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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裴浩然之死


  南越收服北齐之前,大周是第一强国,但如今,南越外无战乱,内无纷争,慕容宸瑞更是励精图治、安邦定国,并开辟了好几条海上航线以作贸易,南越的国力经历以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急剧攀升,乃至于如今,南越已和大周并驾齐驱甚至隐隐有超越之势。所以,大周的文武百官对慕容拓是十分忌惮的。就连云傲,对于慕容拓也是礼遇有加。

  云傲有十几个儿子,慕容宸瑞却只有三个,慕容拓还是皇后所出,由不得云傲不高看两眼。因此,哪怕宫里的每场宴会都给慕容拓下了帖子,慕容拓爱去不去,他也不多说什么。

  可今日,他给慕容拓下了圣旨,宣他入宫觐见,慕容拓却是把圣旨一扔,陪着桑玥看好戏去了。

  云傲简直要被活活气死!

  一个桑玥,一个慕容拓,谁都不让他省心!

  多福海福着身子,从抽屉里拿出药,倒了一颗和温水一起递给云傲:“皇上,您消消火。”

  “朕怎么消火?自从淑妃的宴会之后,朕派你给他传了几次口谕?七次了吧?今日更是连圣旨都下了,那个臭小子,居然敢无视朕的权威?”云傲边骂,边服下药,若非头实在痛得厉害,他现在,非冲出去宰了慕容拓不可!

  可说到底,曦王殿下不是大周人,不遵从皇上的圣旨也无可厚非,曦王殿下分明是吃准了皇上不敢拿他怎么样。多福海心里这么想,嘴里可不敢这么说,他恭敬地道:“皇上,依奴才之见,关键啊,还是在于云恬公主,公主点头了,曦王殿下自然就跟您亲厚了。”

  云傲目眦欲裂,七窍生烟:“亲厚?朕要跟他亲厚什么?朕看他百般不顺眼!你瞧瞧玥儿每次看他的眼神,再对比玥儿看我的,你不觉得那臭小子便宜占得太多了?”

  多福海目瞪口呆,皇上这是……吃醋了?

  云傲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眸子里似有暗涌急速流动:“慕容宸瑞那个老贼,朕就不信他对玥儿的身世一无所知,他下手倒是快!朕的嫡长女,怎么能跑去南越做什么曦王妃?再不济,也合该是慕容拓做玥儿的驸马!”

  长女?多福海一惊未退,一惊来袭,皇上是彻彻底底“忘记”落霞公主了。

  云傲的脑海里百转千回,药性发作,头痛已减弱了几分,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冷沉:“不过,他要做驸马,朕也不让!朕立刻就将他驱逐出境,恢复玥儿的身份,那么,慕容宸瑞的圣旨就做不得数了!”

  多福海发现皇上尽管心计深沉,可一遇到云恬公主的事就理智全无,按照公主的性子,皇上若真敢棒打鸳鸯,公主还不得恨皇上一辈子?他忙劝解道:“皇上,您要是把曦王殿下驱逐出境了,公主也会跟着一块儿走的,况且,曦王殿下爱公主如命,又握有南越一半以上的兵权,他发起火来,两国交战,胜负难定,还便宜了多年来虎视眈眈的胡人。”

  云傲如何不懂这些浅显的道理?尤其,胡人被姚俊杰大伤元气之后,经过十几年的修生养息,又迅速崛起了,边疆传来的军报就说胡人有蠢蠢欲动之势。这个节骨眼儿,大周跟南越开战,胡人趁机作乱,大周绝对是腹背受敌。

  只是最近几个月,自打桑玥和慕容拓来了大周,他就发现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即便跟冷芸对峙了那么多年,他也从未觉得如此困惑过,有时候,他真怀疑,这两个人,就是老天爷派来给他添堵的克星!

  他将手里的温水一饮而尽,咬牙切齿道:“是啊,你看他明明是个军机大臣,却做了个甩手王爷,成天围着玥儿打转,这种人……简直……”他本想诋毁,可却找不出合适的词,许是慕容拓的这份坚韧连他都自愧不如,最后,他只得话锋一转,“女大不中留!”

  多福海愕然,云傲幽暗深邃的眸子跳跃起一丝精光:“告诉冷贵妃,她的提议,朕准奏!”

