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番外(下)
6,
跌落到第三层的潜意识已经经历过前两次的入侵,因而比前两层更加混沌驳杂。且随着意识的更加模糊,最原始、最压抑,最直白到不可思议的东西都会被错乱地拼接在一起,大胆地展示于外。
因为谁都知道,无论做梦时有多么违背常理,人都会自动忽略一切明显的不合理而选择接受它。
但是贺峰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尽管这实在太像一个梦。
是他和雅思在燕子洞的再见。
微弱的一线天光里,他隔着起伏的岩层看见她,明亮的眼眸与耳下的晶石坠子一齐熠熠生辉。
那光彩却在下一秒黯淡。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直到雅思自己起身、冷淡地转过身去,即将离他而去时,他才如梦初醒,急切地捉住她的手腕将心上人揽回怀中。
你为什么要来。他听见她不满的怨怼。
因为我来找你了。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口,她止住了争执,指尖缓缓地搭上他的肩头。
他们很快复合。
夜里亲热的时候,雅思却不发出声音,好像生怕吵醒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只是死死地将脸埋进被褥。
她在无意识地摸自己的手指。
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贺峰太想她了,激动地弄的更狠,简直要像把爱人深深地融进骨血、永不分离。雅思被动承受着,过多的快感囤积着使她快要发疯,神志不清地一边摇头呜咽着一边又扬起手臂将爱人抱得更紧。丝绸缎面被泪水打湿,又抓出褶皱。
她神经质地揉搓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紧得要在那处生出划痕,她不知道究竟那里不对劲。贺峰却没有察觉,反复亲吻她湿漉漉的眉尖与眼皮,吮吸她眼睑下的酡红粉霞。直到结束,两人方才微微喘息着说些悄悄话。
盛世如繁花,深夜他们两人倚着栏杆看星空,烟花照得两人的脸熠熠发光,雅思喃喃道:“就像梦一样。”
贺峰吻了吻她的眉心笑道:“为什么它不能是真实的呢?”
雅思盯着他看了一会,才轻声说:“是啊。”
他们在这呆了有多久呢?
可能一周?可能一月?也有可能一年。她记不清了。可也不在乎。
有时候雅思环顾四周的和平安稳,简直无法相信。那些朦朦胧胧、日渐消退的过去,可能只是一场梦。
可何处为梦,又是何处才是现实?
她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像午夜十二点就要变回原样的灰姑娘打量着自己的水晶鞋,然后她再次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左手无名指。
钻戒不见了。
不过,她想,她下意识反应出来的钻戒又是从哪儿来的呢?我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枚钻戒?她渐渐有些想不起来某些事情了,甚至是反问自己:
钻戒这样东西真的存在吗?她连它的样子都记不清了怎么能肯定它的存在?
很快,贺峰就亲自给她戴上一枚新戒指。
“喜欢吗?”
好像不是那一枚。但她微笑着点头,随即被蒙了眼睛。
雅思睁开被布条蒙了一路的眼睛,被爱人的手包裹着转下把手,打量着眼前的这间小屋子,微微翘起唇角转头问贺峰: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鬓角微微泛白的男人佯装困惑:“最近我没有什么事要处理,正好有空歇一歇,你觉得是蜜月的意思吗?”
雅思憋着笑意捏了捏他的指骨,松开手两步跃上木制台阶。
世外桃源。
屋子的外檐刚好遮住门前走廊,可以晒太阳或乘凉,门口摆了两把摇椅,窗边的墙上挂着七八只风铃,几只木头做的,几只琉璃瓷的,还有一只玉石制的。浅灰的地毯踩上去软软的,沙发和胡桃木餐桌上都铺着洋红色调的布套,餐桌的釉白瓶颈里插了几只伶仃的粉嫩玫瑰,木板墙上挂着小幅色彩斑斓的油画,电视机上的玻璃相框里也镶着诗。
雅思打开后屋窗子,从屋子背面眺望,然后她从窗前转过身,贺峰略带紧张地望着她。
你喜欢吗?
