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四回为谁鸣(3)
黎鹇是待不住的性格,按照常理,他绝不可能在客栈里窝着,而是会跑出去四处乱窜。然而上午不小心摔进河里,这会儿他只觉得有种要得风寒的预感,头脑有些昏沉,于是,他就在房间里盖着被子闷了整整一个下午,就连来送衣服的小七敲门都没听见。还是傍晚时分江鸾过去叫他吃饭,他才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江鸾看出他有那么点无精打采,却也没有怎么过问,嘱咐了一句“注意休息”就跟他分别回了房。都是成年人了,用不着费心力去担心,他认为青年能把自己照顾妥帖。
第二天一早,他跟黎鹇还在大堂里坐着用早膳,便有人找上了门来。
“哎哟,巧了巧了,雾华君您在这儿呢!”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宽家的三子宽安,不同于昨日,他一脸焦急,看架势恨不得直接给江鸾跪下,“大事不好啊!您得救救我们!”
黎鹇愣了半天,才把剩下的半个小花卷塞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眨巴着眼睛看他。
“何事?”江鸾倒仍然不形于色,沉稳地等着对方把话说完。
“昨晚宅子里忽然来了只大鸟,接着就起了怪火,扑也扑不灭,我们全家差点都交代在那儿!”宽安蹲在江鸾的腿边,双手扒在桌沿上面,样子活像只乞食的大狗,“烦请雾华君跟我前去看看,若是什么千灵或者妖魔鬼怪,希望您能显显神通将它收了!救命啊雾华君——”
男子着实吵得人头疼,黎鹇挤着眉眼按了按耳朵,出声询问:“人家都找上门来了,雾华君,这得给个面子吧?”
江鸾将偏向黎鹇的视线转了回来,低低问到:“那怪鸟现在何处?”
“被二哥打伤了翅膀飞走了,但说不准还会回来,我觉得,也许家里有什么吸引它的东西,所以希望雾华君能前去察看一番。若是毫无异常,那我们便只能自认倒霉了。”宽安保持着蹲跪的姿势退后半步,抬起胳膊给他深深行了一礼,“请雾华君出手相助!报酬一切好说!”
“分内之事而已,不必如此。”江鸾望了望旁边的黎鹇,青年耸肩示意无妨之后,他又缓缓说到,“带路吧。”
“哎!雾华君大恩大德,我宽家没齿难忘!”宽安低头再拜后才站了起来,然后朝着吓得回不过神的其他客人抬臂一挥,“抱歉扰了各位清净,大伙儿随便吃,都记我宽安账上!”
“雾华君,”吆喝完,他又朝门口伸了伸手,嘿嘿笑道,“您这边请。”
直到几人出了门去,在场的所有人依旧搞不明白状况,寂静了半晌之后,大堂里头才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雾华君?这人谁啊,怎么这么大的面子让宽家小少爷低头做小?这小少爷也是,平时看着流氓地痞一个,今儿怎么这么大方?
“爹!姐姐!”刚到了大宅门口,宽安便急不可耐地大喊起来,“看看我把谁带来了!”
黎鹇还在这儿瞪着双眼对浮夸的装潢摆设咋舌感慨,下一刻就有一群男女老少迎了上来,阵仗大到他差点就要往后一蹦。
“这是……江公子……哦不,该叫‘雾华君’?”看上去稍微有些臃肿的老年人还穿着金丝的睡袍,他直直盯了江鸾一会儿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样子,不好意思地拍着腿笑道,“让雾华君见笑了,出了太多事,还顾不上收拾。”
江鸾浅浅地施了一礼,面对杂乱一片的院内表情如旧:“宽大人不必客气,‘公子’即可。”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十四年?江公子跟那时候比起来,可是变化颇大呀。”宽博抚着手感叹过之后,又看了看一声不吭的黎鹇,“这位是?”