  ……

  六公主怎么也没想到,才装了一个月的病,就被太医宣告了康复。若非荀淑妃对她时有关照,她真要认为荀淑妃是故意的。

  再次搬回阙氿宫,她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如意倒了杯茶递给她:“六公主,你不高兴了?”

  六公主死死地握着手里的信件,目光凛凛,柳眉蹙成一团:“今日,太皇太贵妃还没散步吧?本公主心情好,想陪着太皇太贵妃散散步。”

  陪古太贵妃散步,自然要走出阙氿宫的,六公主绣了个荷包送给古太贵妃,尽管因时间紧迫,针脚都没收好,可古太贵妃还是乐呵乐呵地收下了,并带着六公主一同出了阙氿宫,开始在附近散步。

  刚散到一半,六公主推说肚子疼,借着如厕的机会,跑到御膳房,躲在了运食材的车内溜出了皇宫。

  清河湖畔,十里画舫,船头,女子怀抱琵琶,奏出了一曲天籁之音。她的容颜,如诗如画,眼角悉堆风情,眉梢尽挑媚意,一个眼神,宛若秋波戏水,晃得人心神荡漾。

  男子俊逸优雅,身形健硕,眉目饱含欣赏,却无半分亵渎之意,这样的人,才是情场高手。

  “公主总盯着小蝶看,小蝶的脸上有东西么?”女子娇羞地放下琵琶,摸了摸绯色的脸。

  男子仿佛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笑了笑,不尽自然:“小蝶姑娘误会了,在下只是……只是被小蝶姑娘的美貌所吸引,一时出了神,是我孟浪了,小蝶姑娘莫怪。”

  说着,就要去拍自己的头,小蝶“哎”了一声,欺身捉住他的手:“公子!小蝶只是一个画舫歌女,又三番五次地拒绝过公子,公子非但不怒,反而如此细心又如此彬彬有礼地跟小蝶相处,小蝶……小蝶感激不尽。”

  男子并未有过激的举动,只微笑着看着女子,女子垂眸一笑,松了手,走进船舱,取了一个绣功精美的鸳鸯戏水荷包,轻声道:“小蝶拒绝公子,就是想看看公子的为人品性到底如何,并非小蝶对公子毫无感觉。”

  男子接过荷包,放在鼻尖一闻,眼底的笑意加深,心道:是时候了。

  他大臂一揽,将女子抱入了怀中,女子仿佛被这猝不及防的亲密举止吓得留神无知,不由地娇呼出了声,只是那声,半是诱惑半是迷醉,勾得男子魂不守舍。

  嘭!

  船身被撞,二人的身子陡然一倾,差点儿摔在了甲板上。

  “陆青云!”六公主从另一艘船上轻轻一纵,跳到了二人的面前,巨大的颠簸使得她如秋季的柳条般颤了许久,直到她躬身扶住船舷,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被换做陆青云的男子在听到六公主的声音时,就下意识地松开了抱着美人儿的手,可美人儿怕啊,搂着他,无辜地嗔问道:“公子,她是谁?”

  六公主看了看那名容颜妩媚的歌女,再了看陆青云手里的荷包,一种无名妒火在胸膛内急剧升腾燃烧,她指着二人,厉喝道:“陆青云,你拒绝我,就是因为有了新欢?我为了你,不惜铤而走险多少次,昧着良心做了多少事!你说过,今生今世只对我一个人好,转头就勾搭上了这个歌女?你对得起我吗?”

  自从六公主被褫夺封号进了冷宫,就注定了会有这么一天,陆青云极会讨女孩子欢心,在她之前,早就弄大过别人的肚子,对方都吵上门去了,最后陆家给了那名女子一笔横财,忍痛逼她打掉了肚子里即将临盆的胎儿,这件事勉强算是告终,不是陆家不愿意要那孩子,只是陆青云尚未婚配,可不能先有庶子。

  六公主当时也因这件事哭闹过好几次,陆青云左哄右哄,就把她给安抚了。

  其实是个傻子都能想明白陆青云是在玩弄六公主,偏当局者迷,六公主就是看不透,亦或是她看透了也要逼着自己,自欺欺人。

  她不想嫁给陆青河,阴差阳错之下喜欢上了陆青云,或许她内心,是渴望着陆家这个大公子有朝一日能够为了她去主动解除她和陆青河的婚约,人算不如天算的是,这一天没等来,反而等来了自己惨败的下场。