“太好了,martin,”雅思眨了眨湿润的眼睛笑道,“真的太好了。”
不会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他们能花上一整天的时间钓鳟鱼,雅思没耐心,经常趁贺峰不防备扑他一身水;或者坐在摇椅里看远山深雾里连绵的峰脉和灌木丛,贺峰把雅思抱在怀里,听着乖巧的趴在他胸口的漂亮女人给他念叶芝或华兹华斯。
但有时候,他们仅仅是赖在床上,将百叶窗放下来挡住好奇的阳光和叽喳的雀儿,把手肘枕在头下面,脸对着脸,安静地凝视着彼此。光是听着外面雨脚落在绿宝树枝叶上的声音,就能轻松地消磨掉整个闲散的下午。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他们客厅里的茶几上摆着一台座机电话,可谁都没有拨过来。他们也不订任何报纸,也不听任何新闻,放佛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俩,对于其他的一切,他们既不关心,也不在乎。
有一天晚上,雅思躺在床上,外面的雨下的那么凶猛急迫,邦邦地敲着窗子,外面的闪电打的那么轰轰烈烈,映的玻璃一阵煞白。
她抓着被子里贺峰的手听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她想着自己是怎么认识他的。在电梯里,落魄的女人难抑哭泣,好心的绅士折返回来送出洁白纸巾,那时的两个人又怎会想到、未来他们会如此亲密地躺在同一张床上。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的脑海中隐隐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同样是电闪雷鸣的雨夜,身边躺着的却是年轻的害怕的男孩。
她想不通,她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出现这样的记忆,这样错乱残缺的印象。
灯光有一瞬间闪烁了一下。
她突然心头大恸,脑袋埋进贺峰的肩窝。
贺峰被她的突然亲近吓了一跳,揉了揉眼,捧住怀里人的脸摸了摸,惺忪含糊道:“怎么了……”
“我爱你——”雅思浑身发抖道。
揉着眼睛的含混回应戛然而止。
他顿时一震,完全清醒了,双眸发亮,颤声咬牙。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终于说了。
窗外划过一道迅疾闪电,透过浅色纱帘须臾间映得坐在自己身上的人肤白甚雪,他的手指轻柔拭去爱人迷朦双眸坠下的晶莹。毋需多言,那脸紧紧贴上另一张,两处嘴唇激动难耐地贴近绞紧,未出口的话语都靠这张开的唇瓣传达下去,贺峰翻了个身把爱人压在身下、抚上她皱起的眉心,他的呼吸喷在她的颈间,雅思一颤,锁骨更加分明,如两汪浅浅的月牙泉,盛着盈盈燎影脉脉如玉。她如无瑕珍宝,入手成冰,掌心却悄悄汗湿了,染上她游离开来泳上水光的眼……
囫囵一片,连气味都渗入皮肤骨血。
人与人之间,原来可以亲密至此。
古人说鱼水之欢、耳鬓厮磨尚且欠了些,相濡以沫、共生同命,这才有些实感。
除去衣裳饰冠,他对她做尽了世间的于礼不合。
可他在这便是规矩,便可对她做尽一切不规矩。
握雨携云一夜疯狂,早晨醒来时却发现身边人已经不见了,雅思抬起胳膊探到旁边摸了摸,微凹的那半边床还存留着没散去的温热。
她心头一阵失落、脸上却发热,梳了妆下楼,发现餐桌上的花瓶里多了两只鲜艳欲滴的玫瑰。还沁着露水的那般娇艳。
她在家中百无聊赖等着爱人归来,在茶几上的便利贴随便画了好几笔,才后知后觉:
真奇怪呀。她想,她从没见过这附近有什么玫瑰,那么他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还有这么多的颜色,好像隔几天就换了色,白的、粉的、红的、黄的……应有尽有。
转瞬间一个模模糊糊的可怕念头浮上心头,她只觉得一股冲脑寒凉自心口升起。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雅思骤然恐慌道:
“是谁!”
贺峰一手关门,被爱人语气里的尖锐吓得一时怔住,但随即走到沙发边上温声询问她怎么了,雅思这才在极度惊慌消祛后发现自己已紧紧抱住了男人的腰。
纱帘没有拉开,灯也如此。在一片暗沉沉的朦胧里,贺峰俯下身,温柔地吻了吻在沙发上坐着的爱人的发顶:
“jessica,我们要回去了……”
回去?
