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2章 冥凰初啼 1
春雨霪霪,下了一夜,直至天明,仍未稍歇。
三更天时,人客们依规矩散了。舞姬、乐伎、荷眼全回房歇息去了,留下数个粗使丫环,收拾打扫,将残茶剩酒拢到一处,再一并处理。
散尽莺歌燕舞的销金窟,又回复成一处如诗如画的深幽庭园。
婵娟被安置在一处别院中,由贴身丫鬟莲花服侍歇下。
婵娟躺在罗汉床上,莲花则睡在外间胡床上,两人隔着一座竹骨软纱绣屏,喁喁低语。
“莲花,我心间十分不安。记不得自己,亦记不得旁人。这样漂泊似浮萍的日子,究竟要过到几时?方才厅上,青衣毒尊向你施毒,我非但救不了你,还要靠你保护。莲花,是我牵连拖累了你……”她自感身世,幽幽叹息一声。古来女子,无不命若蒲柳,身似浮萍,要仰男子鼻息生存。她,不想有这样的人生。
“姑娘无须自责。先生既然遣我陪姑娘前来,我自当全力为姑娘效劳。姑娘早些睡罢。”莲花安慰婵娟,语气平淡自若,全无身中剧毒的烦恼。
“可是,害你中毒……”婵娟想起自己在死亡边缘挣扎徘徊,神思清明却口不能言,眼不能视的恐怖感受,便内疚无比。那种地狱般空茫痛苦的印象,她不想让莲花也经受一次。
“姑娘不必担心。优老板也说了,先生既救得了姑娘,自然也救得了我。夜深了,姑娘早些睡罢。明天还不晓得要怎样呢。”
婵娟太息一声,辗转睡去。
莲花在外间,闭上眼,将适才在花厅里发生的事,于脑海中细细回顾。眉头微蹙,始终一语未发的第五个客人,比其他关心无情下落的人,更令她担心。那么沉着冷静,那么淡然超脱,竟让她生出无比的警戒。此行,前路多桀呵。
白衣的冥凰待一干粗使丫鬟将花厅打扫干净,四下环顾,确定没有疏失遗漏马虎的细节,才将厅内所有银质烛台上的烛火一一熄灭。反身走出花厅,随手轻轻带上门,自外头将门闩好。
外边抄手回廊檐下,亮着一排风灯,于春雨夜里,摇曳闪烁,明暗不定。
她步伐轻盈,嘴角噙着浅浅笑意。夜雨飘零,漏永空阶,这杭州城里,却不晓得有多少人,似她这般,夜不能寐?
“古婵娟,苍鬟素靥,盈盈瞰流水。断魂十里,叹绀缕飘零,难系离思。”她将沈幽爵念过的词,复又低低吟了一遍,忍不住暗叹,好词,应时应景。情思萦系,离愁暗付。令闻者很难不心动。一个男子,如此执着于一个女子,总难逃儿女情长之事。就不知,被这样一个看似冷情慵懒无比,实则深情坚毅的男人执意恋恋,是喜是忧。
她见过太多因爱不成,横生妒恨的人。既不得所爱,便立誓毁之而后快。
越是素日里心高气傲、不动如山者,一旦动情,越是激烈狂肆。
而古往今来,又有多少女子,为“情”字所累,郁郁一生。
她耳闻目睹,乃至怕了。看到身边众人幸福便好,她却不欲得之。
望着前方漫长曲折似无尽头的回廊,她溢出一声缅邈太息。
“咳咳……清凉雨夜,姑娘何以独自叹息?”夜雨中,不知何处,传来一管温雅清润一如春水的男声,即使,此人心肺经脉俱损,中气极是微弱,也毫不影响他好听醇厚的声音。
冥凰朝向回廊对面、假山旁,朱阑碧顶的听雨亭方向微一福身。
“冥凰见过十四爷。”
“咳咳……”男子轻声咳嗽,不掩笑意。“我久矣不闻世事,不料竟还有人只听声音,已认出我来。真不知是我的隐世工夫逊色,亦或是姑娘有非常本事。”
他的声音,纯净若水,温润如玉,听在耳中,极其舒服,让人放松心神。
冥凰淡淡一笑,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任何人若想不留蛛丝马迹地消失,决非易事。
“唉……”被冥凰唤做“十四爷”的男子,悠悠叹息,始终隐身在夜雨凄迷中,并未现身。“似姑娘这般可人儿,若就此失踪,想必会令世上不少痴情男子伤心不已罢?”