黎鹇乖乖行礼问候,多余的只字不提:“煌城黎氏,黎鹇字重明。见过宽大人。”
“冠决兄托付我,带他一同历练。”
“唉,当初是江公子跟着无为真人行走修习,如今江公子却在带后辈游历,这时间快得,真是让人不敢想象。”宽博转头望了宽安一眼,然后抬起右手连着摆了几摆,“江公子八成是安儿请来治那只怪鸟的吧,其他人都下去,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肖子,你先回屋呆着,回头再找你算账。”说完,他见身旁的女儿也想退下,便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静儿跟着我们即可。”
唤作宽静的女子没溜成,抬眼望望江鸾的表情后,她屈膝问候:“见过江公子。”
嗯……声音软糯而不腻,身形羸弱而不病态,性格有些内向,是个大家闺秀的样子,这宽家还是有正常人的吗。抛去衣品不谈,宽博这老爷子也像是个普通的生意人,似乎没什么格外不讨喜的地方,怎么这宽安和仨孙子就咋咋呼呼的,一眼看上去就是典型的怂媚暴发户?黎鹇也不说话,只管背着手走在江鸾旁边。唉,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谁若是能让江鸾这块冰疙瘩开窍,他都想给那人磕个响头。
话说回来,亲眼看了,就会发现房屋烧毁得并没有宽安说得那样夸张,院落里乱是乱了些,那种富丽堂皇的劲儿却依旧能看得出来,大堂和左边的屋子几乎完好,只有右侧的几间烧毁得比较厉害,焦化的房梁墙柱断的断塌的塌,还没靠近,内部残存的陈设便已经收进了眼底。
这一点江鸾自然也看得出来,于是,他如此问到:“为何只有这几间受损如此严重?”
“唉。事情比较复杂,老夫尽量长话短说。”宽博在宽安的搀扶下往废墟跟前走着,语气明显地沉了沉,“前几日老夫因病卧床,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没有经手去管。那个不肖子说,老夫是被什么怪梦魇住了,因他求到的灵药才能转醒过来。跟着药还有枚长羽,那大鸟似乎就是追着它来的。”
“二哥的意思是,那枚长羽有辟邪之效,但烧起来以后,二哥便一直嚷嚷被人骗了,那人姓甚名谁特征如何又完全说不清楚,着实诡异得很啊。”宽安补充道,“二哥管理勾栏酒楼,认识不少能人异士,能寻到些稀奇玩意儿倒不是怪事,不知道为何这次却支支吾吾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被人骗了?”黎鹇撇着嘴巴沉吟起来,“唔……”
“所谓怪鸟是何特征?”江鸾一边移动着视线打量屋内的狼藉,一边出声询问。
“哦,羽毛是青蓝色的,有红色的斑点,一条腿,看着跟鹤有点像,白嘴,展翅以后大概……”宽安张开双臂比划了下,“这么大。”
“确定不是烛台之类引了火?”黎鹇也问到,“以及,那片长羽可还留着?灵药若还有留存更好。”
“盒子似乎被二哥气急摔了,就在这片地方。”宽安转过身,朝忙忙碌碌的下人们招呼了一声,“来几个人,一起把那锦盒找出来。”
“下人眼拙,可能看不见,我也跟着去啊。”说罢,这位小少爷也撩起袍子亲自上阵翻起了瓦片木板。
“请大人恕在下直言,直接把二公子叫来问话不是更为方便快捷?”黎鹇偷偷望了望宽平离去的方向,然后又悄悄观察起众人的反应,“毕竟二公子是唯一的当事人,说不清事情细节确实过于蹊跷。”
老人长叹了一声,没有回答。
涉及他人家事,两人也不好揪着不放,于是,江鸾便问起了其他的信息:“起火大约是什么时候的事?”
“似乎是……子时三刻。”宽静代为答到。
“找到了!”宽安等丫鬟拿手绢仔细擦完,才接过来递给了江鸾,“这什么盒子,又烧又摔得,竟还完好无损。”
木盒表面涂了漆,外表上看不出原本的材质。江鸾摸索了一圈没有发现机关暗器,才拨着锁扣把它打开。而这个时候,黎鹇的手指已经搭上了折扇的扇柄,随时准备把它抽出来应对意外。
如他们所知,那个盒子里静静地躺着剩下的一枚药丸和掌心长短的赤斑蓝羽,还有些残留的符纸残片散落在长羽四周。
见男子伸出手就要把羽毛拿出来观察,宽博和其他人不禁往后一退:“江公子小心啊!”
然而江鸾却似乎并不畏惧,面色如常地端详起了那枚长羽的特征。观察完这一个,他又拈了一角符纸,分辨起了上面一星半点的图案。
黎鹇对灵术符咒之类仍旧是一知半解,自然看不出门道,便把脑袋凑上去开口问他:“雾华君可有什么发现?”