  如今的她,别说嫁给傻子陆青河,就连每日自由出入阙氿宫的权力都没有。

  女子毫不遮掩地瞪了六公主一眼,抱着陆青云的手始终不松开,唇角扬起一个鄙夷至极的笑。

  六公主再不济也是公主,歌女再窈窕也变不成淑女,她纵然脾气再好,此刻也来了火气,她上前一步,拉过女子的手朝着侧面一摔,女子“啊”的一声尖叫,失足掉落了微凉的湖水中。

  陆青云心中大骇:“六公主!你这是做什么?”说着,就要跳下水去救人。

  六公主扯住他的胳膊:“陆青云,那就是一个歌女!本公主不许你救她!”

  陆青云努力了整整一个月,小蝶才同意见他,可还没一亲芳泽呢,人就被六公主这个残花败柳给推下水了!他压制住内心的怒火,一把挣开她的束缚,皮笑肉不笑地道:“公主?一辈子圈禁于冷宫的公主?”

  六公主没想到陆青云会揭她的伤疤,她瞪大了水光闪耀的眸子:“你……你嫌弃我?我偷跑出宫就是为了见你一面,你不知感恩倒也罢了,居然讽刺我,挖苦我,嫌弃我!”

  陆青云一听她是偷跑出宫,胆子遽然壮大了不少:“六公主,我凭什么要感恩?我是个什么风流性子,你会不知道?居然相信男人在床上的甜言蜜语,你真是蠢笨如猪!”

  啪!

  六公主怒火中烧,一耳光扇了过去。

  陆青云没想到这个落魄公主敢打他!当即一拳揍了过去。

  他是个练家子,不管武艺精良与否,对付一个弱女子,一拳力如百斤,加之船身晃荡,六公主脚步一退,后腰抵住了船舷,在那儿一翘,整个人翻入了水中。

  这下,陆青云慌了!

  二话不说,跟着跳下了水。

  九月的水,算不上冰冷,此刻却寒彻了陆青云的心扉。

  因为,他看到深深、深深的湖底,玫红色的衣裙像一朵血色的花,妖娆地绽放,随着水流轻淌,缓缓地拂着淡青色的水草,她的身体被石锥洞穿,一丝一丝的鲜血,宛若流光般自伤口溢出,层层晕染,萦萦绕绕。

  尽管不能呼吸,陆青云却还是感受到了令他作呕的血腥。陆青云本身打算救她的,但这一刻,他犹豫了。

  脑海里闪过四个字:“永绝后患”!

  六公主没死,她睁着痛苦不堪的眸子,嘴唇一张一合似要诉说什么,陆青云游过去,她使出最后一个力道握住了他的手,指尖摸到掌心,开始颤抖着书写。

  然而,陆青云只淡淡地抽回手,覆盖上她的眼,心道:我只是不想你死不瞑目。

  他又不是傻子,六公主被伤成那样,一动就会断气,与其抱着断气的公主上船,落个毒杀公主的下场,倒不如让她永远被巨石困在这静谧的湖底。

  只是这湖里的水,从此他是不敢喝了。

  救公主不成,他转而去救小蝶,在不远处的湖心,他揽住晕厥的小蝶浮出了水面。

  一上船,他赶紧给了两个船夫巨额封口费,但,封了船夫的口,却封不住某只狐狸的口。

  慕容拓腾空而起,稳妥地落在了陆青云的船上,彼时的陆青云,正在给小蝶,不,确切地说,玉如娇,挤压胸腔的水。

  一道暗影笼罩了他,同时,玉如娇吐出一口湖水,悠悠转醒,明知故问道:“咳咳!你是……”

  陆青云顺势抬头,看清来人后,煞那间如坠冰窖,九月的风,刮得他特别、特别冷。

  慕容拓双手负于身后,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陆青云,一双璀璨的眸子里透着睥睨天下的桀骜,陆青云滋生了一种令自己无所适从的错觉:自己在慕容拓面前就跟慕容拓眼里的缩影一样渺小!