回哪儿?
自然是香港。
雅思缄口不言,贺峰贴近她身边坐下。
“不想回去吗?”
还是沉默。
“jessica,”他用手指绕着她的头发低语,诉尽一切温柔,“假如我们能找到一个地方……假如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该有多好。”
那我一定把你欺负得哭都哭不出来。
案上加湿器的滤嘴飘出长而淡的雾缕,雅思被男人孩子气的话语逗笑,柔声道:“可是,martin……”
可是,martin,我依稀记得我好像犯了什么错,好像很重要。可是……我记不得了。
她停顿了一下,后脑又开始疼。她紧紧搂住贺峰的腰,用脸颊感受他肩窝的温度。
可是,martin,你知道吗。其实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世外桃源。虽然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和你一直这样、不被打扰地生活在一起更快乐更幸福的事情了,也许这样想很自私。
所以啊,百年之后我想要一块小小的、窄窄的坟墓。又窄又深,密不见光。
因为在那里我们可以紧紧拥抱,将头埋进对方的臂膀之中。
我们要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声音,我们要紧紧地抱着彼此。
雅思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心神不宁。
实际上这一直持续到婚后。
带着康雅瞳在长洲游玩一天,雅思疲惫不堪,到了家也没有什么胃口。佣人跟上来时她才吩咐对方煮碗泡面即可。
但进了厨房却是见一地的玻璃碎片,全然一副大动干戈过后的模样。
“怎么回事?”雅思心里浮起隐隐担忧。
“是刚才少爷上来,跟贺生吵完架后,发脾气打破了东西。”
果然,贺哲男不是任人拿捏的傻子,可吃瘪过后也就会对着自家阿爸发脾气了。雅思嫌弃地撇嘴,若他不是自己丈夫的儿子,她可不会管他这些烂摊子,让他尽情去招惹宋世万好了。
她缓缓叹了口气,回首间见穿着条纹睡衣的贺峰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望向自己。逆光的映照,他的神情隐隐模糊。
雅思心头一紧,脱口而出: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对,都是我做的。terrence今天在青岛接到的电话是我找人打的,我二姐今天也是我带走的,也是我趁她不注意,把她的电话关机,让所有人都找不到她。”
“我当然明白我今天干了什么。是我让terrence没机会跟高长胜争那个青岛排污工程,是我让他不会得罪宋世万,我不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
“老婆……”
他要说什么?说些让用她失望的话吗?不行。
雅思打断了他的话,接着絮叨:“况且我跟我二姐今天在长洲玩的很开心,没人受到什么损失。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错。我只是不想让你为难。”
——“现在又有什么分别?在terrence眼中,不也是一样以为我和宋世万串通一起耍他一把。”
说到底他也是不想让他的宝贝儿子误会他。他是那么疼爱这个儿子,无底线地给他收拾破事。
雅思偏过脸去:“你放心好了,待会我就跟terrence说明,一切都是我做的,不关你这个爸爸的事……”
“老婆—jessica!”他按住她的手臂,她不期然撞进他柔软至极的眼波,……怎么会?
“老婆,你放安心,”贺峰的手轻抚上她紧绷的脊背,“原本就是terrence不对,你愿意帮他我已经很欣喜了。放心,父子没有隔夜仇,等他想明白就会好的。只是以后擅自行动前,我还是希望你能跟我商量,如果像今天这样,我联系不到你,那我是会很担心的。”
什么呀?怎么会是这样的话,这样的态度呢?
雅思措手不及。
——“总之拜托你以后不要再闹事。以后生意上的事,你不要再为我们父子出头!”
所以这些从她脑子里冒出来的话都是谁说的呢?
