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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乱(九)


原来箫娘与徐姑子、王婆子那日在息奈庵相会,  三人一番商议合计,王婆子到底是老道的人,先就起了个主意。

        虞家要寻个年轻好相貌的相公说给箫娘,  碰巧王婆就认得有个。此人是江宁县的谢房,早年学过几出戏,  哪个班子缺个小角,  总请他去帮衬。因生得副好皮囊,常在后宅走动,靠着嘴甜眼乖,靠太太奶奶们赏两个钱混日子。

        也是去年冬天合该有事,这谢房因在一户人家里与那家奶奶有些不清楚,  叫那家爷们拿住了。通衙门走关系,将他捉到衙内打了五十个板子。打得皮开肉绽,  请大夫请吃花光了银钱,今年夏天才好全。

        末了王婆子拍着手讲:“这谢房只怕在南京城无处可混了,  预备着往杭州去投奔他一个认下的大哥,正愁没个盘缠。不如就告诉虞家,看准了他,  只是没几个钱财。虞家少不得拿钱出来帮补,  届时分他个百把两,  凭他杭州去,  虞家也犯不着为点银子满世界闹起来。”

        箫娘默了半日,徐徐点头,“我看这法不错,  只是虞家凭你一张嘴,  如何就愿意白白拿钱出去呢?”

        徐姑子便道:“哎唷你是个傻的,  虞家是急着打发你,  难不成是真心管你后半辈子的日子好不好?就叫王婆子领着你偷偷去瞧过那人,等虞家来问你,你就讲好虽好就是有些穷。他家听见你只是嫌穷,自然就肯拿钱了!等银子到手,回头这姓谢的跑了,你还嫁谁去?也与你不相干!只是王婆子是媒人,不好开交。”

        “我有哪样不好开交?”王婆子那对颧骨笑耸得高高的,“人虽是我寻的,可我一没立据二没打包票,是他虞家急不可耐的。他家因不是自家的儿女婚配,不去细细查访,受了骗,与我什么相干?这天底下,哪个伐柯人不把人往好了说?他偏听偏信,可怨不着我!”

        三人议定,嘻嘻的笑脸在暖烘烘的太阳里虚浮飘远,又映来席泠岑寂的笑颜。

        他吃着饭听完始末,端着碗摇首嗟叹,“三人行必有我师,这话讲得不错。谁能想你们三个,凑在一处,倒想出这么个敲人闷棍的主意来。这虞家老太太与姑娘成日养尊处优在门户里娇养着,哪里晓得你们这些市井里的手段?叫她们知道知道贵有贵的奸,贫有贫的‘恶’也好。”

        箫娘只当是夸她,愈发得意得下巴要抬到天上去。歪了半日,一霎又笑,“咱们往后成亲办妆奁,少不得是用他虞家这笔钱呢!”

        席泠被她一脸可爱的奸猾逗得有些心颤,当下就想将碗碟扫净,将她揿在这桌上“惩办“一番。可又见她方才只顾说,饭也没好生吃几口,便按下念头,握着箸儿敲她的碗,“吃了饭再高兴也不迟。”

        比及入夜,箫娘仍是难逃一“劫”,在里屋的桌上被整治了一番。硌得她背上有些疼,穿上寝衣直捶他,“那桌面硌得人骨头疼你晓不晓得!”

        席泠坐在床沿也正系寝衣,不偏不倚地叫她捶。系好玄色的中衣,一把搂在她在怀里,揉揉她的背,“桌面是有些硬,总比地上好些,你说呢?”

        箫娘恨得咬牙瞪眼,一拳砸在他肩上,倒把自己振了个手疼,“你什么毛病,放着好好的床不睡,偏要往各处折腾?!”

        烛光熏干了席泠额上的汗,又像凝结在他眼睛里,或者是雾里的露,“你经不起折腾么?”他凑近了,在她脸上细嗅,亲了她一口,“你经得住的,也喜欢,只是不好意思承认,是不是?”

