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冲净元师和积云师太二人齐肩站在颜色深浅浓淡不一的林间,浅灰色的道袍灌了风进去,鼓起的外衫在风间晃动,身影如同乘风般轻灵。
“太妃是在想王爷,”积云师太放下手中茱萸,抬头见冲净元师望着京都的方向,含笑道,“王爷已经托了阿晋来信说,今晚过来看您。”
“是在想他,不过也只是偶尔,”冲净元师收回视线,收回对过往,对眼下那万重宫墙之后的注视。那花团锦簇的一切都随着时间一道湮没在过去,她不再是琉璃瓦下,被金钉朱漆大门困住的宫妃,只是山间一不问世事的修道人,“我和这些早已经没有多少关系,再如何牵挂都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积云扶着她转身,“不牵挂也就不会来这了。”
“一生那么长,总要走出来看看。否则啊,整个人都活得不自在。”冲静元师转过身,就看见杜如英斜躺在一旁开阔巨石上仰头饮酒,她手肘撑着大半个身子仰面朝天,姿态肆意,神情闲适,全然不顾所谓形象。看得冲静元师直笑,指着杜如英说,“你瞧瞧,这才是真自在的人。”
“这哪叫自在,这是没规矩惯了,”积云师太嘴上这么说着,走过去拍着杜如英的肩膀,“这么大块地儿都叫你一个人占完了,让让。”
“年轻的小姑娘随意一些有什么关系,”冲净元师拉着积云师太,不让她继续数落杜如英,“我们这那里来那么多规矩,就该随心所欲才好。”
“还以为你们要多看一会儿呢,”杜如英被积云师太念叨惯了,早就精通一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功法,见她们走过来,坐直了身子,盘着腿呆在石头上。揭开食盒,拿了块糕点递给积云师太她们,“饿了,一起吃点?”
“让我尝尝,”积云师太二人一左一右也跟着她坐在了石头上,接过杜如英递来的栗子糕咬了一口,连连称赞,“这手艺不错。”
“这味道竟然与宫里的厨子也能比上一比,当真想不到。”冲净元师有些惊讶。
“师太,你过去在宫里过的日子好么?”杜如英擦了擦手,撑着膝盖直起身子去看冲净元师。看得出她年华不再,却不像很多老去的人一样在精神上显现颓势。她松弛的皮肉是生命被时光抻开的叶片,脸上的皱纹是生命舒展开的脉络,扎根在土壤之中,叶片常青,生命不败。这样的她看着,并不像是宫里出来的贵人。杜如英并没能从她身上找出半点和那金瓦红墙的世界相关的蛛丝马迹,她那个文绉绉的儿子除外。
“如英。”积云师太拿手肘撞了一下杜如英的膝盖,语气有些怪。
“无妨,”冲净元师反而安抚积云师太,看向杜如英,问她,“你怎么突然好奇宫里的日子了?”
“也不是我好奇吧,就是想知道,”杜如英压根没察觉积云师太的暗示,“我有朋友……算了,直说吧,她们是今年被选中的秀女,才十六七岁就得离家入宫,我就想知道宫里的日子是怎样的。”
冲净元师叹了口气,问她:“你这些天闷闷不乐,是因为这事么?”
“有这么明显?”杜如英一愣。
“你这性子,谁都能看得出你心情不好。”积云师太怪她,“又知道你嘴巴紧,问也问不出个什么,也就一直没提,我可担心了好些天。”
“不过我们也觉着稀罕,毕竟认识你这么些年,你一直心大,从未见过你有什么心事,”说到这,冲净元师和积云师太相视一笑,“我们还猜测,你是不是终于开窍了,动了女儿家的心思。”
“噫——”杜如英打了个激灵,“什么心思不心思的。”
积云师太笑她:“你又不说,我们不就只能胡猜了。”
冲净元师仔细吃完糕点,擦过手才继续说:“说回你的朋友,你只怕也不是真的想知道宫里的日子是怎么个过法。只是想从我这听一句日子过着还不错,好让你的心情好一些,对不对?”
“日子过着还不错,”杜如英静静地看着她,喃喃道,“真的吗?”
冲净元师面上挂着浅笑,说:“我十七岁入宫,这一生大半辈子都留在了宫里,你非要我说哪里不好,我说不出来。可你要我说哪里好,我同样也说不出来,只能够笼统说一句过得去。只是这人活一世,谁不是过得去就过去了一辈子。”
“这话不实在。”
“你问时,真的是想听我说实话吗?”
“我要是想听实话呢?”
