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雨暗荷华(一)
直到已经身处侯府中时,江倾月都未彻底缓过心神。
似乎无论她怎么逃,都摆脱不了与前世一般无二的命运,到底要囿于这四方狭小天地,扮那金玉镶就的笼中鸟雀。
她眼眶酸涩,忍着不让自己落泪,连从游廊一路至内院的府中光景都未留心半分,只顾低着头跟上男子脚步。
偶间瞥到几个晨间扫洒小厮的身影,见了这人一概息声敛气、毕恭毕敬。虽对她稍有存疑,到底不似市井小民般没规矩。也因此,她心中的羞赧才略微少了些。
及至一方雅致清幽的院落时,男子总算停了下来。
“你……暂且在此住下吧。”
倾月轻声应下,抬眸扫过眼前,窗前绿竹、廊下芭蕉,小桥流水、山石微径,移步一景,无一不精。的确是这位侯爷堪住之处,何况此幽旷之景还位于寸金寸土的天子脚下、皇城之中。
“鸣凤楼之事,我皆已处置妥当,你不必担心。至于余下二人,亦不足为惧。”
“谢过大人。”
“我还有事,就不多留了。”
“大人慢走。”
顾云淙凝着女子,欲言又止。将出屋时,见她立在原地,忍不住道:“我晚上未必会回来。若是有事,可直接告知徐然。若他不在,则还有府上的邓管事。”
倾月应声,行女礼送走这人后,攥紧的指尖总算略松开了些。
……
“侯爷,您今夜当真不回府?邓管事可是命厨房备了许多您爱吃的,您这般走了,属下只怕又会被他老人家说道几日。况且月姑娘初至府中,您这般总归不大好吧。”
顾云淙不置可否,想起方才屋内伶仃一人的女子,停下来道:“寻两个信得过的婢女来,还有一应的……”
徐然立刻反应过来,笑道:“是,属下会派人备下。”
“府中修缮事宜暂且搁置一旁,先收拾处雅致的院落出来,日后让她住进去。”
“是……什么?”
徐然有些不解。若论地方,自是桐居最为上佳,既将她看得要紧,可为何还要这小夫人别院而居?
“按我说的去做就好。”
徐然自知失语,遂只得应下。
……
想不到当日,徐然就将婢女送去了桐居。俱是幼时入的顾府,只不过后来顾云淙不喜女子近身,便被打发去了庄子里,此次入京,邓管事将人也一并带了过来。
“夫人,她们是绮罗、兰心,今后便伺候您了。绮罗伶俐,兰心细致,定会照顾好夫人。”
倾月听见这声夫人,心内一跳,仍是道了声谢。见是两个相貌清秀的婢女,其一眉宇略带英气,想必便是绮罗,另一位则如她的名字般,气质如兰。
“另外还有一事,夫人想必也知晓咱们侯爷素来喜静,并不喜女子近身,她们在您身边伺候便罢了,切不可冒然出现在侯爷近前,否则……便是属下也难说会招来什么后果。”
她只听说这人一向冷漠无情,却不知还有这一层。如此说来,自己又是因何缘故?
徐然见她面露疑色,忙解释说:“但夫人您不一样,也正因如此,侯爷才待您不同。”
倾月身子不禁一颤,若非这般不同,她也不会困于此处了。
“大人……侯爷他今日会回府吗?”
