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十二回知还恩(1)
时过春分,南方已经见了些初夏的影子。黎鹇这个看惯了北国景色的人一见到那些沿着山坡的莹莹梯田,便不由自主地感叹出了声来。煌城位于大梁中部偏北一点,临近的汲漓就是一副南部小城的模样,青石板上流清泉,商船遍沿小河畔,与旭日台坐落的煌城几乎是完全不同的风景。像环灵谷那样群山环抱下的低洼郁葱之景,他是更不能想象的。
同样让他无法想象的是前几日与温辰等人的偶遇和结交,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那几天的经过也像是梦境一般。更不可思议的是江鸾竟然还认识冷青,甚至做过他那一届剑谈会的裁决,听到这些的时候,黎鹇都有种精神错乱的感觉。别说不小心牵扯进了王家之事,单论能跟名士雾华君结伴游历、朝暮共行,如今想起来,他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一样。
“走神了。”
“哦——!!”黎鹇被江鸾突然的提醒吓得找回了魂,再次把视线聚焦在手里的物件上头,“不过话说回来,这好难啊,江叔叔。”他左右翻看着那块巴掌长的木料,皱着眉眼叹气,“谁想出来的这种方法……”
“我。”
“……”
“不过之前也有类似的法子,”江鸾补充道,“比如,在巨石上刻字、书画之类。木料较金石质软,更容易被灵力改变形状,而且大小合适的也可以随身携带。”
随身携带……这人真不愧是个练功狂魔。黎鹇不禁在心里嘀咕。
“虽然粗糙了些,第一天便能做成这样,相当不错。”男子望着他攥在手中的那节木头,低声问着,“你想雕什么?”
“啊……”黎鹇应了一声,把握着东西的右手垂了下去,似乎不太想让他细看,“没有什么想法,觉得干脆照着江叔叔做一个,结果……呃……”
闻言,江鸾垂着目光眨了眨眼,并没有立刻出声。在他眼里自己就是根棍?还是个大脑袋的棍。别说人了,勉勉强强能算个蘑菇。
“雕人,尤其是在这么小一节素材上雕人,细节太多,需要对灵力的掌控也高。初学来说,确实难些。”他伸出手掌,示意对方把木材交于他手,“是我考虑不周。明明才过了月余时间,进度还是快了。”
“我倒觉得,挺有意思的。”黎鹇乖乖把手上的东西递了出去,然后抱着脚腕看江鸾边打量边思考,“比练功有意思。”
“这也是练功。”
“哦。”黎鹇微微撇了撇嘴。
用灵力雕刻,又要雕得好,离不开施力的精确果断。力度不够便不足以刻画,力度太大又过于生硬,还容易弄坏素材。要想让线条干脆流畅,下力的时候不能犹豫不决、拖泥带水。看上去,江鸾明明只是在注视着那块毛毛糙糙的木头,灵力却化作一把看不见的刻刀,一笔一笔改变着它原本的形状。一开始是大些的木块木片,后来是细碎的木屑,或叮咣或簌簌地落到地上,不一会儿便聚成了一个小堆。
江鸾专注无言,黎鹇看得也无言。没出几下,他便看出对方在雕什么了,这会儿,木料构成的那个身姿更是栩栩如生起来。
“我也不怎么雕刻人像。”江鸾拉起袖摆,抹净了小木人上粘的最后一点木屑,围绕着他的那一圈蒙蒙雾气也被他的这个动作拂散了干净,“大概……就是这样吧。”
黎鹇再一次被人与人的差距击垮了。不……最大的问题不在这个,而是,江鸾雕的那个人分明就是他啊!!
“我自然无法以自己为样,便择了眼前之人。”
青年伸出双手接过那个小小物件,动作颇有些颤颤巍巍。这人怎么做到干了这种事、说了这种话还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顶着这一张脸,再加这一把好手艺,不去追求姑娘真是白瞎了啊!噫!