贺峰等了会,看她罕见地痴傻了回,一把将人揽进怀里,哑然失笑。
不对。有什么不对。
雅思坐在沙发上,贺峰将外套递给佣人,朝她看过来。他在微笑。
黑色的西装外套。不对,不该是这件,她记得分明是赭红色的夹克,锋利的、冷峻的红色。必须得说,那是她最讨厌的一件外套。
而且他应该……应该到了深夜才回来,这样才对。现在呢?现在只是傍晚。因为他按时出差回来,没有为了什么意外事件拖延上一天。
她的手心开始冒汗,滑腻腻的。电视屏幕上放映的节目在热议着今期周刊封面,底下滚动的一行新闻是今天一直循环播放的八卦——人人皆道虞苇庭冲冠一怒为蓝颜。
可是不对劲。
她好像经历过这个时候,但不是现在这样的。
“martin……你知道中环今天都在传些什么吗?”
宝轮公司恶意收购臻万,是因为虞苇庭对她的丈夫感情深厚,要帮他们父子出头对付宋世万。
可是她好像忘记了什么……雅思揉了揉自己皱得死紧的眉心,她好像记起来了。
记起来了……
“那个岛……”对,那个岛,那个该死的岛……也不是,为什么她会想起绵密白沙上、碧蓝汪洋前的年轻的男孩子呢?她明明没有去过那个岛呀。
那个男孩子的模糊的面孔,为什么会有点像她的爱人呢?
贺峰按住她的肩膀,他的脸上浮现出困惑不已的表情:
“jessica,你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什么?
“那个岛,我已经送给melissa了。”
是吗?
这样的事她居然不记得了吗?
雅思睁大眼睛,这很奇怪。
她只觉得心上放佛压了一块巨石,悄悄抬眼望去,屏幕上的人们喧闹热吵,可是他们脸上都没有表情。
像是一座座蜡像。
四周静悄悄的,明明打开了声音的电视机却放不出一点声音。一片死寂里,只有浑重的箫管不知在何处吹进凄厉的音乐。
还有,“嘀—嘀—嘀——”
她站起身蓦然回首,这混进管乐的刺耳鸣叫声像是无法逃脱的恶咒,而周围熟悉的家具布置好像也只想伪装到她回头的那一刻——
它们如流沙般坍塌垂陷。
四周灼热蒸腾,混奏的不和谐音符慢慢攀高、变尖、震颤,崩调。
寂寥的、辉耀的血日映在她的面上,但并不难受。被血红的日光晕染的、汪洋一片的天空边缘好似逐渐裂成细碎片块,好似要折叠着翻转过来,而脚下的大地也开始震颤。
——“至于melissa跟我的交情,你了解也好,不了解也好。总之清白就是清白,我问心无愧。我毋须向任何人做任何证明!”
真冷淡的话语呀,这会是、这能是他说过的话吗?
——“我是任何人?我是你老婆!”
——“我现在不需要你向我证明任何事,我也相信你跟melissa没什么。可是作为一个已经结婚的女人,我真的没办法接受自己的丈夫竟然跟另一个女人拥有共同的一样东西……现在叫你卖掉它,到底有多大的损失?”
——“我只是很想跟你好好相处,我不想胡思乱想,你帮我一下吧!你卖掉那个岛有多为难?”
果然,穿着丝绸睡衣下楼的女人难以忍受对方冷淡的口吻,急切地、压抑地哀求着。
——“我累了,有什么明天早上再讲吧!”
可也换不回想要的怜惜。
——“这是你怕得罪melissa,而她怕你生她的气,所以你宁可顾着她,也不管我的感受!”
多可怕呀,歇斯底里的女人,声音都快吼得嘶哑了,掩不住一腔欲泣泫然。任谁看了都要觉得是个不好忍的悍妇吧?
可是……可是,雅思落下泪来,这不就是她自己吗?这不就是那个隐忍、委屈、因受不住而爆发、可最终仍旧妥协的自己吗?