  慕容拓满意一笑,开门见山道:“哎呀!陆公子,你杀了六公主啊!本王跟你太有缘了,怎么游个湖还能撞见你嫖娼杀人呢?你们大周皇帝,刚派人给本王传了圣旨,宣本王入宫觐见,啧啧啧,你说,本王到底要怎么跟他解释游湖的所见所闻呢?”

  陆家是近几十年崛起的新兴家族,按理说,陆鸣心犯了那么重的罪,被贬为庶人,又赐了梳洗之刑,陆家或多或少有受到波及才对,可云傲非但没有打击陆家,反而数月一来,一连升了好几个陆家的官职。落霞公主和伯夷侯府倒了之后,陆家的势力陡然剧增,这便是云澈口中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云傲表面在打击云澈的势力,实际上,或许是在给云澈一线喘息和暂避锋芒的机会。

  陆青云虽说风流不羁,却是不折不扣的嫡长孙,陆夫人育有两子,陆青云跟陆青河,陆青河天生痴傻,决不能继承家主之位,庶子们就更不可能,所以,掌控陆家的关键还是在陆青云的身上。

  陆家虽是云澈的后盾,可因为华阳夫人的缘故,陆家跟冷家走得也算亲近,桑玥没有忘记冷昭、冷煜林、冷煜泽以及二夫人郭氏和她背后的郭家。这些人、这些势力,她必须打倒!

  据慕容拓搜集的消息,云阳自荀淑妃的生辰宴会之后,再次开始蠢蠢欲动了,可这回,他学聪明了些,没有亲历其为,而是让幕僚们频繁地活动了起来。不管这是不是云阳的惑敌之术,她都不能放松警惕。

  这条复仇之路比桑玥想象的艰难许多,她本无心皇子夺嫡,奈何冷家势力太过庞大,云傲跟冷贵妃相互牵制,井水不犯河水,那么,她便是谋朝篡位、颠覆皇权,也非得杀了那些魑魅魍魉!

  六公主当然不会死,慕容拓派人救起了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保住她一条命,只是她从此无法苏醒了。留着她的命,是为了牵制陆青云;不让她醒着,是怕她道出湖底的真相。

  成功要挟了陆青云之后,慕容拓送桑玥回姚府,在半路,桑玥挑开一侧的珠帘,只不过随意一望,却瞥见了赫连颖自黄记酒楼出来,若她记得没错,黄记酒楼是冷家的产业,赫连颖跑那儿去做什么?

  一进入花厅,陈氏就拉过桑玥的手,笑得眉眼弯弯:“你一整日都不在府里,可把我给想的,去荀府了?”

  “是的,去看望了荀家的小姐,顺便也看了慕容拓。”对于中毒一事,只字不提。

  “荀芬儿快临盆了吧?”陈氏关切地问道。

  桑玥欣欣然地笑着,眼底却有疲倦之色:“就这几日了。”

  陈氏摸了摸桑玥倦意横生的脸,心疼地疑惑道:“玥儿你最近老犯困来着,夜里睡不着吗?年纪轻轻地怎么就犯困?”她越想越觉得从宫里的宴会回来之后,玥儿的情形就不太对,以往用早膳玥儿总是第一个到,现在,她每每去床边守着她,却是日上三竿这丫头才醒,她见玥儿睡得熟,不忍心打扰,只吩咐下人把膳食备在一旁,等她醒了再吃。姚清流也隐约察觉到了桑玥的异常,于是并未用家法责罚她,只送了些补身子的血燕,让下人炖给她喝。

  其实这个问题,桑玥自打从荀府出来就一直在思考,就是从宴会之后她才有这种征兆的,思前想后,她只能归咎于,冷贵妃那晚暗中对她做了手脚,加速了她的毒发。她总觉得萧丽妃那场变故来势汹汹却疑点多多,这种疑点,不是事件出现了任何的破绽,而是她重生之后异于常人的直觉。

  那件事里,隐约有着冷贵妃的影子,可冷贵妃既然出手,就不应该只是姚贤妃被害得滑胎这么简单。而今想来,冷贵妃的第二个目的就是用不知名的法子催发她体内的毒。

  想通了前因后果,桑玥心底的不安依旧存在,她不知道自己算漏了什么,五姨娘被韩玉害得胎位不正并早产的那晚,她曾经出现过一次这样的情绪。这回,又是什么?