望着手心里那个正在吹埙的自己,半晌,他才泄了气去,轻声唤道:“江叔叔……”
正扭过脸偷偷蹭着细汗的江鸾听到声音,放下手臂转回去看他。
“这物件,能给我吗?”
见到青年眼中的期待,江鸾柔了柔目光,颔首应了:“自然。”
“谢江叔叔!”黎鹇脆生生道完谢,干脆往后一仰躺倒在草地上面,对着太阳兴冲冲地观察起了精细的木人,“得练习多久才能有江叔叔这般本领?有什么诀窍吗?江叔叔可是本身就爱好雕刻?”
“从第一次尝试这种方法开始大概有了十几个年头,当放松娱乐,每天也就能坚持着做下来,最近倒是有些搁下。书画曾学过,雕刻便没有了,练习的时候自己摸索着来,不知算不算爱好。父亲喜欢,曾经指导过几次。”江鸾转眼望了他一会儿,接着拉回了视线,微微出着神,“至于诀窍,便是练习吧。操控灵力,重要的是感觉,每个人灵力的特质不同,最适合的方法也不同,你既然不喜欢枯燥的修习,我便选了这种相对来说有趣些的方式。若要传神地表达出所描画之物的神态身形、气质特征,那便只有观察了。观察得细致入微,先入了自己的心,才能入别人的心。”
且不说面容衣袍,不过四寸长的木料上头,根根发丝清晰可见,顺应着微风在人物的背后划出弯弯弧度。细辨上去,就连那纤长手指下的颗颗埙孔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毫不黏连。黎鹇深信,如果料子再大上一些,这人连睫毛都能给一根根地雕刻出来。他刚才说了什么来着?哦,觉得自己可能会喜欢这种修习方式,然后是啥来着?观察?那可不得观察吗,这个小人雕得简直可以以假乱真,看得自己这个正牌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唉,江叔叔怎么什么都会啊。”黎鹇又把玩了一会儿才将它仔仔细细收进怀里,接着,他举起双手枕在脑后,直直望向了头顶澄澈的天空,“琴棋书画之类,在江家是必学的吗?江叔叔平时都做些什么?除了修习。”
“自是不必。江氏好静是代代的传统,这些技艺可以使人平静专注,对修炼也有利。”说罢,江鸾垂着目光思考了一会儿,“平日里……会帮忙打理谷中的菜园,去林子里采药和果实,这……算吗?”
黎鹇猛一下坐起来的动作把他吓了一跳,他眨了会儿眼睛,才对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青年问到:“怎么了?”
“菜园,采果子?”
他有些纳闷,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印象中旭日台也应是如此。”
“是这样没错,不过那些活儿都是婶子们和家仆去做,爹不让我靠近,看倒是远远看过几次。”黎鹇往前爬了两步,满脸的兴高采烈,“那江叔叔,我如果去江家听学,能不能去玩……啊不是,帮忙呀?”