“符上有灵力,根据符文的特征判断,很可能是与封灵术类似的术法。”江鸾将蓝羽在盒盖里轻轻放好,接着取出药丸察看,“状如鹤而一足,赤文青质白喙,见则有讹火,许是毕方。大抵是符咒被破坏之后,灵力从封存的片羽上逸散而出,从而将它的本体引了过来。”
他对医术并没有过多涉猎,何况要从成品的药丸上看出端倪也并不容易。于是,他便将那颗褐色的小丸放了回去,又稍作整理将盖子盖好。直到这里他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木盒底部也有雕花,他碰到了。有什么必要在谁都不会注意的盒底做装饰呢?把它托在手上的时候,因为四足的关系察觉不到那些隐蔽的工夫,换了姿势才可能触摸得到。
江鸾摸索了一会儿,手指略一施力,将盒底按了下去。接着,轻轻的咯哒一声响起,底板便弹了起来。夹层里是一张叠好的字条,只用乌墨写了简单的三个短语。
“鵸鷋毕方,北郊文阁,利川画舫。”黎鹇把那几个字念了出来,莫名其妙地歪了歪头,“第一组应该在说妖灵,后面的是什么意思?”
他和江鸾还没有头绪,宽博的脸色却已经隐隐变了,紧接着,就听他不掩怒气地震声吩咐:“李管家!立刻带人去查文阁!!”
“遵命!”侍候在旁的管家领了命,招呼了几个家丁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黎鹇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只能瞪着双眼睛望着几人走远出门。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宽博在原地来来回回踱着步,浓眉也竖了起来,“造孽啊!!”
宽安尝试劝他:“爹,这还不能确定呢……”
“都把人带到家里来了还能怎么推脱!我说怎么年年劝墨画去省亲,我还以为是他为亲家着想、觉得妻子思乡,合着,合着……!这小算盘打得好啊!”宽博抚掌长啸,片刻之后,又转向身边不知如何是好的宽安,“你去把他押过来!我宽博今天就要清理门户!!”
“各位退后。”
江鸾出过了声,他腰间的退魔铃才叮铃铃地响了起来。黎鹇连忙抬腿跟上,在他半步之后微微侧着身站定。
江鸾偏头看了看他,接着拉回视线对着空中忽然卷起的烈火:“你也退开吧,危险。”
装有长羽的木盒现在在他这里,毕方的目标自然是他。那么,其他人与他保持距离,便能一定程度上保证安全。
“出来历练的是我,总躲在雾华君身后算什么事。”黎鹇盯着显现于火球中的奇异鸟类,毫不退缩地勾了勾唇角,“话说回来,还真是毕方啊。”
江鸾操控惟卿一剑劈了飞来的火团,立刻御着灵剑腾到了半空:“去上面。”
“好。”
对方没有半点犹豫便消失在了原地,黎鹇可没办法那么干脆。江鸾体术兼修,不用灵剑也有许多办法治敌,他总不能驾着剑在半空跟一只鸟拼扇子吧?于是,他略一转眼,就近寻到一处较为完好房顶就窜了上去。反正墙都烧了个大窟窿出来,怎么样都得修,就稍微借他踩踩吧!
然而,正当江鸾酝酿灵力的时候,毕方却唤起一股烈火直直喷向了刚刚站住脚跟的青年,而后,它自身也朝着那边狠狠撞了过去。
刺耳尖啸中,江鸾立刻放弃了正在准备的术法,御剑赶往黎鹇身边。
黎鹇下意识望了望身后的林子,抬起生世斩碎了扑面而来的烈焰。紧接着,毕方也到了。他一个侧身轻松闪过,回手就是一扇抽在了鸟嘴上头。
江鸾本想上去帮忙,好巧不巧几簇火苗又从四面八方跳了起来,眼看就要烧着残存的屋舍摆件。他不得不拉回视线停住惟卿,激发灵力打散它们。
“雾华君别管我!”黎鹇矮身从那对健壮羽翼下滚了过去,用生世抵住眼前凶猛逼近的怪鸟,“优先封灵!”