  姚清流意味深长的波光扫过她的小腹,桑玥的眉毛一拧,深知外祖父想歪了,她敛起担忧之色,笑了笑:“晚上练字练得晚了,今晚我会早些睡,明日陪您一道用早膳。”

  陈氏宠溺地摸着她鬓角的青丝:“早些睡是一定要的,可如若起不来也别勉强,你十七八岁,身子还长着呢,多睡睡也好。”

  桑玥乖巧地点头。

  陈氏又道:“可我还是不放心,得请大夫瞧瞧。”

  桑玥拗不过陈氏,明明已入夜,陈氏应是让姚晟亲自将梁太医请了过来,梁太医把脉后,探不出个所以然,只开了些安神补血的方子,让桑玥喝喝看。

  梁太医刚走,姚秩来了,瞧着陈氏对桑玥嘘寒问暖、疼到骨子里的样子,他就俊脸臭臭的,哪怕明知道自己能洗脱牢狱之灾全靠慕容拓和桑玥,他还是对桑玥提不起半分好感。

  不过吃一堑怎么也得长一智,他脸上不悦的神采只出现了一瞬便被喜色所取代,开始跟桑玥聊起来天,聊着聊着,还能笑上几声,这可是乐坏了陈氏,她左手拉着桑玥,右手拉着姚秩,恨不得就再也不撒手了。

  至于姚晟这个长孙,完全是空气一般立在花厅,直到姚清流催促陈氏回院子歇息,陈氏放开了桑玥和姚秩的手,起身,走了一步才十分惊讶地道:“晟儿,你怎么在这儿?”

  刚刚您老让我去请的梁太医,这会子竟完全不记得我存在过?姚晟幽静深邃的眸子眨了眨,露出几许无辜之色,不过矫情撒娇倒也并非他的性子,心里失衡了一个呼吸的功夫,随后笑道:“我很早就来了,祖母忙着跟玥儿和秩儿说话,没注意到我。”

  陈氏大抵也是觉得自己过分了些,道:“这样啊,那你陪我走走,送我回院子。”

  姚晟送姚清流、陈氏回院子,桑玥和姚秩分道扬镳,各自回屋。

  姚秩走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对着桑玥的背影好一阵拳打脚踢,无声地骂道:“臭女人!”

  桑玥的余光倪了一眼地上斑驳的树影,扬声吩咐道:“四少爷在大牢里没长够记性,子归你帮帮他,卸了胳膊腿再安上,如此反复五次,看他还敢不敢随便对着人张牙舞爪了。”

  卸了胳膊腿再装上?还……反复五次?姚秩的呼吸一顿,噤若寒蝉,转身,撒腿就跑!

  子归是何等身手,眨眼就拦住了他的去路,为防止他尖叫,子归直接点了他的哑穴,然后开始活脱脱的折磨。

  桑玥继续往暖心阁的方向走,刚走了一半的路程,就碰到了春桃呜呜咽咽地拧着一个食盒从曲径深幽处路过,她狐疑地凝眸,叫住了春桃:“你哭什么?”

  春桃回过头,见了桑玥,连忙行了一礼,用袖子抹了泪:“奴婢见过二小姐。”

  春桃是姚俊明亲自给铭嫣挑的得力丫鬟,平日里贴身伺候,可这么晚了,她怎么还在府里晃悠?桑玥冷声道:“我问你哭什么?”

  “是……是夫人把二夫人补身子的燕窝给扣下了,二夫人不让奴婢告诉大人,奴婢只得悄悄地去求,可夫人不理奴婢。”春桃越说越委屈,到最后哭得泣不成声了。

  桑玥犀利的眸光落在春桃腰臀处块状的褶印上,只怕南宫氏还对春桃用了点刑。自从铭嫣回来之后,姚俊明对二人的差别待遇实在太过明显,若姚俊明生性风流倒、妾室成群倒也罢了,南宫氏兴许不会这么窝火,可过了那么多年一夫一妻的日子,冷不丁地铭嫣就回来把姚俊明的身心完完全全占了个遍。

  听说,即便姚俊明被铭嫣推去了南宫氏的院子,他也是呆了个把时辰就离开了。

  可以说,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除了南宫氏的嫉妒心,还有姚俊明的偏心。姚清流训斥过姚俊明,奈何收效甚微,她也曾或婉言、或直言地劝过,结果没有丝毫改变。

  这个大舅舅,对儿女,对父母,甚至对她,都是没得挑了。唯独对发妻南宫氏,从铭嫣回来,就再无好脸色。宠妾灭妻,在哪个世家都是不被容忍的。久而久之,只怕姚晟三兄弟、姚馨予会彻底根铭嫣母子翻脸,那时,姚府可真翻了天了!

