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秋声梦短(二)
“来这儿,自是一度春宵,品无边风月。”
在今夜之前,顾云淙如何都不会想到,这话会从自己嘴里说出。
男子素日间骄矜疏离之意尽显,倾月握紧掌心,暗自叹了口气。
看吧,自己果然不是这人对手。
若她还是公主,任此人如何,她都有把握扳回一局。只是她已然如此,还一身狼狈地被他救下。即便她再在乎颜面,只怕也没资格了。
晋朝覆灭后,她每走一步,皆是败局。
“大人既然想知,我告诉大人即可。”
随即,她将自己如何逃出宫中、如何离开王城、又如何在这人眼皮底下躲避追捕、最后流落到这青楼的经历,一一告知这位,无有不详。
顾云淙闪过一丝意外,他原没想这么多,不过女子既主动坦白,他就得好好思量该如何处置这位。毕竟,宫中那人,前几日才问过他此女踪迹。
只是这位公主看上去并不像想象中的娇弱,否则就不会还能这般站在他面前。
他抬眸,望进女子眼中,问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倾月愣住,打算?
她早先想的是,与婢女离开汴京,再寻个隐蔽的处所定居。只是如今,她身边仅余的婢女清澜在她被卖去青楼时失去了踪迹,她随身财物也被尽数搜去,连她自己都困于此地,还谈何打算?
经此一事,她也算是明白了,乱世之中,似她这般无权无势的弱女子,只有任人揉搓的份儿。
倾月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命人送你离开,只不过你不得再现身于汴京,也永远不能再回来。你可愿意?”
倾月不可置信地看着男子,“大人,为何?”
顾云淙别开脸,“自古权势之争,不论输赢,受难的皆是妇孺百姓。你生于帝王之家,受此劫难,多少无辜。若你留于京中,被人发现只是时间早晚,届时又是劳师动众、民不聊生。为人臣子,本不该违抗上命,只是我受人嘱托,必当尽心辅佐新君。圣上执意寻你,几经劝谏不改,我唯有出此下策。”
“况且……”顾云淙划过她身上,皱眉道:“就当我是救人救到底吧。今夜你且待在此处,两日后卯时初刻,我会派人前来接你离开。”
语罢,未待屋内人反应过来,他便整束衣物推门离开了。
倾月刚想追上去,瞥见窗边木架上放着张令牌,取来一看,正是那张鎏金令牌。
是他留给自己的。
将令牌握在手里,倾月不由一阵恍惚。
这个人,当真愿意帮她?
且不论方才那番言论真假,即便她不信,又能如何?
那位世子近日定不会再放过她,崔娘子亦不会再对她手下留情。而在鸣凤楼之外,还有朝廷官兵的严加追捕……重活一世,她断然不愿驻足此处。
是以如今,她除了相信顾云淙,别无他法。
……
王文越见众人耷拉着脑袋回来,火气往上冒了一大截,欲亲自去寻时,崔娘子领着小厮闻声赶了前来。
她先是面上一沉,听清事由后心口直慌,强笑着迎了过来,“原来是王世子,这是怎的,生恁大的气儿?若有何不满意的,只管同我崔娘子提,保管将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王文越见老鸨来了,捂着脸冷哼道:“可别这么说,你这妈妈的话,本世子是再不信了。三日前这月泠姑娘出阁宴上,爷可是一掷千金了,眼下银钱都进了你口袋里,反倒还不从了。看看爷这脸就知道这贱人都干了些什么!妈妈您可当真是会教!”
崔娘子被这么一通说,面上一阵白一阵红。
她自是老远瞧见这位面上的抓痕,可若是旁人就罢了,这王文越乃当今皇后母家宣平侯府世子,为人跋扈惯了,又沉湎声色,惯会蛮横耍狠。虽新近受封入京,近来却已在城中大小瓦肆传了个遍,各家唯恐避之不及的。
偏偏三日前此人出现在鸣凤楼中,将她一番布置坏了个彻底。原想等今夜过了便能好些,谁知又出了这桩事,只怕即便赔礼道歉也不管用了。
“王世子,实在是对不住,要不这样,小人让茹香、芸香两位姑娘来伺候您,再给您备桌上好的酒菜。您放心,待我们寻到人,定要她好好向您赔罪!”
王文越虽气,一听闻是这两位颇有姿色的孪生姐妹,怒火便也消了近半,“若是这样,那本世子便还信你这妈妈一回。改日,哼,若还是这样,本世子定要让这贱人吃不了兜着走!”
“那是自然!”
“还有那间屋子,拒不受查,定然有鬼,相必那贱人这会儿就在屋里藏着吧。既然妈妈来了,那就替本世子好好查上一查!”
崔娘子连连应声,好声好气地劝走这位后,立刻冷下脸来。
这女子,还真是不容小觑!
看来她前几日做出的那副听话模样,一概都是装的。不过也难得她这份心思,那样的一张脸,直将她平生所见的女子都比了下去。若不是这宣平侯世子,这位的身价只怕还远不及此……
这样的女子,她鸣凤楼绝不可能轻易放走!