贺峰按住她的肩膀,“jessica,看着我的眼睛。”
她转过头,隔着眸中水光看他:
他的遗憾与妄念已经无处遁形。
但他还是拼命说服自己的潜意识逻辑相信这一切,相信这一切是正常的、事情就是这样的、那些经历就是这样的,如此他就可以多做一会美梦。
但是没有用。
因为这是一个连梦境都掩盖不了的现实:
因为不管雅思多么想要完美无缺的婚姻,她都忘不了那些爱人因他人的离间之语而产生的怀疑,难以忘记那些为了继续相处而忍受的委屈……尽管心间撕开的口子经岁月流逝而结成不流血的疤,尽管如此,可它存在着。
最后的最后,他们都在做梦,但是贺峰再狼狈的粉刷和自我催眠都保不住这千疮百孔、逻辑难成的世界。
不管贺峰多么想要还给她一段完美无缺的婚姻……经历过的事就已经是过去了,是无法改变的现实,再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弥补过去的缺憾。
贺峰绞尽脑汁、修修补补的美梦编到这里,就已经编不下去了。
武陵人再也回不去桃花源,灰姑娘获惠的时间只到12点,那年的叩门声只是个美丽的错误,亲爱的,他不是归人,只是个过客罢了。
一片天崩地陷里,贺峰温柔地凝视着她,温声道:“jessica,你还记得吗?”
她的眼泪被他轻轻吻去。
“你第一次来找我时,给我念过的,布朗宁夫人的诗,《我是怎样的爱你》。”
雅思笑了,她装作看不见远方狂风海啸般崩解的世界如脆弱的纸做的背景板一样塌陷,而是浅浅地、真心地笑了:
“当然记得。”
这一刻没有人害怕自己在现实世界中的或许即将面临的死亡,贺峰的喉结动了动:“这次我想念给你听。”
“好好记住我的声音。”
就像好久好久之前一样。
“好啊。”
脚下大地隆隆震颤,贺峰沉着地复述着:
ilovetheefreely,asmenstriveforright;
“吾心真率无犹疑,坦若君子承浩气”
ilovetheepurely,astheyturnfrompraise
“吾爱纯粹无污秽,洁如赞歌携颂回。”
她想起来了,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钻戒、细浪白沙中明亮热切的眼睛、红晕的脸、电闪雷鸣的夜晚诗歌、紧紧依偎的身体……
世界在迅猛地坍塌崩解,颓圮的风浪愈发迫近了。
害怕吗?他用眼睛问。
只要你在我身边。她用目光回答。
他们濡湿的面颊贴在一起,气息贪婪地相互勾缠着。雅思捧着他的脸,盯着那双浓墨似的眼睛努力微笑,目光紧得要把他深切描摹在心头。贺峰用带茧的指腹蹭了蹭她柔软的嘴唇,又抚上她湿润的眼角,轻轻擦去。
withmylostsaints,llovetheewiththebreath,
“而今终得汝相惜,一呼一吸两相系。”
他们十指相交,紧紧相扣。隆隆的崩塌声越来越近,迷失陌路的惩罚即将到来。
□□iles,tears,ofallmylife
“焕彩重描笑与泪,生生世世不相离。”
ifgodchoose,
“死后神明若问起,”
呼啸的风浪席卷而来,他的声音在尖锐的崩塌声中绞得模糊。
ishallbutlovetheebetterafterdeath
“此心爱汝胜往昔。”
轰——
7,
“嘀—嘀—嘀——”
“小妹,小妹!”
“martin——martin!!”
“您终于醒了!”
怀特医生如释重负,康雅言眼眶中的泪水也忍不住哗哗落下。
“martin呢?”她急迫地问着,声音都为胸中强烈的几乎要雀跃而出的感情而嘶哑,“martin回来了吗?”