时间拖得越久越为不利,宅子处于林中,但凡着起一点,很容易便会酿成大祸。在宽博的吩咐下,家仆已经搬来了盛着清水的木桶和铜盆,随时准备扑火救灾。黎鹇那边似乎还可以抵挡片刻,于是江鸾摆好了架势,在心中念起咒语。
“破!”
面对迎头拍来的赤火,黎鹇眼疾手快地拍出了一张符咒。被拉扯得簌簌作响的符纸在空中定了一瞬,紧接着便是一股暴风席卷而起,把眼看着就要将他吞噬的熊熊烈焰顶上了天空。
这几天,他可不是什么混过来的。简单的咒术他已经可以用上几种了,就连刚刚的符纸,也是他在江鸾的指导下画的。看起来,效果还可以。
底下的人都知道江鸾神通广大,却没想他带着的这个青年也有几分能耐,颇有他当初的风范。那一抹漆黑如同摸不着的浓云,忽而卷忽而又舒,裹挟着阵阵风雷。那一柄古朴佩剑不时在青年手中起落,不时在周身翻飞,层层砖瓦也在他脚下响成一片清脆。众人有种错觉,那些摇曳的烈焰本就是他的翅膀,不然,他怎么能在那样的险处做出如此灵活的动作?
而男子那边又是另一番韵味。稍远处的江鸾立在一圈朦胧薄雾之中,如同天上仙神一般虚幻漠然。飘飘衣袖随风轻摆,两条银纹坠带与墨染长发纠缠又分离,是此世无双的优雅蹁跹。那白雾是何时起的?雾华……竟然是这个意思吗?
青年这边紧张惊险,男子那边舒缓沉静,各有各的精彩绝伦,单看一处不看另外,不免让人倍感惋惜。他们恨不得多变一双眼睛出来,将这画面尽数收于眼底。
炫目光柱被激发之后,青年立刻飞身跃起脱离了战场。他的脚尖还没落到地上,毕方便猛一头撞在了半虚半实的结界之上,震得阵法都晃了一晃。见强行突破不行,瑰丽的大鸟又调动起熊熊火焰招呼上去,企图把这个困住自己的阵法烧出个洞来。
见了这些,江鸾面色如常地加大了维持阵法的灵力,与它不卑不亢对峙起来。这样一攻一守的局面僵持了足足一炷香时间,毕方才终于力竭,挣扎的动作也渐渐慢了下去。
趁这会儿,黎鹇驾着剑升到空中跟男子汇合,看着附了妖灵的符纸飘飘忽忽飞回了他的手中,才松了紧绷的神经。江鸾望了手中的符咒一会儿,把它仔细收进了怀里。
两人一回到地上,宽府的一大家人便立刻聚了上来,把他们围在了中间。
“唉,当时的恩情都没报不说,这次又被二位救了。”说着,宽博和他带领的几十口人就弯下了膝盖,“请受宽府上下一拜!”
“大人,可使不得。”黎鹇赶紧一步上前,和江鸾一同扶住了老人的手肘,“尽绵薄之力而已,不足挂齿。”
“二位的救命之恩,我等没齿难忘。知道二位公子不在乎钱财之类的俗物,如果有什么是宽某能做的,二位尽管提,宽某定当竭力相报。”说着,宽博又长叹了一声,“可惜府上现在是这副样子,连好好招待二位都做不到啊。”
“宽大人不必介意。”江鸾也开了口回绝,“没有伤亡便好。”
之后,宽博又留着两人闲聊了几句,他们便推说不再打扰修缮整理之事,先行离开了。然而,他们连大门还没出去,就有一个着官服佩直刀的男子大踏步走了进来,在跟他们打照面的时候抱拳示意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走向府内。
刚想回屋的宽博也注意到了背后的声音,一回头看清来人是谁,他赶紧抬起胳膊行了一礼:“赵大人?不知赵大人今日到访,有失远迎。”
“宽大人,客套话就不必了。”被称为“赵大人”的男子剑眉如刀,炯炯有神的眸中也宛如迸着火光一般,一副典型的忠良之相,“归于二公子名下的几艘利川画舫出了些事情,虽然这时机看起来不巧,不过,调查之事,还希望各位配合一下了。”
刚好跨出门槛的两人恰好听到了这些,却也没有去在意。毕竟是别人的家事,对于他们来说,力所能及的做好,便已经足够了。其他的,便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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