        箫娘脸一红,恨不得找个床缝钻进去,遮遮掩掩地藏到被褥里,也不闹了。席泠把被角掖一掖,走下床去添了几枚炭,在炕桌上铺设纸笔。

        她就睡在枕上,倦听他研墨的声音,一圈一圈地厮磨打转,慢悠悠懒洋洋的声音;他检阅从前写的文章,偶然簌簌翻纸的声音;还有院中微紧的风声、炭盆里蹦噼啪噼火星子的声音。

        一切声音恬静安宁,哄得她心绪静怡如水,渐渐阖了眼。

        次日起,席泠静候着元澜那头的信,虞老侯爷却候着席泠的消息。想自上回热络谈叙后,他总该殷勤上门了吧?谁知侯到天寒风冷,总不见他上门。

        老侯爷闲来细想,他家从北京到南京,门槛多少人挤破脑袋想往里跨,偏这个后生不赶着来奉承,谦卑有礼中总有些孤孑之意,倒愈发叫这老侯爷将他提在心上,一来二去,竟有些放不下的意思。

        只是上回主动递过一回贴,不好脸面拉得太低,不肯递了,就使唤人去朝林戴文打听。

        林戴文因已知席泠心意,只笑回:“近日公事上很有些忙,秋税刚收完,又催火耗银子,他一头在县衙门里忙,一头还要应付我这里的差事。大约是这个原因,才不得空去拜访老侯爷。回去请老侯爷放心,等这头忙完,我先使他去拜见。”

        小厮回去告诉,老侯爷倒很是称赞了一番,“我没瞧错他,果然是有出息的人,连林戴文也看重他,可见他老成稳妥,可堪托付。”

        老太太听见他喜欢,一些微词也不好出口,只使官家婆子去催促王婆子寻人家的事。三令五申,可算将王婆子摧将来。因怕话回不明,官家婆子一径领着她往老太太屋里来回。

        又请了露浓来,齐齐坐在榻上,且听王婆子在底下杌凳上笑,“说要寻这么个人,要年轻,要人品好,姑娘这头又是丫鬟出身,二嫁!前些日子我还愁呐,哪里去寻这样的相公?可巧,天公作美,真就叫我撞上了不是!该得是我……”

        啰里啰嗦聒得老太太直皱眉,将拐杖杵了两下,“你只管说是谁就是了,要你前因后果在这里‘翻族谱’做什么?”

        王婆子讪讪一笑,挥挥绢子,“好好好。人叫葛云海,是临安巷里住的人家,虽说家境贫寒些,宅中却最是清静和睦!眼前只有一房兄嫂,一双父母。他因读书耽误了娶妻,近二十五的年纪,还未婚配。相貌人品不必说,临安巷里谁不夸这葛云海孝顺心善,还说过个一二年,一准考个功名回来!”

        老太太熏笼前默了片刻,待要说话,王婆子一个机灵,先开口道:“头回听见说不是给府上的女孩子说亲,若是别人家的,只怕老太太有些摇摆拿不准注意。要我说,是谁家的,使他们家的人亲自去瞧了,他们喜欢,老太太欢欢喜喜地做了这个主,不就好了?”

        榻上露浓思想,走去老太太边上耳语,“祖母,她讲得有道理,好不好,得箫娘亲自瞧了才算。咱们终归是外人,替她张罗就罢了,若替她做主,到时候她不依,闹起来,泠官人那头只怕也不高兴。她自家瞧了欢喜,咱们打发那姓葛的银子操办嫁娶之事就是,好不好的,凭他们去过。”

        思及有理,老太太便点头,“你明日请了箫娘来,叫她随王婆子亲自去瞧看。”

        如此,暂定下这姓葛的相公。

        又道哪里来的这姓葛的相公?原来是那王婆子怕说出谢房的真实姓名来,叫虞家底下的人哪里听见,就化了个名。角门上出来,思前想后,还不放心,回首又与箫娘徐姑子商议,叫那谢房留着心,以防虞家仆从去打探。

        那头齐备了,这头箫娘就被请到虞家。她只好装得不晓得一星半点,仍旧如往前一般,穿件灰鼠镶滚桃粉绸子掩襟长袄,莺色的裙,头上并头戴两支小小的绢堆的海棠花,打扮得伶伶俐俐,登入露浓闺房。

        一连多番未见,露浓瞧她比前些时似添了几分光彩,那一种漫漫的恬静安稳,从底下细小的血管里直透到脸上来。她不由浮想,这种静怡的幸福是谁给她的?

        不免想到席泠,心里便涌出些酸意,招呼着箫娘榻上坐,“嫂子这些日在家忙什么呢?”

        “我还能有什么忙,转来转去,也就是些琐碎事情。”

        露浓莞尔沉默,稍刻声音放得细细低低的,“泠官人近日忙?”

