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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清歌远


  

  他闻言一愣。

  容萤摸摸鼻尖,觉得这不该怪自己,毕竟是从小娇生惯养,众星捧月中长大的,去哪儿都有一群仆婢跟着,别说洗澡,连穿衣裳也没让她动过一根手指。

  陆阳无奈道:“自己学着洗。”

  “哦……”她惆怅地拖着长音,眼见陆阳开门出去,容萤对着那个木盆开始发愁。

  屋内水汽袅袅,陆阳站在门外,抱着双臂静静等待,期间也打量了一下这个客栈。人少,清静,偏僻,很适合藏身,只是到底不安全,不能待太久。

  他正考虑下一步要怎么走,容萤推开门就出来了,一身衣衫湿漉漉的,发丝上还沾了皂角。

  陆阳见她这副模样,一时怔住。

  “这么看着我作甚么?”容萤别扭地垂下头,扯着衣摆小声嘀咕,“都说不会洗了……”

  陆阳回过神来,忙抱着她回房换了衣裳,又另烧了一桶水,重新帮她洗头。

  温热的水从青丝上浇下去,似乎打通了全身的经脉,异常舒适。容萤窝在陆阳怀里,他手掌很大,动作又轻又柔,小心翼翼的样子和她印象中那些五大三粗的剑客完全不同。

  鼻尖能嗅到淡淡的皂角香,与那件衣衫上的味道很像,无端让人感到安心。

  她干脆闭上眼,迷迷糊糊打起了盹儿。

  折腾完了这个,不多时小二便将酒菜端上桌,客栈里的饭菜味道算不上好,但吃了一天的干粮饼子,饶是这菜在平时容萤连动也不会动一下,如今也吃得分外香甜。  

  “记得把姜汤喝了。”看她吃得欢,陆阳不由提醒。

  不知是不是错觉,容萤总觉得这个人和她说话的口吻,像是他们认识了很久一样。

  她把嘴里的饭菜咽下,也夹了一筷子在陆阳碗里。

  “恩公,你也吃。”

  陆阳握筷子的手僵了僵,摇头,“不要叫我恩公。”

  “为什么?你救了我,自然是我的恩人,我容萤可是有恩必报的。”

  这个称呼他实在担不起,陆阳无法解释,唯有苦笑。见他如此表情,容萤不解地抓抓耳根,“那……这样,我认你做义父?”

  不料,陆阳听完大惊失色,立时拒绝:“不行!”

  容萤不明所以,只当他看不上自己,不禁嘲道:“你还别嫌弃,我可是堂堂郡主,看在你救我的份儿上才认你做义父的,有了这个身份,往后你到哪儿都不愁吃穿,有我罩着你,荣华富贵不是问题。”

  她小小年纪,说这席话时倒是成竹在胸的。陆阳不知该笑还是该叹。

  很快将会有长达五年的四王之争,遍地战火,民不聊生,别说她是郡主,就是公主,在这般动荡的年代也自身难保。

  陆阳仍旧低头吃饭,只抛下话:“不能这样叫我。”

  是嫌自己把他叫老了?容萤明白过来:“那我叫你大哥哥?”

  “……”

  “不好?……那小哥哥?”

  “总不会是小弟弟吧……”

  他侧目对她道:“我叫陆阳,你往后称呼名字就行。”

  “陆阳?”容萤歪头,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咀嚼了好几回,“你的名字?挺顺口的呀。”

  陆阳垂首吃了口饭,虽没做声,但唇边竟也微不可见的浮上了一丝笑意。

  吃饱喝足,茶水又烧了一壶,两个人坐在桌前,面面相觑。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容萤问他,“那些人你认识吗?是谁指使他们追杀我的?”

  这个问题陆阳避而不答,反问道:“除了几位王爷,你在这世上可还有别的亲人?”

  她点头说有,“之前遇上山洪,父王和周将军走散了。他不放心我和娘,便打算把我们先送到襄阳去,襄阳有我舅舅。”

  只可惜,还没出常德,就发生了意外。

  不过仔细一想,刺客似乎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这是不是意味着,宁王府中早已混入了奸细?

  陆阳对她家里的情况并不清楚,只记得宁王妃是官宦小姐出身,高门大户,既然如此,她的兄弟应该也是朝廷重臣,容萤跟着他想必不会吃苦。

  “再过几日我带你去襄阳寻亲。”

  一听说他要带自己去找舅舅,容萤受宠若惊,忙给他倒了杯茶:“真的?”

  看她这副神情,陆阳不禁微笑:“不然你以为呢?”

