是多么的身不由己。
既爱了,再苦,再奔波,亦甘之如饴。
“若爱她,便要包容她,放她自由,随她一起翱翔,不能让她觉得两人在一起是一种束缚,而是信马游缰的逍遥自在。”段怫突然以传音入密对沈幽爵说。他有种身为兄长的不舍和责任感。他一直是害怕的,怕无情因为母亲月初晴的缘故,今生都不会爱上一个人,虽然笑着,虽然洒脱,却终生独老。现在,有沈幽爵这样的男子,没有对无情有任何奢求,不要任何回报,愿意与无情并肩策马,啸傲江湖,他,可以放心了。
“我会。”沈幽爵在心中答道。
两个男人再不说话,同时闭目养神。
他们深知,此去前路迢遥,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变数。而,那在京中的当今天子,也决不会就这么放手,任无情永远地自他的生命里消失无踪。
未来的路途,即长,且险。
无情一觉醒来时,发觉室内已掌了灯。
屋顶吊着一盏鹤嘴九兰灯,鹤嘴上叼着九朵兰花似的灯座,上头兰花花瓣舒卷,花芯中的灯盘里盛着些许浸过花瓣的净水;灯盘点燃时候,灯烟通过细长的花蕊被过滤掉,只余一室轻浅宜人的松竹清香。屋内光线明亮柔和,叫人很是喜欢。
无情起身穿上挂在床头的外衣,穿鞋下地,看见桌上已经置好了温热的****,忍不住看了一眼隔邻的房门。要教两个大男人记住她的寝食喜好,真是难为他们了。伸手取过****,一口饮尽,然后在脸盆架子上,就着同样温热的水洗净脸,抹上雪莲芙蓉冷香膏,匀开了,使肌肤细腻柔润。等那冷香膏被肌肤吸收了,无情在简单的铜镜前把头发分成两路,在脑后绾成两个松松的髻,然后拿出一只小小的玉盒出来,挑出一些里头的粉末,和了水,在掌心调均匀了,又在脸上细细的抹开,以掌缘在脸上徐缓的推揉开。
慢慢的,那张脸就变得微褐发黄,带着些个病态。无情朝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镜中那个面黄肌瘦,细眉淡目的女子也朝她笑了笑。无情挑了挑眉毛,镜中女子也挑了挑眉毛。
无情重又回到脸盆边上,又取出另一只玉瓶,往手心里倒了些油,慢慢地把掌心里的颜色洗净了。
她脸上的颜色是一种西域才有的香料,晒赶磨成粉后,以水调和,敷在脸上,根据粉末的多寡,可以将皮肤变成深浅不同的黄色褐色甚至棕色。对人体无害,且若不以一种海外才有的植物提取的油脂擦洗,一两个月内都不会褪色。
等无情都整理好了,披上外袍,戴上帏帽,外头有人轻轻敲门。
“夫人可好了?我来接夫人去逛夜市。”
“已经好了。”无情走过去,推开了门。
外头是极热闹的,整个开封府都沉浸在灯火辉煌的夜色里。从客栈门口,一溜过去,摆着都是各色小摊。整条街上人潮汹涌,摩肩接踵,拥挤不堪。
沈幽爵护在无情身边,段怫微微堕后一些,暗暗留意观察周围动静。
无情倒甚是轻松自在,一会儿在灌汤小笼包子摊前伫足,买了一笼,细细品味。吃完了,笑眯眯地在帷帽之后发出感叹:“早就听闻开封小笼灌汤包子是为一绝,果然小巧玲珑、皮薄馅多、灌汤流油、鲜香利口。”
那小摊老板一听,便知这是一位饕客,忙不迭地点头。
“夫人这是头一次来开封吧?咱们开封还有好些个好吃好玩的呢!”小摊老板十分自豪。
“哦?老丈可有什么介绍?”
“有有有!夫人若是好吃,那我们开封还有江米切糕、羊肉炕馍、冰糖熟梨、炒凉粉、麻火双烧、鸡蛋布袋……”小摊老板说得甚是起劲,“那真是数不尽说不完啊。”
“那要是喜欢玩呢?”无情觉得老丈十分可亲,不禁又问。
“那就更多啦。可以去梨园听曲看戏,到寺门去看斗鸡,再往琼楼玉宇阁去观舞。”
琼楼玉宇阁。
无情温润地笑了起来。真是来得巧了呢。
“多谢老丈指点。”
沈幽爵付了银子,仍护着无情往前走,眼角眉梢却是有笑意的。看着无情如此地快活,整个人都似脱出樊笼的鸟儿一般,洋溢着喜悦,他便觉得开心了。
谁说一路奔波苦?