        “啊、忙。”箫娘呷了口茶,见她把脸半垂下去,羞赧里带着两分失意。她头一回觉得在她跟前直起腰来,得了意,便生出两分女人间的体谅与善意,“他忙衙门里的事情,这时节,刚落停了秋税,又要赶着摧收火耗银子,一日在除了夜里睡觉,拢共坐不住两个时辰的。”

        露浓一心怕席泠是无意与她家攀交,不肯来。眼下听他果然是忙得抽不开身,心下松了几分。

        款叙几句,露浓引着箫娘往老太太屋里去拜见,“今日请嫂子来,是为我家祖母。她老人家年纪大了,素日吃斋念佛,总存着一片好心,又清闲不下来。家中子弟不多,老太太坐不住,上回自见了你,总说投缘,这些时,一头热地竟操心起你的婚事来。”

        已至场院中,箫娘乔张致地惊作一跳,“我的婚事?!”

        露浓料她要惊,忙把她胳膊亲亲热热地挽着,“我晓得嫂子必然吓一跳。我常里也劝过她老人家,乌嫂虽与我们要好,到底不是我们家的人,不好管她的事。可老人家却说这是作喜的事情,你年轻媳妇,或是臊,或是无父母,不好打算。老人家与你投缘,偏要替你打算。嫂子与我要好,一会进去,好歹看着我,别拂她老人家的脸皮,老人家一派好心叫嫂子烦嫌,还不知如何伤心呢。”

        好么,好话都叫她们说尽了,箫娘再推,就有些不知好知歹了。她暗里翻尽白眼,面上却和善,“我是哪个名号上的人?老太太为我操着这份心,我就是心里不情愿,也断不会使老人家伤心。姑娘放心,一会我只管应了,下来再推就是。”

        只怕她应下,就难推了。露浓也拨着把算盘,请她进屋。老太太正在帘拢掩映的窗户前喂一直巧嘴鹦哥。那鹦哥通身嫩鹅黄的颜色,唯头顶一撮红毛,俏皮伶俐地在杆上跳,“姑娘来了、姑娘来了、姑娘来了。”

        老太太朝门下望来,笑着叫丫头搀扶着往榻上去,“算一算,乌嫂好些日不往我家中来了。苦得老婆子跟前没个说话的人,闷得无趣,叫家下人买了个鹦哥说说话。乌嫂不要笑话我老婆子啊。”

        箫娘分外有眼力见,一径迎上去,帮着搀老人家落座,“哪个不长眼的敢笑话您?老太太闲着无趣,预备着车马,带着家下人,往南京城里逛逛去,或是去游湖,或是观里去打醮,哪处您老人家耍不得?”

        “快搬凳子来乌嫂坐。”老太太吩咐完,朝箫娘摆摆袖,“走不动了,外头热热闹闹繁琐一场,出去也走不得几步。家下人还要抱怨:‘轰轰烈烈把我们底下人累一遭,又走不得,何苦来?’不要去讨这个嫌的好。”

        就着这“闲不住”的话头笑说一阵,接连老太太便带出话锋,拿指头笑着将箫娘点一点,“在家也不是总嫌,眼下我就替你办了桩好事情!”

        箫娘睇一眼榻那头的露浓,笑着转来问:“哎唷,我的事情还敢叫劳烦老太太?老太太的天恩,只怕我享不起呢!”

        “别的不说,这个就该你享得!前些时,我闲下来,也想着做几件好事。后头想起你来,你寡妇失业的,倘若年纪大些也就罢了,不去说它,可你偏又年轻。不是我多话,二十来虽的媳妇,真冷冷清清过一世,哪里过得去?女人呐,拢共就那十几二十年的好日子,花骨朵似的,未必凄凄地等着它去败?”

        说着,老太太自行笑着点头,“如今算来,你是有泠官人那个指望。可你细想想,他到底是个年轻男人,难不成一辈子不娶妻?他娶了妻,你又算不得他正经的老娘,叫媳妇如何看待你?人家两口亲亲热热的是一家,你算哪门子的事?遇见贤德的,把你当个不近不远的长辈,场面上过着;不好的,还论你是长辈?只怕还想你与泠官人两个年轻男女一处住这些年,妄猜你们底下有些什么事情呢!还不如清清静静过自家的日子去,我是一派好心为你,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一席话听完,箫娘佯作几分讪,把下颌低低垂下去,“老太太到底是过来人,见识的地方就不比我们,真是哪里的枝节都虑的周祥。”

        “嗳,你听得进去我这话,不当我是私心藏奸,就算我的苦心不白费了。”老太太笑起来,眼角掩着深深的沟壑纵横,“就为这些考虑,前些时,我叫家下人替你留意着好人家。那些个婆子也真当桩要紧事去办,请了个伐柯人打听。这一二月,真就寻着户姓葛的人家,那相公长你岁把,是个读书人,品貌才华,也不输你们泠官人!那相公还未曾婚配过,家里清清爽爽的干系!”