面前的人明明也不小了,却仍像个孩子似得,对什么都感兴趣,对什么都抱有热情,笑得如天上骄阳,眼眸又似夜中星辰。除了家人以外,从未有人这样热切地对待过自己,还是个……与自己相处不出两月的人。这种奇怪的感情在江鸾心里一点点变得深刻,让他愈发地不忍心给他拒绝。
“你想试试的话,自然可以。”他轻轻点了下头。
“太好了!”一听这话,黎鹇下意识便欢呼出了声来。痛痛快快喊完,他才想起来边上还有那么一个不喜欢吵闹的人在,于是,他赶紧恢复跪坐,面庞上露着些尴尬:“呃……在江氏,我是不是就太吵了点?大家会不会讨厌我?我这么闹腾,该不会每天都要因为违背家规吃罚被训吧……”
“家中也有相对活跃的弟子,气氛并没有那么压抑,不必担心。”江鸾微微侧头对着他,跟他简单解释,“‘静,雅,礼’,此三者为江氏家规。‘静’分内静和外静,即心静如水与不躁动、不大声喧哗。详细的小条令不多,不难遵守。”
“感觉单一个‘静’字就要我的老命……”黎鹇别过脸,皱着眉眼小声嘀咕。
他刚才又是仰面朝天又是敞腿豪坐的,自由随性得不行,江鸾却是盘膝笔挺,后背一点弯都不带打的,就连罩衫大袖也服服帖帖顺在腿边地上,看上去就像坐在学堂教课的先生。综上所述,青年认为他说的那番话只有五成可信,其中的两成是人情送分。
“对灵力的掌控与精神的集中挂钩。你入门很快,这不仅是因为你悟性好,还因为你可以沉得下心来。所以,我觉得对你来说,不难。”
江鸾那边三言两语做了总结,而且还说得斩钉截铁,他再说什么便有些不识好歹了,于是,青年只得老老实实地认了。怎么能让他得出这般结论的?自己进步很快吗?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两腿一蹬再次躺了下去。若是再离江鸾近上一点,刚刚的一下就要就要踹在那人腿上。不过江鸾也没有躲闪,而是低头望了自己的腿脚一会儿,便跟他一起望向了湛蓝一片的穹顶。
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在自己背后,正好可以让他保持这个姿势也不觉得刺眼。然而,对方就不一样了。果不其然,没出一会儿,那人便一脸痛苦地蒙着眼睛翻了个身,给他留下了一个沾着点点草叶的背影。
夏天近了。这一个半月过的很快,江鸾有时回想,仿佛昨天还在谷中闭关,今天就已经身处千里之外,最不可思议的是,身边竟还多了个人。他不怎么懂得跟人相处,江鹄几乎负责着所有的事,他不需要关心这些。好在是黎鹇,似乎应该这样说,好在是黎鹇。他不善言语,若是对方不如他这般不折不挠地跟自己说话,亦或是对自己的态度抱有半点不爽,这段旅程估计也走不到今天。而如今,哪里是尽头,他看不到。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黎鹇口中的“分别”感到压抑。既有相遇,终有一别,他不曾在乎。自己是病了吗?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风吹草叶起波澜,他走了会儿神的工夫,再抬起眼睛,才发现青年不知何时去见了周公,眼下睡得正熟。
江鸾轻轻呼了口气出来。也不能怪他,如此风和日丽,又刚过午时,正是困倦袭来的时候,再加上对着木头使了半天的劲,应当乏了。
不过……他是冷吗?为什么要缩成一团,还是说嫌日头太晒?江鸾合上眼皮细细感受了一下,又碰了碰自己的脸颊额头。体温似乎正常,没有异样的冷热。嗯?自己觉得舒适有什么用处。他伸了伸胳膊,够不到青年。于是,静了一会儿,他立起些身子,保持着跪姿跨出了一步,然后再次坐下。
离近了些才能听到那串轻缓平稳的呼吸之声。青年似乎很是安心,眉眼都是放松的,嘴唇也张着一丝。在付渚旧宅时,黎鹇为了照顾他的感受,跟他隔了足够遥远的距离,甚至说门也帮他掩上大半,所以他并没有机会去观察什么,而且屋里又昏暗不明,他就算先行起了也辨不清详细。不,这话的意思不是他想看对方的睡相,他只是觉得有些新鲜,从未有外人敢像这般把自己晾在一边自顾自地呼呼睡觉,也从未有人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毫无防备的一面。这个背影简直就像是……猫崽一样。环灵谷有不少野猫,时不时便能见到一只。
他为什么会担心呢?担心青年是不是冷了,是不是嫌太阳晒了,担心自己贸然的碰触会将他从睡梦中惊醒。所以,犹豫又犹豫的结果便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到头来只是离近了一步而已。
他把脑袋转了回去。不能再对着他发呆了,再看下去一天都要过了,再看下去就要不能呼吸了。他紧张,极其紧张,没来由地紧张。他本打算闭目养神,但又怕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发生什么变故,便只好傻乎乎地注视着前方铺满绿草野花的坡地,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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