冥凰听他如此一问,倒不觉意外。昔日,十四爷于谈笑间退敌千里,杀人不眨眼的手段,她是晓得的。即使如今隐遁多年,然融入骨血中的狠厉冷酷,终不免还会流露出来。始终,他有他的牵挂,为此,他不惜成魔。
“鬼一……咳咳……解决她。”男子毫不怜惜地下令,声音一如稍早的温文润雅。
冥凰摇头,对于他不重视的人的性命,还是一样的视如草芥,贱若蝼蚁。而她自己,明知会触及一头嗜血魔兽的忌讳,却还要拆穿他的身份,是精明还是愚蠢?哎呀,眼看小命不保,还是先救命要紧。“佛前许愿济众生,奈何落在帝王家。富贵荣华终一死,弗如座前伴素娥。”
她低柔吟诵,如珠落玉盘,字字清脆,随风送去。
“鬼一,住手。”优雅却无情的男声,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带着淡淡渴切。
冥凰粉嫩的唇,勾起一线浅笑。哎,小命暂时保住了。
“你是哪一院的?”世上除了妻子,他决少留意女子。但今夜,这个白衣素屐的侍女,倒教他好奇起来。
“销魂院。”冥凰老实乖巧地回话。现在一条小命操之在他,还是小心谨慎,莫行差踏错的好。
“……咳咳……”他又轻咳数声,“什么时候来的?”
冥凰叹息一声,还是不爱惜身体,也难怪妻子儿子都要盯住他了。
“十四爷想知道我是何人,明日再问也不迟。只是,您的身体,先天心阳经受损,后肺阴经又遭重创,虽有高人替您诊治,然却再不能承受任何刺激。倘使旧疾复发,那么即便尊夫人是观音转世、华佗再生,也救之不得。”她望着凄迷夜雨彼端的听雨亭,伸出纤细素手,承接雨水。人命,便似这雨水,毫不留恋地自指缝里逝去,所能留住的,不过是些少残片。“况且,夫人眼下已有妊在身,您总不忍教她在料峭寒夜,出来觅您罢?”
听雨亭中人,低低笑了起来。“真教人好奇,也,更让人想……”毁之而后快。
有多久?他血液中那残忍的声音,不曾这样鼓噪?
他是一个强抑毁天灭地欲望的魔鬼罢?
若非遇见了妻,他的人生,早在多年前便结束了。
现在,妻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又有妊在身,他在这世上的牵挂,有多了一个。
有牵挂,便有弱点。他很难,放任自己逐渐死去。为了心爱的人,也要挣扎着活下去。
“夜深雨冷,十四爷应回屋去了,以免夫人半夜醒来,不见您踪迹,替您担心。”冥凰收回后,弹指甩去掌中雨水。“奴婢先退下了。”
说完,她沿着曲折迂回的游廊,渐行渐远。
听雨亭中的男子,沉吟一会儿,问身后的苍衣中年人。
“鬼一,你以为,她是什么来路?”
站在他身后,苍衣黑绦,美髯蚕眉,凤目赤面如关公再生的鬼一恭谨地回道:
“鬼一不知。但此女想必一定认识当年那位高僧。只是,她气息轻浅短促,足音虚浮,似是内劲全无。”
鬼一这样说,便已经是肯定的了。他为人谨慎,不会妄下断言。
“是么。”他望着夜雨沉思。能知晓他身份,还可以这样镇定以对的人,这世上已不多了。“鬼一,明日,不,今日,我们便回大理。”
妻与子,是他的弱点,留在此间,一旦被拆穿西洋镜,那个因痛失所敬所爱,而变得残暴冷酷的男人,大抵连他都不会放过。现在妻又有妊,他不能连累妻儿,是故,他决定束手作壁上观。
既然,通往过去的禁忌之门,已被叩响,那个人,总会听见。
他能做的,可以做的,就到这里。这出戏,要怎样演,全凭戏中人自由发挥。
他轻笑,未几又低咳起来。
唉,该回屋去了。这残破身躯,终是无用。连春夜赏雨这等风雅之事,也被他杀风景的低咳干扰破坏殆尽。
销金窟一早,发生两件大事。头等大事,是老板有喜。第二件事,是老板要回家安心待产,将整个销金窟暂时交予冥凰掌理。
老板有喜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满园上下的舞姬乐伎、荷眼护院、丫鬟杂役全都替老板欢喜。这第二件事么,就教人颇费思量了。
冥凰进园,也不过半年时间,因姿色平平,文不成武不就,只做一个细婢。素日里不过做些斟茶送水的工作,为人话倒也不多,很是低调。怎么不声不响就得了老板赏识呢?