鸦雀无声。
她甚至听见医生手腕上钟表指针走动的声音。
“……很抱歉。”
她转头,看见身旁的床褥空空一片。
她不相信,可围在房间里的一帮人挨个朝她垂下头。贺哲男的脸色已经惨淡得难以形容了,灰青色的浓重黑眼圈一下子让他苍老了十岁。
这场本就是异想天开的、成功率几乎是微乎其微的梦境救援,最终还是如人所料,如命运所指定一般,失败了。
“贺生的脑意识和心率已经非常微弱了,即便是……最高级别的病房设施也没办法给他有效维生。”
原来一个小时前,他已经转到手术室全天抢救了。
若是挺过这三天危险期,他们还有可能把他从脑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在这极为危险的三天里,他唯一的爱人陪在身侧,心神俱碎。
“贺生的大脑正像…海啸中的沿岸房屋一样被冲垮……我们已经逐渐感觉不到他还活着了……”
“滴、滴、滴--”
“贺生,请不要放弃,我们这里在等你,我们都在这里,请您回家……”
她脚步虚浮地走到他耳畔,气若游丝:“martin……”
我来了。
“我是jessica啊……”
“你醒过来看看我啊……”
雅思抬起眼,感到一丝凉意划过脸颊。
三天之后,贺峰停止了呼吸。
在他心跳停止、心电图缓缓降为直线的五分钟后,医生停止了胸口电击抢救。
她的爱人、她的再次于梦境中邂逅的爱人,脑休克于一个月色盈盈的傍晚。
他死了。
她盯着贺峰僵直的身体,那张大理石般苍白、寒凉的脸,十个指头仿佛要深深嵌入棺材的沿边。
怪我。
雅思将脸深深埋入十指之中,身子下弓。
都怪我。
如果我没有为一时欢好昏了头、如果我不贪恋那些本就无可弥补的东西。
如果我能分清楚,如果能把你带回来。
如果能……可是没有如果。
再也没有如果了。
某些东西从干干的眼眶里滚出来,从手指的缝隙中漏出来。
一滴一滴,打在衣襟上,洇开水渍。
不要哭,不许哭啊,最后的时刻他都是那样竭力地、要将你吻笑,他定然不愿见你哭的啊。
她盯着贺峰苍白的、宁静的、死去的面庞。
雅思流泪了。可是就是该死的抑制不住啊……她睁大眼睛想挽留那些夺眶而出的温热,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
幸好……幸好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如此就不会再为她伤心。
而从今天起,我的心也随你一同入土,静静躺在九泉之下的,是你,也是我。
从此以后,只有你,只有我,只有我们。
8,
可能有一个月、一年或者是好几十年,她也记不清了,没有盼头的日子总是很难记住。她心里最重要的部分已经死了。
这里有高楼、有车流、有人群,有足以平静生活的一切……她不自知地画地为牢,不,其实也不太像。自己还是有些交际的,她可以偶尔和两个姐姐或者周边邻居说说话,采购食物与日用品……就这样柴米油盐地过下去,有时她连自己的信息都要想好一会。
而有时候雅思什么都不做,她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在夜里点燃一盏蜡烛,仅仅注视着那上面摇曳的脆弱的火苗就可以冥想着度过难熬的黑暗。
这是惩罚。
对她丢掉钻戒、沉湎于一己私欲的惩罚。
这样沉默地、安静地继续活着,她像一个低欲望的普通人,保持着基本生活的需求,可也逐渐忘记了时间。
毕竟,没有他,时间的度量就一钱不值。
渐渐的,她也在平静的寂寥中品尝到一种奇妙的祥和:不如就这样下去,忘记一切,直到连自身也化为时间本身。
在日复一日、有如循环般的年年岁岁里耐心地、慢慢地摸索着那个被自己遗忘的……
她还在找呢,可是她在找什么?
当她准备开门时,一边掏出口袋里的钥匙,一边慢慢转动迟缓的思想,像是企图扭动生锈的齿轮。
这里是哪?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迟来的不安和惶惑像心中撞兔,怦怦直跳。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雅思站在门口,像是入了魇地,死死地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指看。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圈痕。她似乎听到一种一顿一顿的、粗重锈蚀的链条被一寸寸吃力拖拽出的声音。
我是在找谁吗?
她想呀想,哆嗦着嘴唇,将细细的钥匙头慢慢对准锁心的小孔。
她好像……想起一个男人。
脑海里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愈发重叠晕染,叫人眩目。
是谁?
“咔哒。”
厚重的木板门打开了,冷到骨髓里的风也随之灌了进来。
屋子里站着一个人。
这次不是好像,是很明确。
那人的身子投下长长的影子,猛烈的阳光将他的身形勾勒出来。
须臾间,周遭一切像一瓣干枯的玫瑰花瓣那样迅速褪色,枯黄、黯淡、褪去,凋谢——木板门、浅米色的四面墙壁和天花板上的吊灯都消失了,空空荡荡,白茫茫一片。
什么都不见了。
只有她,还有站在对面的男人。
男人转过脸来。
他望向她。
哦,她想,贺峰。
是贺峰。看来她还是记得一些人的。
……是martin。
她干燥薄削的嘴皮动了动,眼睛也眯起来,想要看的更多。
而命运的侩子手已经手持利斧等待许久,不耐她的迟缓行径,终于一刀劈下,干脆而利落地宣誓判决。
“你这个混蛋,”她像哮喘病人那样拼命呼吸,“你……”
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
而你不是死了那么多年……可是既然你没有死,为什么又这样迟!
