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农家少年


  河谷两岸的房屋排列的错落有致,傍晚,家家户户升起袅袅的炊烟,与山间的薄雾交织缠绕在一起。
  绣娘往锅里又加了一点水,手背在破旧的围裙上擦了擦,走到厨房门口,对着外面放开嗓子喊话。
  “小七,天都快黑了,叫你大哥他们回来吃饭!这活又不是一天就能干完,天天弄到这么晚算个什么事。”
  苏郁白身上穿着半旧不新的长袍,袖口处隐约可见一些缝补的痕迹。
  他拿着书坐在院落里的石阶上,一边温习功课一边从碗里抓了点碎谷,随手撒出去,喂给那些绕着自己打转的小鸡。
  少年眉目低垂,姿容写意,一身泛白的衣服硬生生被他穿出了宠辱不惊的风骨。
  听到绣娘的话,苏郁白立刻从石阶上起身,抬眼看过去的同时对她点了点头,平静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
  “好,我这就去地里叫他们。”
  苏郁白将手里的书放回屋里,熟门熟路的出门叫人去了。
  绣娘赶忙走到大门口,又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走慢点,别在地里磕着了!”
  苏郁白步伐轻松,头也不回的对她挥挥手。
  绣娘经媒人介绍,嫁到河谷村已经有十几年,并跟丈夫一起养育两个儿子。
  因为名字里有个绣,周围的村民一般习惯叫她绣娘。
  婆婆生了七个小孩,这年头养活小孩不容易,生病更没钱看,小时候就夭折了三个。只剩下两个大儿子,一个四女儿,一个幺儿。
  娶绣娘的人是老大,四姑娘早些年嫁给了镇上的木工,公婆去世的早,走的时候小七才五岁,跟她自己的大儿子一般年纪。
  小孩长得玉雪可爱,水汪汪的大眼睛特别招人疼,身上永远都是干干净净,一点也不像满山乱跑,动不动就滚一身泥的山里小孩。
  这么小的孩子也不能没人管,夫妻两一合计,跟老二分家的时候干脆把弟弟也带上了。
  反正她当家的能干,屋里又不缺这口饭。
  苏郁白长得好看,小时候白白净净的还会被人误认成小姑娘,从小在村子里就受欢迎。
  不仅两个小侄子喜欢跟他玩,周围村民家的小孩也都喜欢听他说话。
  甭管男孩子女孩子,在家里猫嫌狗憎的,一到小七面前都变得腼腆了。
  为此大儿子还很不高兴,跟绣娘抱怨了好几回,觉得自己最好的玩伴被其他小朋友抢走了。
  他们河谷村并不算富裕,交完税勉强能吃上一口饭。
  外面天灾人祸不断,经常有流民失所,这样的条件其实也好过很多地方了,但村里依旧没几个人识字。
  读书那都是有钱人家才能选择的道路,除了村长家里,其他人屋子里都找不到一本书。
  也不知是不是营养没跟上,小七虽然没病没灾的长大了,但身子骨完全不如两个小子壮实,有那不明真相的人,可能还会误以为夫妻俩在家里虐待弟弟。
  小弟看着就不像是能下田干活的样子,他们想着能不能送苏郁白去四妹那当个学徒,大不了送点礼,至少给弟弟谋个吃饭的手艺吧?
  老大跑了一趟镇上,没找着妹妹,回家后,却看见村长的小孙子捧着本书跟弟弟一起看,有不认识的字还要请教苏郁白。
  一问才知道,苏郁白看完村长家那几本启蒙书,已经自己会背会写了!
  虽然人家总是捧着书来找苏郁白玩,可能不是因为好学,但弟弟是真的有天分啊!
  书院学费昂贵,寻常百姓家里很难负担得起,像他这样的农家子想要读书更是不容易。
  寒门子弟多少还有些底蕴,可以找族兄扶持,家里也出过读书人。
  像他们这种祖祖辈辈都没走出过大山的庄稼汉,起步就比其他人矮了一大截。
  苏大哥实在不忍心埋没弟弟的天分,就算以后考不上官,哪怕捞个秀才那也能开私塾挣钱了。
  这时候读书人金贵,只要放得下身段,哪怕去镇上找工都比普通人方便许多,这不比做木工强?
  苏家大哥打听了一下镇上书院的学费,数了数家里为数不多的几两银子,一咬牙,把幺弟也送到书院读书。
  这下没人说他们夫妻两虐待弟弟了,都在议论苏老大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这不是嫌钱烧得不够快吗?
  绣娘知道后呸了一声,弟弟书读得好,书院里还给他免了好些学杂费,苏郁白早就靠着帮人写信开始补贴家用了。
  而且小七模样乖巧,每次跟丈夫去镇上卖山货,往那一站就有好多人围过来问价。
  苏大哥还在手忙脚乱,那边苏郁白就已经把所有客人的账都算好了,不知道有多能干!
  绣娘伸长脖子又在门口看了会,一边擦手一边咂嘴,“我们家小七真好看!”