        箫娘把下颌抬起来,眼露一丝羞意。老太太捕捉进眼中,想她有些动了念头,又忙说:“我听见倒是难得的好,可我不好为你做主,使露浓请了你来。就是想叫你腾个空,改日跟着那婆子偷偷瞧瞧去。你无依无靠的,亲自去看过了,若好就对那婆子说,不好推了就是。瞧瞧去,又不少块肉,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事情由头到尾都是进退随人的模样,箫娘如何好拒?便望一眼露浓,“勉为其难”应承了,“老太太既说这话,好不好都随我,我倘或不去,岂不是辜负了老太太一片心?”

        老太太见她还算醒神,吩咐底下人带话给王婆子,叫她隔两日寻个由头,带着箫娘去瞧瞧那户姓葛的人家。至于细致的,这祖孙二人也懒得去理会。

        箫娘下晌归到家中,席泠一早到家了。箫娘瞧见正屋卧房窗户上模模糊糊有个侧影,半片阳光把蜜合色窗纱照得发黄,他的影子嵌在上头,有些发黑。

        她忙捉裙奔进去,榻上散着凌乱的纸张,她一张张拾摞在炕桌上角,就在对面盘着腿儿坐下,百灵鸟似的停不下来,唧唧咋咋将虞家老太太的话都说给席泠听。

        最尾很是得意,把腰舒舒服服地搦一搦,“与我料得不差,她们才不是真心为我说亲事,就是想法子打发我。我一应下,老太太也就顾不得了,也不使人去查访个实际,只要我亲自去瞧。”

        席泠翻着那沓纸,抽出一张来检阅,半张脸遮在后面轻笑,“你不是已去瞧过了么?”

        “是呀,可我话得应下来嘛。隔几日,王婆子去回话,必然也要喊我去问问。我就只管说好虽好,只是穷些个,露出副犹犹豫豫的神色。她们急着打发我,自然就肯出钱了!”

        席泠搁下手中的纸睇她一眼,“我看还是留着神,你们三个既想出这么个主意,就要落实到底,不要叫谢房那里露了底。”

        她把捏着钳子将榻下的炭盆翻一翻,乜兮兮笑,“早就给他打了招呼了,还用你提点?那个谢房也正缺银子使,我们分他银子,他高兴得不知什么样,就为了钱,他也提着心呢。嗳,你今天怎的归家这样早?衙门里的事情忙完了?”

        “不过是催缴火耗的事情,吩咐了底下人就是了。”席泠收了炕桌上的笔墨,眼色沉敛地笑一笑,“林大人使我往他的别馆里说话,我回家来换衣裳,见时辰还早,索性写几个字。”

        未几收拾妥帖,他就要走。箫娘忙梭下榻来,将他紧实的腰杆抱住,黏黏糊糊地偎在他胸口,“这时候去,几时回来啊?”

        “大约二更天就回。”席泠仰着腰望望她,笑着抚她的背,“怎的?”

        箫娘日叠日的离不得,恨不能钻进他肚里。嘴上是不肯说的,说出来自己也觉得不可理喻,便松手让了让,“我一个人吃饭嚜,不多不少的,不好烧。”

        这种“不多不少”是一种很难丈量的空虚,好像将快乐舀出去一些,又留着丰足的底。白天能听见梢上的麻雀叫,夜里听得到密草里的蛐蛐叫,寂静的,不至于寂寞,却在等待里空了神魂。

        她以前并不觉得,埋头做活计,与人说说长短,就混过去一天。可当爱着席泠,他不在家,她的心里就阗满他的影,很满很充实,那影却又是虚幻的,不切实的。

        于是她就从早起送他出门,就盼着他归家来,好絮絮叨叨与他说话,骂他、撒娇、凶巴巴没事找事、没骨头似的赖着他……连说起“盐罐子里没了盐”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也是快乐。

        席泠凝视她侧向窗里的脸,微撅着嘴,不知哪里又惹得她不高兴。他的确难理解她偶然这种“没缘由”的不高兴,有些无奈,也不妨碍去哄她。

        他掰着她的肩转过来,“要不你多烧一些,夜里热给我作夜宵?”