下头姑娘中有人嫉妒不满,自然难免。从古至今,哪个女子,是自愿投身风月场,做看人脸色,卖笑维生,迎来送往的伶伎的?即使此间,比任何一处青楼都高尚风雅,不必赤一条身子生张熟魏,老板更是从不留难姑娘,但凡有好人家诚心替她们赎身,总置上一份丰厚嫁妆,大方放人。
然,一个女子,在这样的地方栖身,总是心中凄苦。若能得老板提携,做了管事,更有机会结实达官权贵,赎身脱籍。那是再好不过的。
许多不甘心嫁入豪门做如夫人的乐伶舞姬,更是打定这样主意,希望籍机有朝一日做销金窟的大老板。
不料今日竟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鬟给拔得头筹,一股淡淡不服气的氛围,悄然弥漫。
而冥凰并不知道,她被叫进优释傩住的幽还内院,竟会接到这样一个任命。
优释傩住的内堂,十分干净简洁,桌椅床榻,白玉屏风,盆栽花瓶,极之朴素。优释傩不复昨夜宽袍广袖的飘逸模样,换上干练方便的冷蓝色胡服,一头不是顶长的黑发扎成两根辫子。她静静端坐在八仙椅上。
“冥凰,你来销金窟,也有半年了罢?”优释傩淡雅微笑,举手投足,全无半点红尘俗世的污浊之气,丝毫看不出她会是销金窟的老板。
冥凰看向她,望进一双无限清澈的眼中去,这样明澈无垢的眼波,最让人猜不透。她点头。“迄今半年整。”
优释傩起身,走进冥凰,两个身高相等的女子,相对而立。一样温雅,一样淡定,气息竟惊人相似,连唇边微笑,都仿似如出一辙。
优释傩执起冥凰的手,合在掌心里。
“你初来时,工作契约上注明双十年纪。我虚长你五岁,自是姐姐。如今姐姐有妊,须随相公回家待产,这销金窟,就且托付于妹妹你了。妹妹你不会拒绝姐姐罢?”
冥凰平淡无奇的脸染上诧异颜色。她知道这位老板为人行事惊世骇俗,决不如看上去那般好脾气,可是,就这样将偌大的产业托付于人,实在出人意料。
“奴婢不过是消魂院里一个丫鬟侍女,怎担当得起如此重任?万万使不得!园里许多姐妹,比奴婢见多识广,手腕人面,都是数一数二之选。若由奴婢执掌,只怕难以服众。”
优释傩摊开冥凰的素手,垂眸注释她双手掌心的淡淡薄茧,这是一双吃过苦的手,决不是个优柔女子。她扬眸微笑凝对冥凰不解的明瞳。“冥凰妹妹,聪明如你,难道会不明白我为什么选择你?”
“恕奴婢愚钝。”冥凰语气镇定,不骄不躁。
“唉……”优释傩释出一声轻喟,两个本质相似,却又大相径庭的女子,彼此防备,互打哑谜,真正吃力。不想再延宕起程时间,她决定速战速决。
放开冥凰的手,她嫣然一笑。
“你的眼神很干净,没有物欲、权欲,没有残酷野心。看到你,我知道,你不会以他人的痛苦来达成自己的欲望。由你来替代我,暂时行使管理职责,会比任何人都合适。因你不会徇私,更不会厚此薄彼。”
冥凰闻言,挑眉反问:“何以见得奴婢不会?”
优释傩浅淡如烟的眉,也微微轻挑。“是啊,何以见得你不会?就让时间来证明我的眼光是否正确罢。”
说完,她挽起冥凰的手臂,两人一起走出她住的幽还内院,穿过花木扶疏的曲径,抵达销金窟正厅。挂有“去复还来”四字匾额的销金大厅里,园内所有乐伎舞姬,荷眼护院,杂役小厮和粗细使唤丫头,悉数齐聚,分立在各自管事身后。看见优释傩携冥凰到来,纷纷行礼。
优释傩点头致意,放开冥凰的手臂,轻轻击掌。掌声虽不响亮,然却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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