钝痛从心上疤痕蔓延,结痂的伤口终于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她弯下身子,只觉得心口突突跳动,放佛是一个硕大的共鸣箱,痛苦得要整个跳出胸腔。
“jessica,”男人悲切地、满含怜惜地凝视着她。
我来找你了。
我也终于……找到你了。
她痛到不能言,头皮发麻,探照灯般的刺目光辉浮在眼前……贺峰,各个时期的贺峰在自己紧绷的视网膜上走马灯般闪烁而过——
懵懂热情的小小男孩,嫩生生的脸蛋晕着桃子般的粉,远远地展开双臂,像粘人的兔子一样蹬着腿热烈地朝她奔来。
镜头聚集,阴郁沉着的少年贺峰棱角稚嫩、面色冷淡,手揣一本法兰绒包装的诗集,风吹的棕榈密叶如浪波动,他站在绵密白沙上,迎着碧蓝波涛穿过数十年的岁月侧过头来。
“是你吗?”她吃力地组织语言,“martin?”
“是我,”贺峰弯起唇角,他心如刀割,眼角却闪着亮亮的微光,“是我啊。”
他一步步地走向她。
最后一个贺峰是她最熟悉的,是已处尊居显的贺峰,嘴角笑意惯常,时而低眉垂目、时而抿茶不语。
一如眼前。
而现在,在最后一层潜意识里,贺峰就站在这里,她的爱人、她掩藏在无边记忆之海的爱人就站在这里。
而现在,当她望着他,她突然意识到,所有的时空、所有轨道上的他都和自己交织在了此时此刻。
既年轻又年老,既高傲又真诚,一切的一切都袒露无余。
“martin……”
“jessica,”他的声音居然颤抖起来,“看看你。”
雅思偏过脸去。
那是一处绝对光滑绝对清晰的镜面,只要她想,就可以一直延展到世界的尽头。
雅思在镜面上看见了自己。看清了自己。
她呆滞地盯着镜子里的脸,镜子里的自己也同时呆滞地看着她。
雅思与镜中人同时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神情困惑不已,声音嘶哑沧桑:
“我…我怎么……”
因为她看见了一张年华逝去的、布满褶皱沟壑的,老人的脸。
那些忘记的时间……她究竟为他在这里迷失了多久?
她都如此老了。
最后一层潜意识界面连贺峰自己都无法完全掌控,他源于相信而放纵了一部分意识,最终却导致了雅思在他的梦里活到除了离开什么都可以做到的新任造物主:她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创造了现在生活的世界,世界也只围绕着他一个人转动。她下意识知道,却也下意识地忘记,当自己不需要和外界交谈时,街上的人是不会走动的。到了最后,全世界被她抛在了一个漠不关心的边边角角,当雅思决定停止构想时,那些过路人就停滞在上一秒的动作。
这是贺峰意识的最底层,一个时间流速非常缓慢的世界。
比如雅思自己,都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这样浑浑噩噩地被困了许久。
一切的情节都来源于她内心的本能投射。因为在他死后,她用尽一切脑筋能想象的生活,就是这样行尸走肉般的空洞。
她愧疚,在完美无缺的婚姻前松动了来时的信念,可过去的事就已成历史,只有她自私又愚蠢。可她终究无法忘却那些结痂的伤口。
原来她是这样恨,原来她爱的这样深,恨的也这样深。
所以她看见了贺峰的“死亡”,却也随之心神破碎、失魂落魄。
她的良心和理性在潜意识里充当了自己的侩子手,按着自己的头,让自己亲眼看着一幕幕惨剧发生。
所以她活该。
贺峰温柔地扳过她的脸,将头埋进她的脖颈,两肩颤抖,然后他抬起温凉湿润的眼,将手指搭上爱人沟壑纵横的脸庞,轻柔抚摸。