        “你不大吃夜宵的。”箫娘剜他一眼,又想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就换了副笑脸推他,“你去嚜,我抻碗面条吃好了。”

        席泠整衣出去,打了帘子,回首见她趴在炕桌上,有些稚气的可怜。他又丢下帘子转回来,抚摸她脑后蜿蜒堆积的乌发,“我尽量早些回来。”

        她歪在臂上,小猫一样睇上眼,绣鞋半藏的脚背轻轻往他小腿上蹭两下,暗昧地笑了笑。

        席泠的世界落空了,只得她的笑脸。连走到林戴文的别院,他仍然有些记挂她。

        这种感觉很奇异,分明晓得不过短短一二个时辰,她在家好好的,却仍旧放不下心。好似她系了根丝线在他心上,她轻轻拨一拨,他心里就余震不停。

        他暗笑自己什么时候也积黏起来?整整衣襟,随小厮进了书斋。林戴文很高兴,神采奕奕卷着本书看,胡须里似抿着细弯弯的笑。

        瞧见席泠就进来,立时搁下书引他椅上对坐,“元澜昨日来过了。”

        席泠豪不意外,屹然地向他拱手,“恭喜大人,这件事就要了结了,回头呈报到京,皇上少不得高兴一场。”

        “是是是。”林戴文连点着头,拈着一缕须笑,“据元澜说,年节前陶知行有一批粮要运往成都府,日子还没定下来。我叫他别露了风,还如常与他们周旋,届时粮食一到关卡,就拦截下来,开春就能抓人了。”

        “元澜还是识时务的。”

        林戴文复点头,只是眼色微冷了些,“这个元澜的确是个滑头,走到我这里来,还要与我谈条件。要不是我许下他,保他性命平安,他只怕也不肯痛快说出来,更不愿后头做个人证。这起人,就是留他条命,往后也必然在别处翻船,我且不管他。”

        说着,和蔼得甚至几分可亲地笑起来,“碎云,这是你的功劳啊。你放心,回头奏报的疏本上,必然少不了你的名字。”

        席泠沉敛应答,有几分不卑不亢的老成,“卑职不过是略尽绵力,操劳的还是大人与两位何大人。拿住了粮食,抓人审案,两位大人后头还不知忙得什么样子,卑职却偷个懒,倒松快了。”

        “什么话,你前头操劳得比谁都多。”林戴文这话倒说得有几分诚恳,只是讲完,却端过小厮案盘里的茶盅,握在手上,半日不讲话了。

        天长地久地,席泠也没讲话,暗暗揣摩他的想法。林戴文呷了口茶,歪在扶手上,两个瞳仁似两个黑玛瑙珠子,又亮又滑,“你虽年轻,却是个难得的人才,我预备等案子结了,回京复命时,举荐你任一个应天府正四品府丞。”

        席泠心陡地惊一下,由个九品县丞一跃为四品府丞,连他先前也不敢这样想过。

        林戴文瞧出他惊诧,漫不经意地笑了笑,“我看你不错,户部的闻新舟过个一二年要调往北京的户部去了。他一走,现在的户部侍郎升了尚书,侍郎就缺了空。我是想叫你到时候去填个空。先任个府丞,届时四品升三品,外人瞧着不说闲话,吏部那头也过得去。”

        这样的事,连一贯从容不乱的席泠也不由面露喜色,拔座起来郑重作揖,“卑职多谢大人提携之恩!”

        林戴文稍稍颔首,手抵在额角,别有深意地睇着他,“我看重你,你也要对得起我才好啊。我朝皇上举荐了你,皇上应下,那是皇上信得过我的圣恩。底下,你可千万别辜负我一番信任。”

        席泠当然明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尤其当今官场,哪里有不为索求的施恩?可有些话不好说破了,不捅破那层窗户纸,彼此还是奉公克己嫠不恤纬的忠臣良臣,倘或捅破了,免不得都有些面目可憎。

        他只晦涩地笑应,“卑职受大人如此提携,自然不敢亏了大人这位‘伯乐’。”

        林戴文心领神会,忙又客套地摆起手来,“言重言重,你若不是‘千里马’,哪里来的伯乐呢?这一桩案子,你不单为朝廷追回粮银,连陶家……不说了不说了,前头设了筵,咱们挪去用饭,大约闻新舟与何家父子也该到了,咱们席上好生计较一番年后抓人定案之事。”

        席泠忙来搀扶一把,微微折低了腰。林戴文斜眼睨他,见方才那个巨大的喜讯业已沉没在他眼中。

        他就高兴了那么一瞬间,一瞬间后,又是这副惯常贵贱不屈的模样,真是叫人看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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