  田埂上杂草丛生,有些路很不好走,苏郁白刚走到一半就看见两个侄子扛着锄头跑过来了。
  “小叔叔!我爹说在水塘里洗把脸就过来,你就别过去了,咱们先走吧!”
  大侄子叫苏绣河,小侄子叫苏绣生,别看他们名字起的秀气,其实个个都有使不完的牛劲,长得又高又壮实,一天下来能比同龄人多犁二亩地。
  夫妻两疼幺弟,两个侄子也是打心眼对这个小叔叔好。
  有故意挑拨的老人说他们爹偏心,把钱都拿去送苏郁白读书了,兄弟两当即就不乐意听了。
  两人叉着腰,凶巴巴的嚷道:“我爹那么大年纪了能挣几个钱?小叔叔才不需要他,我们兄弟两能干,乐意供着不行吗?”
  不仅嚼舌根的人被堵了个哑口无言,苏大哥也被两个孝子气了个仰倒。
  让他两跟着小七开蒙学字,也没见有多认真,怼人的嘴皮子倒是挺利索,连自己爹都一起骂。
  苏绣生蹭到苏郁白旁边,笑嘻嘻的从兜里掏出一个毛桃,“你快尝尝,我们在河岸上摘到的,味道挺甜的。”
  那毛桃还有点青,但在村里生活过的都知道,这种没主的野果就甭想等它完全成熟了。
  要么被鸟啄出一个个口子,要么就是刚见一点红便让人给摘走了,苏郁白手里这个,已经算是品相不错。
  苏绣河当即给了弟弟一个暴击,瞪着眼道:“你这一身的汗味,刚从兜里掏出来的东西也好意思叫人家吃,都不知道洗一洗的吗?”
  苏郁白低低笑了声,声音清隽好听,随口道:“等过两天去山里摘点果子吧,腌成果干还能到镇上卖。”
  “那感情好!我们都好久没跟你一起出门了。”苏绣生还在气哼哼的揉脑袋,听到苏郁白的话眼前一亮,脸上又变得美滋滋。
  弟弟年纪不大,但胜在性格沉稳,苏大哥很放心他带着两个儿子出门,只要不是农忙,基本不会过问,只当小孩结伴出去玩。
  山里有很多东西都能卖钱,不仅是蘑菇竹笋之类的山货,还有很多果子和草药在镇上也很好卖。
  苏郁白不仅能把又酸又苦的果子做得特别好吃,还会炮制草药,兄弟两帮他把大罐子抱到镇上,东西卖完后去除成本利润空间很大。
  “书院刚考完试,这几天放假,我正好也有点空闲。”
  苏郁白面上带着微笑,徐徐晚风吹动了他身后的发带。少年仙姿佚貌,站在田野之间偏偏又很和谐,安然的神色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苏绣河仗着比苏郁白高,心疼的低头摸了摸自家小叔叔。
  他不喜欢读书,也不知道考试是个什么样子。
  不过村长家的小孙子同在书院读书,每次说起考试,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想想就知道很不容易了……
  跟他们同龄,家里条件比苏家好很多,勉强也能负担起一个小孩读书的费用。
  但读书实在是件很需要毅力的事,一个成绩垫底的农家子压力可想而知,只怕倾家荡产到最后也读不出名堂。
  村长孙子坚持不下去,早就退学跟人做学徒了。
  村里现在就剩下苏郁白这么一个独苗苗,不仅没被城里人比下去,还经常能从书院带些补助或者奖品回家。
  表面上大家都觉得苏大哥有点傻,不给儿子谋个出路,都分家了居然也愿意送弟弟去读书。
  但村里人对苏郁白的感官其实都挺好,除了个别几个拈酸眼红的人,大家提起这个同村人都莫名有点自豪。
  镇上书院的规模不小,听说是某个大家族开办的族学,出了不少秀才,就连举人老爷那也是不缺的。
  即便是现在,那个大家族已经离开了这里,书院里的教书先生仍旧留下了一些,十里八乡的读书人几乎都在这上学。
  村长孙子也证实过苏郁白的成绩很好,就他读书的这个轻松劲儿,还愁以后考不上功名吗?
  以后,说不定他们村里也能出个秀才,同宗同族的,讲亲都比其他村有优势!
  晚上的伙食照例是一半干一半稀,既能省粮食又不会睡到半夜饿醒,一人一碗刚刚好。
  苏郁白发现自己碗里多了个鸡蛋,绣娘稀里哗啦的把自己那份吃完,拦着不让他分给自家傻儿子,一脸嗔怪道:
  “读书是费脑子的事情,鸡蛋就是给你补身体用的,他两饿了自己会嚷嚷,瘦成这样,我都担心你考试的时候被风吹倒。”
  她可打听过了,科举考试一连考好几天都不让出来,考生们提着篮子自己带干粮进去,每年春闱都要抬出来好些人!
  一家五口人,除了体格健壮的父子三人,绣娘长得也很壮实,干起农活来一点也不含糊。
  苏郁白身形纤瘦,尽管模样好看,面色红润白皙,但两相对比下来,只会让人更加怜惜。
  瞧这孩子给瘦的!
  苏郁白手里筷子一顿,哪有这么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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