“实话就是,这人只要进了宫,日子就说不出一个好还是坏,都不过是仰人鼻息,险中求生存。”
其实杜如英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皇宫里就是无数个陀螺围绕着一个圆心转着,无数个人的一生就是个无止尽的同心圆,里里外外兜来转去,都只能围绕着那金殿之上的金龙宝座。
这里边人人都在活着,人人都想活着,也只能活着。
她除了看着什么也做不了,所谓的困扰,其实都是庸人自扰。
那日之后她没有再提这件事,日子照过不误,一切又回到了正轨,无惊无喜。
要说唯一的惊,大概就是和管文鸳约好的那日她午觉睡过了头,一觉醒来就看日光往西边淌,鸟衔着天边橙红的火球往山后躲,吓得她连忙从床上蹦起来,头发随手一扎就往山下冲。
她的速度比马云靠谱,到约好的地方时天还没黑。管文鸳和她约在了皇城东南面的摘仙楼门前见面,摘仙楼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名气响,进门的客人名号拉出来比他名气还响。杜如英前几年跟过他们家的商行护送,还是店家亲自来请,出的价高,待遇也好。
她进去后发现队伍里她这样的江湖人不少,个个都是动过真刀真枪的狠角色。跟了段时间,整个队伍都透露着说不上来的古怪,为了自保也为了不牵连身边的人,早早找借口退了。后来从小道消息得知,那条队伍里的江湖人走到后头没一个能安生地退出,死的死,残的残。她从此见这种大生意都是眼睛都不带眨地拐弯,情愿去码头搬东西也不碰这种来路不明的生意。
想到这,杜如英看着百米外的摘星楼发了一会呆。没等她多想,目光稍稍下移,看见了在门口安安静静地站着的管文鸳。她正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把玩的袖口花纹,面色还不算难看。就是平时身边跟着一大帮丫鬟婆子的她,这会儿身边就跟着景泰一个人,稀奇得很。
杜如英刚走近,管文鸳就在景泰地提醒下抬高了头看过来,表情有些紧张,半点笑意也没有,一见杜如英这么过来,张嘴就是抱怨,“你怎么这样就过来了,”一边说着一边还将她皱巴巴的衣领拉平,上下打量了一番,“头发还是乱的,你今天比平日看着还糟。”
杜如英不敢说实话,“一路奔波,实在没功夫注意形象。”
“你平时不都骑马吗?怎么今天不见你骑?”
“咳咳……她生病了,”杜如英眼神飘忽了一下,“大概是……吃错东西了。”
管文鸳拿质疑地目光看着她,“你是不是午觉又睡过头。”话虽是问她,可语气却十分肯定。
“绝对不可能。”杜如英果断否认。
“我信你可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管文鸳见她这表情,就已经有了决断,不过这回她没像以前一样计较,而是抓着她往身后摘星楼的大门里走,“算了,我就知道你这人不在打扮上起心思,跟我来。”
杜如英匆匆瞥了一眼摘仙楼金漆的牌匾,“等等,去哪?”
“跟我来就是了。”管文鸳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要走,杜如英也不反抗,两人这才一路顺利到了摘星楼二楼一间厢房内。
杜如英飞快地扫了一眼整个套间,屋子内站了几个丫鬟婆子,她们身边的桌椅屏风等材质皆是上流,书画等装设品味也不俗,窗纱帐子取色不艳取材极佳,整体这么看起来,哪怕杜如英不怎么识货,也知道这里踩一脚不会便宜。
她正要问管文鸳怎么回事,就见里边的隔间屏风背后架了个木澡盆,隐约还见白气晕开。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管文鸳。
“我给你带了些东西,”管文鸳招呼来一个端着盒子的小姑娘,揭开盖子欣喜地和她说,“你瞧瞧。”
杜如英看了眼,盒子里装着的是深灰色的衣服,“这是……衣服?”
“对呀,颜色选的是你喜欢的,”管文鸳说着拿起衣服在杜如英身前比划了一下,有些得意地说,“我想你应该不会习惯时下流行的风格,所以把那些累赘的设计都给改了,布料也选了耐穿的。就是尺寸也许会偏大,我特地嘱咐往大了做,做衣服的裁缝都被你的身高给吓了一跳。”
杜如英低头看了一眼这身衣服,针工细密,布料厚实,看得出管文鸳在这衣服上花了不少心思。
她摸着衣服心情复杂地说:“你什么时候想到给我做衣服的?”
“就上次见你呀,”管文鸳没察觉她语气的怪异,专心拉着衣袖去和她的臂长比对,见尺寸相差无几,一脸满意地说,“看来应该大不了多少,你今天就能穿上。”
“难怪你这些天说不着急出门,”杜如英恍然大悟,“我还以为你转性了。”
“哼,”她轻哼一声,把衣服塞进她怀里,“去骑马的时候不准穿这件衣服,坏了我会生气的。”
“是气我,还是气你自己不会缝。”她想起来手帕上的绣的鸭子,“不过我觉得你绣的鸭子还挺不错的,干嘛老在信里说你缝地不好。”
管文鸳当即怒道:“那是鸳鸯!”
“……好吧,鸳鸯。”杜如英心虚地后退了半步。
管文鸳狠狠瞪了她一眼,推着她往放了木澡盆的里间走,“不跟你说话了,你一点品味都没有,赶紧换上衣服让我看看。”
“现在就换?”杜如英有些为难。
“你不喜欢?”管文鸳的眉毛皱了起来,有些委屈地问。
“那没有。”她立刻摇头。
“那就开始吧。”不等她继续问,管文鸳就招呼了一声,那些丫鬟婆子当即涌到杜如英身边,拽腰带的拽腰带,扯领口的扯领口,吓得杜如英跟进了开水壶里的鱼一样一蹦三尺高,在一片惊呼声里蹦上了房梁。
这辈子连死都没怕过的杜如英头一次惊慌失措,盯着管文鸳,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管文鸳面无表情地看着头顶上的她,说:“把你丢开水里煮了,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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