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雨暗荷华(三)
翌日,进早膳的当儿,绮罗满面欢喜前来通传,说是侯爷正这边儿来,没几步就到了。
倾月握筷的手一下慌了神,抬也不是,放也不是,最后在男子进门之时颤着手将筷子搁在了桌上。
她起身行了个万福,垂首立在桌边,不敢直视这人,只余光瞧见他穿着件竹青襕衫常服,腰间的白玉云纹玉佩微晃,一如往日的清泠淡漠。
进门后,顾云淙便瞧见她小心拘束的模样,顷刻间皱了眉,不欲往里去,可记起来意,终未提腿离开。
目光触及眼前白皙颈间时立刻挪开了,随即才意识到她今日的一番装束。水色短袄,淡藕合儒裙,云鬓间缀以白玉兰花簪,与耳边的白玉坠子相映衬,未施脂粉,却比那夜鸣凤楼初见更添几分动人。
“你……坐下用膳吧。”
倾月立在原地,正不知该如何继续,忽听得绮罗道:“侯爷也还未用膳吧,何不同夫人一块儿?”
绮罗性子爽利,嘴也快,这些时日与她相处下来,既叹容貌性情,又怜其入府遭际,便想着能助她多留会儿侯爷也是好的。
府中现下仅她一位女眷,虽无须忧心争宠,可难保日后不会。而这位自入府后便备受冷落,若想在府中长久立足,只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倾月身子僵住,思及昨夜,头垂得更低了,似乎想竭力掩去自己的身形。只是屋子就这么大,她也做不到全然消失在顾云淙面前。顷刻间,难熬至极。
顾云淙扫过她,沉吟片刻,方道:“不必了,我说几句话就走。”
倾月暗暗松了些气,“侯爷您说。”
“若你近日无事,可帮着邓管事打点府中修缮之事。”
倾月有些吃惊,抬首对上这人,“侯爷,这……”
“你来时也瞧见了,偌大的侯府,仅邓管事一人打理。我忙于公务,亦无暇抽身看顾,若你愿意,闲时照看一二也好。”
“只是,我担心万一办不好……”
她垂下脑袋,试着掩去自己此时的神态。
她担心的并非这个。若论起修园子,她自是不怕,一朝公主的审美意趣,那是经不知多少积年老成的嬷嬷、昭文馆学士们出来的磨砺栽培出的,便是修宫观,她都能道出个一二来。
只是以她当下的身份,若被日后的正经夫人知晓,只怕又是一桩过错,遑论旁人的说三道四、非议不断。
顾云淙虽不知这话真假,但依稀猜出是她的推辞。“无妨,此事不急,就当作是打发时日。一应银钱物件与邓管事说声就好。”
话已至此,她似乎没理由再推辞,遂应了声是。
一席话毕,顾云淙刚欲提腿离开,又回过头补了两句:“这几日我会很忙,暂时就不回府了,你……安心住下。”
倾月脸颊微红,轻应了声嗯。待那人总算离了屋子,兰心与绮罗忙迎上前来恭贺她。
“这么说,侯爷将修园子这么大的事儿都交给夫人了!”
“是呀,看来侯爷对咱们夫人真是放心呢!”
倾月并未应声,所想的是另外的事。
方才这人走前那番叮嘱,是在为昨夜安抚她吗?
但那并非他的错。按理说,这是他的府上,想去哪儿自然都是可以的。至于自己,即便再不愿,迟早也是他的人。
耳畔不断传来婢女的欢喜声,她望着男子消失的地方,不可抑制地心内一沉。
……
方过午后,邓管事听了信便亲自领着小厮过来。
“夫人,这是府中的布局图纸,您近日可先看看,侯爷嘱过了,此事不急,夫人慢慢来就行。”
她轻点了点头。
又听得邓管事道:“那日见夫人谈吐不俗,见识定也不浅,侯爷既将此事交与您,您大可安心办就好。若出了事,不止侯爷,还有老奴我呢。”
这话亦是在安抚她。即便日后有了正经夫人,这位邓管事也会向着她的。
倾月看着老人和善的面容,心内微动,连声道了谢。
却说顾云淙自晨间离府后,径直去了巡防营所在府衙。俯首桌案之时,不由想起来时徐然打趣他的话。
“我看主子您哪里是让小夫人修园子,是担心她时常闷在屋中、闭门不出吧!
“就连邓管事那儿都交代好了,属下近日觉得您都变样了!当然不是说您这样不好,这样真挺好的!”
“……”
他瞅了眼不远处的天色,约莫着那些话本诗书该已送去了桐居。在他看来,这虽非什么紧要之事,但若能让她在府中松快些,何乐不为?
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有失承诺在先。
那便在旁的地方稍稍补偿她吧。
一道闷雷骤然劈开,震得窗框哐哐直响,徐然急急赶来,称有急案相告。
“……京兆府已派人前往城外查看,只是情况尚不明晰。听过往路人称岸边并未留有船只残骸,多半已沉入河底。只略微在岸边寻到些浮上的断木和粮米,应该正出自那三艘官船。”
“伤亡如何?”