  容萤摇摇头,兀自高兴着,没说话。

  本已经做了好最糟糕的打算,想不到他竟这么照顾自己。忽然间就觉得,这个人……或许不坏。

  陆阳抿了口茶,“我担心他们未离开,这些天就在客栈里呆着,别乱跑,知道么?”

  她回答得颇为认真:“好,知道。”

  小镇子上没有夜市,四周安静得很快。骤来的狂风将窗户吹得呼呼作响,消停了半日的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淡淡的灯光照着摇曳的树影,枝头的树叶已被冲刷得发亮,掉了一地。

  陆阳刚刚浅浅入睡,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有人轻推开门,小跑到他背后,伸手不住推他。

  “陆阳,陆阳……你睡了么?”

  他睁开眼坐起身,一转头就看见容萤光着脚站在床前,紧紧抱着枕头,泪眼朦胧地盯着他。

  “怎么了?”

  “打雷了。”容萤搂着枕头,声音轻轻的,“打雷了,又打雷了……”

  陆阳微微一愣,原来她害怕打雷,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容萤揉眼睛,小声抽噎,“你别留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我不要一个人睡。”

  雷电响起的刹那,她似乎能看到满地的尸首,血从楼梯间缓缓往下淌,娘亲的身体就在她脚边,瞪着一双眼,到死都没有瞑目。

  正想着,腰上忽然一紧,双脚很快便腾了空,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坐在了他床上。陆阳扯过被褥给她盖上,腾出手来搓了搓她已然冻得僵硬的小腿。

  容萤还在发颤,喃喃道:“我总觉得手上有血,怎么都洗不干净。”

  “没有。”陆阳把她两手摊开,放到她眼前,“你仔细看看,什么也没有。”

  话音正落,一道闪电刚好划过,尽管不曾听到雷声,容萤却倒抽了口凉气,把他胳膊抱得死死的,不肯撒手。

  陆阳拍着她脑袋轻声安抚:“没事了没事了……”

  容萤将头埋在他怀里,浑身颤抖,他看在眼中亦是难受万分,如今有自己的时候尚且如此,当初放她一人在野地里流浪的时候呢?又该有多无助……

  自责与内疚一波一波漫上来,几乎喘不过气。

  过了许久,天空不再闪电,容萤也渐渐安静,陆阳以为她应已睡着,刚打算抽回胳膊,不料才抬手,她猛然一震,“你、你要去哪儿?”

  “我……不去哪儿。”

  容萤手上紧了几分,依然不放心:“你能不走么?”

  “我不走。”陆阳只得在她身边躺下,“你睡吧,我不走。”

  脑子里装满了事情,尝试了几回,容萤还是难以入眠,正在她辗转反侧之际,耳边忽闻得一个极低极低却又十分熟悉的哼唱声。

  她眨着泪眼,怔怔地看着陆阳:“你怎么会哼这首曲子……这是我娘以前唱给我听的。”

  他未作解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下,沉默着没有言语。

  在前生成亲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一个雷雨,她都会把他摇醒。

  “陆阳,陆阳,又打雷了……”

  那时不知她为何这么害怕打雷,甚至害怕到失声痛哭,毕竟他很少见她掉眼泪。

  起初,对她还有戒备的时候,陆阳从没安慰过她,只是时常听她坐在床边哼这首歌。

  “陆阳,你学来唱给我听吧,好不好?”

  他皱眉:“我不会唱歌。”

  “学了就会了!”

  她不厌其烦地整日整日在他跟前唱,唱到最后,哪怕她不央求,雷雨来临时,他也会不由自主的哼起来。

  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过了就是过了……

  哪怕现在再重活一世,回忆终究是在的,他无法抹去,也不能否认。

  容萤歪头打量他,“你怎么了?”忽然间发现一件新奇的事情,她支起身子,“你哭了?”

  陆阳在黑暗中微微侧过脸,闭上眼睛,半晌才说:“眼里进了灰。”

  “我给你吹吹?”

  “不用。”

  她遗憾地哦了一声,趴在他旁边。被窝里有柔和的体温,将心头慌乱的情绪渐渐平复下去。

  陆阳转目发现她还在盯着自己看,不太自在地伸手将她双目遮住:“时候不早了,睡吧。”

  “嗯。”

  风还没停,从缝隙里钻进来,发出细微的动静。梦里隐隐约约有她哼唱的声音。

  南方的草在北边发了芽,

  长在累累花树下。

  春天有燕雀飞过,

  秋季是西风瘦马。

  故里开了十里桃花,

  又是一日晚霞,

  问枝头啼叫的寒鸦啊,

  何处是归家。

  在邙山的尽头,海角与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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