  铭嫣还算与世无争的,许多次被刁难都只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吞,没有让姚秩和姚俊明知晓。可这似乎,越发助长了南宫氏的气焰,亦或是激发了她的愤怒,桑玥觉得,她有必要跟南宫氏谈谈了。

  桑玥找到南宫氏时,她正拿着针线缝着裘袍,那绒,是上好的兔毛,面料,是最柔软暖和的丝锦,见着桑玥过来,她放下针线,和颜悦色道:“宫里刚来了消息,说皇上要带着各大官员亲眷去草原狩猎,那儿的夜间特别凉,我给你大舅舅做一件氅衣。”

  在皇宫,见了桑玥整治六公主和落霞公主的戏码,心里对这个外甥女儿是又爱又怕,桑玥的眼神,总是有种让人无所遁形的错觉,因此,她才会情不自禁地扯了个话题。

  桑玥在南宫氏的身侧坐好,语气平和地道:“大舅母,你还是别再为难铭嫣了。”

  南宫氏的笑容一僵,瞬间明白这座宅子里只要桑玥想知道就根本没有查不清的事,她的神色落寞了几分:“玥儿,你还在因为莲珠的事怪我,对吗?”桑玥为什么不能像姚贤妃那样,无条件地支持她、信任她呢?

  桑玥摇头:“莲珠的事我已经放下了,我让大舅母停止为难铭嫣,是为了姚家着想。姚家安宁了那么多年,突然闹腾了起来,两位老人的心里恐怕是十分难过……”

  南宫氏激动得打算桑玥的话:“如果不是那个女人闯回来,我们姚家定是宁静祥和、父慈子孝、合家团圆的!错的是她,玥儿,不是我!”

  桑玥目不斜视,从丫鬟手里接过茶杯,抿了一口茶:“是啊,问题是铭嫣回来了,成功地入住姚府了,大舅母作为姚家的正室夫人,就该有正室的心胸,你跟大舅舅不合,最终影响的只能是姚家和南宫家的联姻,大舅母口口声声说多年前赶走铭嫣是为了大舅舅的仕途和姚家的声誉,为何我现在觉得,大舅母许是因妒生恨呢?”

  南宫氏慕地呆怔了:“玥儿,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桑玥面不改色地道:“我这样说,大舅母就受不了?那还有更难听的,譬如,这件事越闹越大,铭嫣的身份最终昭告天下,人人都知晓大舅舅爱上了一名出身青楼的女子,而南宫家的嫡千金居然比之不过,届时,姚家颜面何存?南宫家又颜面何存?已经没了里子,大舅母还要没了面子吗?”

  桑玥一针见血,戳中了她的痛处,南宫氏所有的表情面具顷刻间碎裂得干干净净!她就那么惶惶然地、无助地看着桑玥,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玥儿……我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你没有成过亲,不明白一心一意地为丈夫操持家庭、侍奉父母、教育孩子,最后换来的却是丈夫爱上了别的女人,这种痛到底有多痛!”

  桑玥不是故意要惹她伤心,只是南宫氏若不及时收手,后果比她讲的会严重许多。至于南宫氏所说的痛,她刻骨铭心地经历过,她不爱裴浩然吗?前世的她定然是爱的,她对裴浩然,可比现在对慕容拓用心多了。可结果呢?结果是不得善终。世上什么都好掌控,除了人心。南宫氏的所作所为,除了给她自己添堵、给姚家抹黑,对铭嫣和姚俊明的亲密关系造不成分毫影响。

  桑玥顿了顿,语重心长道:“我言尽于此,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大舅母别见怪,人生有许多东西可以追求,没了丈夫的心,你还有孩子们的心。”

  孩子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南宫氏为何不珍惜?