不不不!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事了。
又慢慢兜兜看看,吃了据老板介绍,是以梨子与红枣,枸杞,桂圆,大块冰糖等物一同煮熟,皮棕肉白,晶莹透亮,香甜清爽,有止咳润肺直功效的冰糖熟梨,又吃了浇着用山楂,玫瑰,桂花熬制的蜜汁的江米切糕,即使没吃晚饭,肚子也七八分饱了。
继续往前走,路上还有猜灯谜,套圆环,杂耍把势的,更有扎了矮篱,聚众斗鸡的。
无情看着新奇,却并不扎堆进去,只是经过时多看几眼。
渐渐,路上的行人,俱往一个方向涌了过去,无情与沈幽爵仿佛是洪流中的两叶小舟,不由自主地,也被人流带往了那个方向。回头,已经看不见段怫的身影。
“不碍的,阿怫会找到我们的。”无情转头看了一眼沈幽爵。这个男人,与初见时,已大不相同。彼时他冷血无情,脸上表情是似笑非笑,带着讥诮颜色,眼神魔魅。如今他的脸色虽是冷的,眼里却有温柔颜色,仿佛一个魔神,在人间日久,渐渐沾染了人类的感情,变得不再那么深幽疏懒。
“当初,恋荷为何执意要刺杀于你?”在人潮里慢慢移动,无情突然问起。
沈幽爵先是微微一怔,而后轻笑。
无情竟想起多年前,初见时的事了么?
那个想刺杀他的女子,叫恋荷么?
他早已经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在秦淮河上,一艘装饰华丽的画舫里,他看见了生平所见最清澈明亮率直的眼睛,仿佛湖水一样,剔透,却又深不见底。
一见,永生不忘。
“先告诉我,你怎样把眼白变黄的?”因为那样一双微浊发黄的眼白,他在杭州销魂窟与龙踞山庄,两次错过了她。
好在事不过三,这一次,他没有再错过。
无情呵呵笑。“与你把眼睛变成现在的颜色道理相似。”
沈幽爵无奈地笑,真是调皮,不肯好好回答。
“我年轻时接管师傅的生意,带着货物走商道,恰碰上强匪杀人掠货,便一个不留统统灭了。只是这些人也有妻儿老小,便挨家给发放了治丧的银钱。后来才得知,那个强匪头目,从来没有告诉过家里人,他究竟做的是什么买卖,只把管将大把的金银珠宝拿回家里去给妻女用度挥霍。他突然一死,那母女二人顿失依怙,又被人骗去钱财,生活困顿窘迫,最后那女儿竟自投娼门,落籍为妓。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出来是我杀了她父亲,就寻机想要报仇。”
“那女儿不知道她父亲因何而死么?”无情暗暗替恋荷惋惜。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世上的人,统共不知道,惟有放下,才能走得更长更远么?
“告诉她,有用么?”沈幽爵不以为然,她的双手已毁,生活已到绝境,亦或只有恨才能令她强自坚持着活下去。
无情深深看了他一眼,明白他未说出口的深意。是呵,告诉她,有什么用呢?
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世间太多身不由己人,身不由己事,太多太多。
终于人潮在一处开阔地缓慢停了下来。
“怎么还没开始啊?”有人抱怨。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是琼楼玉宇阁的规矩,不是你想看就看得到的。”有人议论。
“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有人心急。
无情与沈幽爵对望一眼,不是不好奇的。
能引得如山如海的人们聚集到一处,想必有些非同寻常本事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儿在等大相国寺的晚钟呢。大相国寺晚钟一响,寺中晚课开始,香烟缭绕,彩幡飘舞;梵钟之音,远播千里。而这琼楼玉宇阁呢,就在此时开始演出。”
“那不是与和尚唱对台戏?”
“可不就是唱对台戏!据说这琼楼玉宇阁的靡靡之音,连寺里清修的和尚也抵御不了它的诱惑,偷偷跑出来看呢。”
无情与沈幽爵听了,俱都笑了。
真正高僧大德,看既是不看,不看既是看。所谓空既是色,色既是空也。
不过听人们这样七嘴八舌的议论,倒真想仔细看一看了。
等了没多久,晚风中,远远传来梵钟声声,悠悠深远,直透人心,使人灵台清明。
与此同时,开阔地中央的高台上,隐隐的,若有似无的,靡丽的乐声,冲破梵钟,纠缠而绮丽地,缓缓响起。
那是一种男子的哼唱呢喃与鼓点结合在一处的,透出异国风情的乐声,让人只是初初听见了,已经无法转开注意力,更无法移开视线。
因为,一个妖艳美丽的女子,已经赤足走上台来。
那女子有一头美丽无匹的黑亮长发,随意披着,只在头顶,沿发线缀着一条金链子,链子底下在额心处坠着一颗樱桃大小的红宝石,在夜色灯火中闪着妖异魅惑的红光。眼睛以下,系着一条金色流苏的面纱,流苏下头结着一颗颗细小美丽的水晶珠子,被晚风那么一吹,发出珠玉之声,却怎样也看不清那女子的面貌,反而更让人觉得此女有种神秘的美丽。她的上身只着一件样式古怪的抹胸,露出整个肩颈同后背,还有大半酥胸,连走路肌理的颤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抹胸上一样缀着金色流苏。一颗指甲大小的红宝石镶嵌在她的肚脐上,诱惑地红。一片光洁如玉的腰腹也悉数露在外头,只在胯间缚着一条金色丝绦,缀满了大小的宝石,下头流水披霞似的,垂坠着红色的轻纱,随风微微舞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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