徐然也不隐瞒,回她:“说不定。主子这些时日都忙于军务,即便前两日休沐,也被官家召见入宫,回府的次数更是寥寥可数。”
“不瞒您说,这府中上下,都盼着主子能早日娶位夫人回,也好过如今这般冷清。可主子一直不上心,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下人们一度还忧心过……好在有您,也算是开了个好头。”
倾月知他是好心将这些讲与自己,勋爵之家,清俊男子,忙于朝政,后院清净。可落在她耳中,便成了另一番模样——
这样的人家,以她如今的身份,便是入府也会被认作攀高枝、命途好,哪里会晓得她的苦楚。何况顾云淙位高权重,迟早也是要娶亲的,而自己说到底,不过是见不得人的玩物、妾室。
徐然说完,见她面色欠佳,没说几句就退出了屋子,临走还不忘嘱咐绮罗兰心好生照顾。
屏退众人后,倾月独自坐于窗边的矮塌上,凝着黄花梨木小几思绪渐远。再抬首时,眸中已濡湿大片。
偶间瞥过窗外,见靛紫云霞自天际攀缘而上,碧空尽染,俨然副打翻染缸的凌乱,却又出奇地和谐统一,依旧是亘古不变的苍天。
而不合时宜的,似乎只有她一个。
只是想不到一连数日,那人皆未现身桐居,甚至未曾回过府。倾月虽有些意外,心内惊惶多少褪去几分。
原来徐然说的并不假。若论勤政,这位替赵煊征战四方的定北侯当之无愧为首屈一指。可若论起为人,她以为自己知悉一二,却又并非如此。
即便再来一次,她依旧想不到,那位将她拦在城门处的人,会是顾云淙。
可除去这一点,不得不说,她在桐居的时日,比之先时所经岂止好过一星半点。不必再提心吊胆地躲避官兵追查便罢,寻常更是连侵扰之人一概都无,恍惚间像回到从前宫中的日子,无忧少虑,离尘远世。
……
这日天色澄明,日头尚好,兰心见她深居闺中已久,便提议出屋走动。
倾月虽来府上不久,约莫也晓得了些大概,知道不会有人为难自己,只囿于自身不愿露面。见兰心几经相劝,也不好再相拒,便与她们一同出了屋。
廊下芭蕉在几场秋雨过后青翠更深,她穿身藕荷色儒裙外罩水绿短袄,云鬓素钗,拿一柄花鸟绢面团扇立在桥上,看绮罗兰心在一旁说笑。
“咦,这是鲤鱼么?”
“是呢,可这都入秋了,如何还会有鱼?”
她不禁想起走散的清澜,心内一阵怅然,回过神时二人已兴冲冲来到自己面前。
“夫人!您可要下去瞧瞧?”
倾月应声下桥,目光掠过溪流,察出二人嘻笑缘由。将临深秋,清溪中却依稀可见锦鲤游迹,在人事凋敝的秋日里倒平添了几分生趣。
她记起从前书中所见,便道:“此鲤约可耐寒,此时夏日虽过,可汴京临水而居,气候温润,便是冬日出现亦不足为奇。”
“夫人这话倒说得不错!”邓管事说着,朝她躬身行礼,“老奴是府中管事,特来拜见夫人。”
倾月本被这声吓到了,又见是顾云淙提过之人,忙垂首回个了女礼。
待入屋后,邓管事道明了来意:“……老奴一直忙于府内事宜,并未得空拜见夫人,是老奴的不是,还望夫人见谅。也不知夫人喜好,便着人备了几匹料子,聊当敬意,还请夫人收下。”
倾月识出小厮所持乃蜀中之锦,虽多为青白素底,不难看出其上织艺精细纤巧,便是从前宫中一次所得也不过十数匹,可眼前所见却有七八匹之多,不由叫人暗暗吃惊。
“蜀锦贵重,邓管事此礼过重,我……”
“夫人切莫如此,若不收下,只怕真就折煞老奴了。”
他早几日便听闻自家侯爷带回一位女子,虽出身卑微,却明丽动人。此时初见,又觉比传闻中更胜一筹,沉静灵秀,知书识礼,与其说是风尘女子,倒更像是功贵之家的落魄千金。
也难怪会叫公子接到府上。刚入院中便觉其见识不俗,此刻不但他来之前的顾虑消去大半,对这位小夫人也不由欢喜起来。
“夫人不知,蜀锦虽贵重,可我们顾家亦出自蜀中,祖下丝茶产业不在少数。这些也不全是老奴所为,还有先夫人的意思。”
“先夫人?”
“正是。先夫人当年颇喜这锦缎,正因为此,顾家产下锦庄一度热销蜀中,连江南一带有名头的商户也曾闻声而来。只可惜……先夫人走得太早,若非如此,侯爷现在也不会这般……”
邓管事一时忘情,忍不住多说了两句。瞥见女子温和的眉眼,不住在心内点头。
倾月在一旁垂眸听着,并未如何应声。
邓管事又将顾府境况与她说了些,宽慰了几句,才总算离开。
“看来邓管事对夫人印象不错呢!”兰心笑迎上来道,看上去很是为她欢喜。
她却将头转向窗外,望着清雅幽静的四方院落悲意不止。
既然这个人一向不近女色,为何如今又有了转变?
花梨木梳妆桌上一方铜镜中映出几分她的容貌,皎皎芙蓉面,莹莹素雪肤,随云轻鬓,柳叶细眉,杏眸流转,樱唇轻抿,欲比西子娇怜,堪胜江仙清落……
她苦笑着垂下头去,再抬起时,眸中尽是掩不去的哀戚。
或许,他与旁的男子,也并无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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