  走出大门,桑玥的手不自觉地摸上了平坦的小腹,她重生了,那三个苦命的孩子……可还是在冰凉的地底夜夜哀嚎?

  荀府。

  赫连颖来到慕容拓的院子,站在门口,驻足了良久。月辉下,依稀可见这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上,描绘了精致的妆容。赫连颖不是一个注重打扮的女子,她的衣裙多素净简练,今晚,却特地换了削肩透明纱衣,内衬红色抹胸长裙,腰束金色丝带,那曼妙风盈呼之欲出,纤细柳腰盈盈一握,雪白肌肤更是宛若淬炼过后的璞玉,每一寸都滑腻得惹人遐思。

  掐指一算,这是她第二次勾引慕容拓了。

  第一次,是为了使命,这一次,是随了自己的心。

  她深吸一口气,摸了摸发烫的双颊,哪怕就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周围都仿若萦绕了几朵祥云仙雾,她的身姿,便美轮美奂,飘渺出尘了。

  轻叩门,无人应答。

  她犹豫了半响,步子几进几退,最终推开了房门。

  北齐刚刚传来密函,南部动荡,主帅不敌,父皇命她奔赴前线剿灭乱党,她能留在大周的时日又缩短了不少,兴许明日就得离开,她实在不愿意空手而归。

  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挑开绫罗帐幔,却惊愕地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难道……慕容拓已出发去熄族了?

  阖上眸子,他们两个就真的无缘?

  这晚,她给桑玥传了消息,让桑玥即刻赶来荀府的风和轩。

  桑玥带着子归如约而至,赫连颖的脸色十分淡漠,让桑玥命子归守在院子门口,别让任何人打扰,尔后指了指屏风后的床榻,冷冷地道:“躺下,我明天就要走,今晚把解药给你配出来。”

  之前说半个月,现在提前了那么多,桑玥的浓睫轻舞,溢出华光浅浅:“北齐出事了?”

  “不用你管。”赫连颖面含愠色地道。

  桑玥环视四周,凝眸道:“云峭果是个幌子,你就是想支开慕容拓?”

  赫连颖把她按倒在床上,捋起她的衣袖,一边寻找着合适的筋脉,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是。”

  桑玥抽回手,淡淡地看向赫连颖,警惕地问道:“为什么?”

  赫连颖的眸光突然一凛:“他有他想守护的人,我也一样。”

  桑玥的秀眉一蹙,赫连颖取出银针,桑玥在心里计量了一番,最终决定相信慕容拓既然请赫连颖给她治病,就一定做了万全的部署,她伸出手,赫连颖将银针扎在了她手臂的穴道上,正色道:“你放心,我还没有低贱到需要靠斩杀情敌来巩固我和慕容拓关系的地步。相反,我还会不遗余力地救你,他爱的,他守护着的,江山也好,女人也罢,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让任何地方出问题。”

  江山?难道赫连颖开出的条件是……

  桑玥不敢往下想,慕容拓太过优秀,爱慕他的人不知凡几,但莫不都是自私自利以得到他为目的,赫连颖或许也不例外,否则她不会精心打扮地闯入慕容拓的房间,大抵是想着跟他生米煮成熟饭。可是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赫连颖更舍得付出。她这削弱的肩膀,一侧挑着江山社稷,一侧挑着儿女情思,这样天上人间难绝无仅有的美貌女子,慕容拓若先遇上她,定也能够爱上的吧。

  赫连颖解了桑玥的衣衫,在肩胛处扎了两针,淡漠却哽咽地道:“我很讨厌你,因为你总让慕容拓受伤。”

  桑玥垂眸,并不否认,慕容拓爱上她以后,基本上陪着她在过水深火热、刀口舔血的日子。

  赫连颖堪堪逼回眼角的泪:“我也嫉妒你,因为你什么都不用做,他就为你成痴成魔,你的心里,明明装着比他更重要的东西,他却心甘情愿地被你独占。”

  桑玥轻笑,幽幽冉冉道:“他需要的不是我做什么,而是我的心,这颗心已经给了他。”她没有把复仇看得比慕容拓重要,复仇是几年的事,她和慕容拓却能厮守一辈子。

  “你没见过他一夜血洗三大王府的狠辣吧?你也没见过他披甲上阵、奋战沙场的所向披靡吧?你见到的,永远都是他温柔的、宠溺的、讨好的、没有半分强势的一面!”她见过!不论是血洗北齐三大王府,还是出兵剿灭慕容耀,她都在远处默默地看过,那种杀伐决断、那种霸气恢弘,将她的一颗心俘获得死死的。

  桑玥端详着这张跟楚婳有着几分相似的脸,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突兀地问了句:“你母亲的生辰是哪一年哪一天?”