“尚未发现活口。”
又是一道雷声,将天幕硬生生劈成数片,阴仄朔风扑入窗内,将桌面上才铺开的宣纸吹得突突直响。
“圣上可知晓此事?”
“自午时有人报官后,京兆府的宋大人已亲自入宫觐见了。”
“好,命两队人马立刻出城参与搜查,我稍后就入宫见圣上。”
顾云淙又吩咐了几句,便匆匆离了巡防营,直奔宣德门而去,自西掖门而入大内。在宫道上正好与前去宣召的内侍相遇,遂被引着一路至了紫宸殿。
户部尚书王旭、工部尚书朱明谦,及中书舍人秦绍等几位大臣亦不久至殿。
至元帝赵煊坐于上首,听过内侍禀明的消息后,面色又沉了些。
“朱大人有何见解?”
“依微臣所见,沉船处正位于汴河东侧,乃中游峡谷地貌,湍急浪大、幽深难行,此时正值秋汛,汴京上游数个城镇皆曾连日降雨,以致近几日水位高涨不退,并伴有大风,若因此生故,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王旭冷哼一声,甩袖道:“一连三艘官船俱沉于此处,若都将原因推到这上面,也未免太过儿戏。从前户部运粮米的船也走的是这条线路,为何就没发生过这种事?”
朱明谦稍作思忖,回道:“有的,昭明九年秋,当时前朝正与西羌交战,遇华北欠收,自南方运粮来的五辆官船沉了三艘,其后来船亦未能避免。”
涉及前朝,殿中之人面色各异。
他们不会不知,正是因此,汴京城内粮米价格一度攀升,朝廷赈灾不济,仅汴京临近几方城镇饿死之民便有近万,而后犯上作乱的暴民更屡禁不止。外有强敌进犯,内有赵氏起兵,最终导致晋朝在三年内覆灭。
王旭自知失言,遂侧过头去喑了声。
赵煊问王旭:“京中各仓粮米储备如何?”
“回陛下,自前朝昭明九年后,汴京乃至华北,每逢冬日,粮米短缺乃常有之事,而积年战乱,民生凋敝,照眼下来看,并不足三成。若是南方运粮的官船如这般折损下去,只怕今岁冬时……汴京危矣。”
秦绍亦附声:“王大人此言不虚。微臣提议陛下尽早彻查此事,若真系意外,当加派人马护送官船入京。”
“那此事……”至元帝目光下移,“就交由顾大人负责、必要时可令刑部从旁协理。”
“是。”
屏退朝臣后,赵煊将顾云淙留在紫宸殿东侧宫殿,平日为他起居及批阅奏折之处。经赐座后,内侍又奉上茶水,此时殿内总算比方才有了些暖意。
赵煊连日忙于朝政,虽面露疲态,见了他总算是有了些精神。
“方才你并不曾进言,可是想到了些什么?”
顾云淙欲起身行礼,被赵煊免了,遂安坐于扶手椅上道:“臣虽有疑,但事情尚未弄清,此时枉下结论为时过早。若陛下信任臣,臣定当竭力查清缘由,还众人一个交代。”
赵煊眼中含笑,“朕自是信你的。”
“另,还有一事,依户部王尚书所言,查清沉船事由、护送官船入京要紧,但臣以为,自南方筹粮之事亦不可忽视。”
“你是担心,若到冬日粮米不足,前朝之乱再度发生?”
顾云淙点头。
粮米涉及民本,一旦有伤,民心亦随之渐失,前有隋朝李密,后有刚覆灭的晋朝,无论原因为何,所带来的结果都是毁灭性的。
“好,朕会着人全力办好此事。”
两人又闲叙了几句。临走前,赵煊叫住了他,“云淙,朕令你寻的人,现下如何了?”
殿内人事皆静,隐约传来雨声,淅淅沥沥地落在屋檐上,大理石台阶闷声一滋,便无处可觅了。
顾云淙不会不知,这人指的是谁。
只是上首的君王越执于此事,他便越不会轻易透露。毕竟他答应过对他有养育之恩的、赵煊已逝的父亲,定会尽心辅佐,为其斩去烦忧。而那位公主,于至元帝而言,也只是前朝祸水。
“臣尚未寻到。”
赵煊虽状似不解,仍维持着帝王威仪,稍稍敛去几分神色,道:“朕知晓了。”
自紫宸殿离开时,皇后王氏正侯在殿外,金玉满镶的朝天髻下是张雍容明艳的面容,唇间一抹浅笑。
“顾将军匆忙入宫,想来并未备伞,来人,送将军出宫!”
“多谢娘娘,不过陛下已吩咐过了,就不敢劳烦娘娘了。”
王氏笑着相辞,随即便入了殿内,不久便传来几声君王笑语。
“大人,这边走。”
“好。”
伞骨上的雨脚像断线的珠子般嗒嗒打在脚边,看着空无一人的宫道,他忽而想起桐居内孤身一人的女子。
随即面上无端有了笑意,他不在的时候,她大约会自在些。
(https://www.tyvxw.cc/ty25319212/41568367.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