“是我来晚了。”
他哽咽着,难掩自责与深深怜惜。
“我来晚了,对不起,jessica,对不起。”
自从在第三层失控,害的雅思和现实世界联络断绝以来,他已经无数次潜入梦境,漫无目的地找了她很久很久。
“对不起,现在,让我带你回家。”
他捧起她的脸,不容抗拒地对着她干燥苍白的嘴唇吻上去。
就在那一刻,所有的皱纹像衣物被熨平的线条一样慢慢从雅思的整张脸上消淡、褪去。
她在贺峰明亮的黑眼睛倒影里看到自己下垂的褶皱的眼角慢慢上扬、暗沉布斑的皮肤再次光滑,唇瓣重新饱满润泽,花白的头发复又鲜红卷翘。
她看到他的食指与拇指捏住了一枚小巧精致的戒指,镶着流光溢彩的钻石。现在这枚钻戒回到了她的左手无名指,天衣无缝。
“我们回家。”
沉睡已久的潜意识开始本能地反抗起新任造物主混沌无序的思维束缚,世界在崩解,镜子在碎裂,千千万万个碎片里映出成千上万个贺峰与雅思,他们从时间的缝隙里坠下,沉睡在手术台上的贺峰与雅思的理智开始运转,时间线与现实对接,虚幻流年尽数破碎。
“有了!”怀特医生惊喜地喊道:“贺生跟贺太有生命体征了!”
周围的人同时蓦然起身。
他们从时间的梦境裂缝里坠落,无数飞溅碎片映出无数个贺峰与雅思,无数个贺峰一起紧紧搂住身边的雅思,一千遍一万遍的声音重复着:
“我要带你回家。”
光影旋转,时光呼啸着回流,紧闭的大门荡然敞开。
印尼岛屿的白沙细浪、罗马城的一瞬柏树摇曳、病房里交握的双手骨节轻颤,三重镜像世界同时交汇。
幼年贺峰朝她奔来,脚下白沙随风飘扬分拨,他向雅思笑着伸出幼嫩的手;
十指交叠,青年贺峰摘下毛呢帽子挡住她被风吹拂得凌乱的头发,吻住她;
唇齿相缠,现时的贺峰在寂静破碎的镜像世界里抵上她额头、亲密得心口相贴。
“嘀—嘀—嘀——”
无菌手术室外门楣红灯雀跃转绿,长椅上将脸埋进双手、或是长椅旁焦急走动的人们诧异抬头。
呼吸恢复。
脑波恢复。
心率恢复。
各项体征回稳。
贺峰紧紧抱着雅思迎风坠下,那些影像如摩西分海一样被风劈开,他们在下落中穿梭飞越,被抛在身后的镜像世界有如石破静海泛起涟漪。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是我的玫瑰花吗?”
“我等了你好多天,好多月,好多年,可是你都没有来。”
“可是这一次,我是不会再让你离开的。”
“因为我爱你!”
千千万万个贺峰跟雅思,千千万万个贺峰跟雅思的闲聊、欢笑、低语、怒吼、喃喃回荡在空旷的世界里,失重感带得发丝漫散向上,她看见贺峰闪光的眼,也在贺峰眼里看见了自己。
“因为我来找你了。”
“为什么不能是真的呢?”
“这次我想念给你听。”
“焕彩重描笑与泪,生生世世不相离。”
“对不起,现在,让我带你回家。”
十、九、八、七——
她听见他心跳的拍数。
一声一声沉稳的、有力的心跳,奔放又含蓄。犹如热烈的音乐。犹如远方奔来的海浪。
没关系,martin。
我一直在等你。
因为我知道你会来的。
六、五、四——
病房里的众人俯下身来,紧张地注视着两人交握的双手与微颤的、即将睁开的眼睫。
时光碎片在穿梭中飞溅四溢、如岁月长河奔腾不息,长长的甬道像一只眼,绚丽至极如万花筒般扭曲缭乱,混乱之后逐渐收缩为白晕一点——
心门已开。
三、二、一——
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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