  赫连颖又是一针入穴,渐渐地平复了激动的情绪,随口道:“壬午年九月初八。”

  九月初八?桑玥的微垂着的浓睫忽而上抬,眼底写满了不可置信,刚要开口,赫连颖又是一针,她昏了过去。

  “可以了。”赫连颖对着空气说道。

  只见一道白色身影,纤尘不染,踏着月辉走入房内。

  他戴着斗笠,面纱遮颜,不过是几步的距离,他却咳嗽着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来到床前,探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张失去了方知珍惜的脸,他的手异常冰凉,她的脸也不遑多让。

  赫连颖指了指早已准备好的凳子,道:“开始吧,我已告诉了荀大人去追慕容拓,必须赶在他回府之前把事情办妥。”

  裴浩然解了衣衫,露出白皙的却早已不再健硕的胸膛。

  赫连颖的身旁是一个青铜四方药鼎,她拿出火折子,点了火,不过须臾,鼎内就冒出了氤氲热气。她从锦盒里拿了天山雪莲、海蟒胆和两片血火莲的花瓣,尽数投入其中,尔后催动内力,纤手沿着药鼎的边缘缓缓游离,在内力的带动下,三味药材慢慢地融合……

  这个过程是缓慢而艰难的,炼丹不同于煮药,不仅要用内力使药材完美地契合,还有保持鲜活的药性,极损耗心神,亦亏空身体。长这么大,除了给父皇治病,她从不炼丹,因为每次炼完之后的三天,她都会武功尽失,比常人还羸弱,那几天若遭遇仇家追杀,可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她一手控火,一手融药,半个时辰后,三味药已完全化为一滩暗红的液体,她目不转睛道:“半杯血,桑玥的。”

  裴浩然颤颤巍巍地抬起桑玥的皓皖,心疼不已地划了一刀,用杯子接好,递给赫连颖,赫连颖的额角已布满薄汗,她单手接过,另一手仍在不停地融丹,她一滴一滴地小心翼翼地将血化入其中,那液体的颜色又深了几分。

  赫连颖再道:“心头肉。”

  裴浩然不假思索地将匕首戳入了自己的胸膛,一刀一刀地剜了个大窟窿,鲜血染红了白色的衣衫,借着月辉,依稀可见那蓬勃跳动的心脏,血管一突一突随时要爆裂了一般。

  前世他命人割了桑玥多少刀,而今他就戳了自己多少刀。

  他才知,桑玥当时有多痛。

  他才知,自己当时有多混蛋!

  匕首的尖端没入心脏,那种痛,比开膛破肚难受千倍,何为锥心刺骨,他真真是体验到了。

  可这些痛抵不过失去桑玥的万分之一。

  他蓄力一挑,切了一片,递给赫连颖,赫连颖面无表情地接过,这是裴浩然自愿的,她可没逼他。不是裴浩然,就会是慕容拓,一念至此,她拿在手里便也不觉得那么烫了。

  这一次,裴浩然的双手再度沾满鲜血,但却不是桑玥的,而是他自己的。

  他摊开血红的手掌,呵呵一笑,合拢衣衫,起身,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一步一步地朝外走去。

  在他身后,是一地血迹斑驳、一世情缘未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屋外,下起了温柔的秋雨,淅淅沥沥,冷冷清清。

  忽然,一阵狂风大作,掀飞了他的斗笠,霎时,满头银丝飞舞,在寂静的雨夜,晃出了悲怆凄凉的美……

  桑玥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姚府,又怎么躺到了自己的床上,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那张如玉风华、俊美无双的脸。

  她餍足地勾起唇角,满腔柔情尽数化作眸子里熠熠生彩的辉光:“慕容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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