掠过另一侧的雅室,莫说是那王文越,她一路赶来后也起了几分疑心。楼中各处出口皆有守卫严加看管,仅凭一个弱女子是绝对逃不出去的,除非……
她行至门前,正欲和气询问一番时,从中出来位青衫银冠的男子,玉质风清,如霜似雪,正是今日楼中迎来的那位贵客。
“这位官人,此处糟乱,并不妥当,刚才又害您受了冲撞,小人实在过意不去,为您备了上好的厢房酒馔,您看可好?”
“不必了,本侯觉得此处,甚好。”
崔娘子眼皮一跳,背后虚汗不止。对于眼前之人的身份,她不是没有耳闻。
定北侯,一品将军,巡防营统领,官家亲信……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局动荡,汴京城中的勋贵世家如白驹过隙般来去,可要说起来,蜀中顾家,却是在前朝便名震一方的簪缨世族,只怕比如今龙椅上的那位还要得人心些,也由不得她不敬着。
“那您这是要……”
不待她说完,便被男子截去了话端,“屋中的姑娘乃本侯……心尖上的女子,崔娘子在汴京多年,知道该如何行事吧。”
顾云淙睨着她,眸中含了极淡的笑,明明是甜言蜜语,叫他说出来,却好似堂审时的定罪切结,叫人没由来得脚心一软。
崔娘子反应过来,笑道:“那是自然,她能入了侯爷的眼,是她的福气。小人定会好生照看于她。”
接着,崔娘子又赔了几句笑,只是不敢招惹这位。一夜两位当朝贵人,一个比一个官大权重,饶是她浸淫此道多年,此刻也多少有些心力交瘁。
顾云淙耳边起起伏伏,目光却落在屋中女子清泠的身影上,吩咐了句后,提腿离了此地。
……
自鸣凤楼离开时,城门已下了钥。顾云淙稍忖一二,便驾马去了位于通利坊的定北侯府。
说起来,圣上将此处赐予他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出现在府上。叩响门环,不多时,便有人闻声前来。
来人似乎并未想到是他,面上一喜,“少爷,怎么是您!不对,老奴我糊涂了,如今您已是侯爷了!”
顾云淙亦未想到开门的是这位老管事,含笑道:“劳烦邓伯了,刚散了酒席,就过来看看。”
“那侯爷今儿个是要在府中安置?”
“嗯。劳烦邓伯找人替我收拾间屋子出来。”
“好好好,侯爷您的正屋早就拾掇好了,就等您回来哩!”
两人边往里走,一路边说起话来。
“这宅子虽好,离宫里又近,可未免太大了些,老奴自被您接来汴京后就一直在张罗,这些日子也没能落地。若是从前夫人在此,断然不会如此。”
游廊里静悄悄的,邓管事提灯笼的手微微一抖。先夫人去世向来是这位的一块儿心病,便是府中下人都轻易提不得的,他眼下却昏了头地说起了。
“无事,您慢慢来。我不急。”
邓管事眼眶一热,终是没忍住,叹道:“若是老爷夫人在世就好了,就能见到哥儿今日这般出息,也不负咱们顾家列祖列宗了。哥儿您在外这些日子,老奴也是日日提着心,生怕您出了什么事。好在您平安归来了!”
顾家祖上数代皆有战功在身,只是到了顾云淙父亲时,尚未建功便亡故了,而先夫人亦不久意外离世。是以如今,顾家此脉人口单薄,仅余了他一个。邓管事一力看顾他长大,如何不喜。
邓管事抬袖拭了泪,又道:“侯爷如今已二十有四了,既立了功勋,就该将自己的婚事放在心上。这些日子到咱府上寻庚问帖的不在少数,堵得老奴都不好出门!再者,这偌大的侯府,还得有位当家主母才行,咱们这些人总是不中用的。”
数语间,顾云淙已至了桐居门口,见随从徐然提灯在廊下候着他,便劝抚道:“好,我都知晓了。时辰已晚,邓伯您先去歇着吧,这些我自己来就可以。”
邓管事又嘱了两句,方肯离去。
“侯爷,方才听闻传报,已帮您备好沐浴物什了。还有邓管事……”徐然挠头道:“早知属下去接您了。”
“邓伯也是好心。这些时日,多亏你们费心了。”
“不劳烦的,就是那些主动上门结亲的颇有些讨人烦。赶也不好,不赶也不好。主子您也拿个主意,看是如何处置好。”
说话间,顾云淙已入了净室。山水屏风后传来衣衫落地的细簌音,和着汩汩水声,徐然面上亦覆了层热气。
“既然麻烦,就都拒了。”
“可是邓管事那边,还有您的婚事……”
“我无意此事。休要再提。”
徐然的额间沁出些汗来。也是,他这主子素性淡漠,这府中婢女更是少之又少,哪还有心思考虑亲事。邓管事糊涂,连带着他今日也糊涂了,真是不该!
喏了声后,他静自取走衣袍,行至门口,发现从中掉出一物来,身子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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