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战策
“天岚公主这几日跟着陛下,可有什么表现?”
“天岚公主沉默地紧,陛下命她研墨,果然就只专心研墨,案上的奏折,扫也不扫一眼,便是各部大臣在书房里议事,也是过耳不入。”
“哦?你怎知她是过耳不入?”
“有两次,走神走得太明显了,陛下喊也不知道应呢!”正在向师父山谷道人禀告的冷川低低地笑了两声,“陛下当时的脸色可不太好看,只是忍着没发作。”
“那倒真是惫赖地紧。”山谷道人轻锁眉头,摇了摇头,颇为不快,“父女二人都各有打算,唉!贫道一生的心血难道就这般葬送了?”
山谷道人站起身,在屋子里慢慢踱着步子,暗中思忖着如何打破眼前的僵局。谢心寰在大梁调查出的关于天岚的报告他反复研究过,天岚的心思并不难猜,她根本就是打定主意要藏拙。至于陛下么……
他也猜到几分,一来天岚是女子,事涉朝堂,即便是公主也不能介入太多。再来,恐怕陛下是有些担心,担心天岚利欲之心过重,涉身朝堂,万一她打算结党营私,将来可不好收场,所以,陛下打算放在身边先看一看,若是天岚太过积极,陛下怕是不会用的。
只不过,想来陛下也没料到天岚会如此漠视此事,在陛下眼皮子底下也敢神游物外。既然这样,说不得,他只好做个推手了。
“冷川,你现在入宫去,找天岚公主,向她讨教讨教。”
“师父,你要徒儿向公主讨教些什么?政令法规,治国方略徒儿可不在行,而且徒儿乃是习武之人,身在军中,军中之事,公主也未必明白的。”
山谷道人细长的眼眸一瞪:“让你去,你就去!就向公主讨教军中之事,任何事都不要想当然耳,公主乃是百世以来唯一上合天象之人,她的能力你千万不要小觑。”
冷川面色微赧,低头应了声,转身就要离开,山谷道人又叫住了他:“等等,记住,将公主请到御花园翠薇亭去。”
冷川虽不明其意,却不敢再发问,应声去了。
翠薇亭下,随心倚在白玉栏杆上,手捧着一把细米,伺弄池里的金鲤,神色散漫,眉宇些隐约有些疲惫之意。两名宫女站在几步之外,一个手中捧了个碧玉小碗,不时抬头看看,随心的手掌,另一个低眉顺目地垂手而立。
“一切可好?”
冷川闷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有点不咸不淡地开场白。
“嗯。”
随心懒懒地应了句,看不出喜怒。
“陛下让你入御书房就是有意让你参详政事,你也不要太轻慢了。”
冷川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劝诫随心。虽说是公主,但到底在外流浪多年,总不如生长在宫里的几个来的亲厚,若是惹恼了陛下,日后总是会受些影响,他不求天岚为社稷做多大贡献,只希望天岚能富贵平安,一生顺意。
“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身为女子,若掺和入朝堂争斗之中大大不妥。”
冷川轻轻一笑:“这恐怕不是你的真心话吧?至少‘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句你必是不服的。”
随心微哼了哼,也不辩驳。
冷川道:“唉!当初在大梁时,你为靖王爷也曾出过谋划过策,回到自己的国家,一点力也不出,怎样也说不过去的。”
“那时,我是被逼的。”
冷川叹了叹,暗忖道:这意思就是除非陛下逼她,不然,她是不准备涉入其中了。这是怎么话说的?家国天下,本就是与她息息相关,她为怎可如此轻慢?真不知天岚是怎么想的。
“我记得你曾随卫元琛北上平乱,见识过大梁的军队,不知你对它有何看法?”冷川不再劝她,转开了话题,师父的交待,他可不敢忘。
“平平常常的一支队伍吧,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随心答得漫不经心,眼光依旧放在池里的鱼儿身上。
冷川眉毛一拧,一副不敢苟同的模样,“大梁本是北人,擅骑射,骑兵一直是我南越心头的一根刺,你将他们看得也太轻了。”天岚恐怕还是不解军事,师父,这一回你可算错了。
随心将手中的细米尽数抛入池中,拍了拍手,转过身来,淡淡驳斥:“不是我将他们看得太轻,是你将他们看得太重了。你曾经是统领禁军,是军中的高级将领,你都是这般想,想必其他人也都是这般看的罗?这也就难怪退守秦桑江以南之后,百余年来一直一蹶不振。”
顿了顿,她搬出一句主席的名言:“‘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这才是军中应有的态度!”
冷川虎躯一震,隐隐似有所悟。
“兵家大忌便是失了军心,心里已经怯了,这仗还怎么打?又如何能不败?”
冷川有点兴奋了:“先要从全局上树立起必胜的信念,在具体的作战部署上则小心谨慎,审慎决策,这才是用兵之道。”
随心点头:“正是如此。”
“这道理我也明白,只是,”冷川有些迟疑,“若不能有什么具体的手段,给军中将士制胜的希望,也还只能是一句空话而已。”
随心略略沉默,尔后抬起了头:“军中顾忌的就是大梁骑兵,对不?其实,也未必便没有对策的。”
“你有何高见?”
“对付骑兵,自然是弓箭最佳。”
“弓箭有射程,步兵也不可能有骑兵马快,总要等到对方走进射程内方可奏效,用作防守尚可,用作进攻却并非上佳。”
“骑兵也可配箭矢。骑兵,本应当弓马娴熟。”
冷川摇头:“马上争战,手中本就有兵器,弓箭更是需要双手操作,极难协调。”
“我记得有一种短弩,靠括发射,在大梁时,我见过有些杀手携带。你命人将这种短弩改装一下,装在骑兵的左臂上,岂不可解决上述问题?而且还可以将弩箭制成连发的,或是一弩配备多支箭矢,更可大大提高杀伤力。”
冷川又惊又喜,一掌拍向大腿:“天!果真是好办法!这般一来,箭矢的准确性也可放松些,交战之时,只要射伤战马,便可令敌人阵形大乱,溃不成军。用在追击之时,那优势更不可比。”
随心一笑:“那是自然,‘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嘛。”
冷川在嘴里咀嚼着这句话,眼中光芒更亮,脑子时已经开始想象日后与大梁军队交锋时出此奇兵,令梁军大败。一时间,不由得热血上涌。
随心见了冷川如此模样,倒没多少欣喜,反是摇头:“有了它也未必就能所向披靡,不过是有了一定的优势。”
冷川也渐渐冷静下来,不错,要将它当作克敌制胜的法宝,要想在骑兵上压住大梁的势头并非易事。要考虑到北人比他们更擅骑射,还有重骑兵手中的长矛坚盾。
“你可还有办法?”
随心并没有直接作答,重新回到了冷川的最初一问:“方才我说过大梁军队并无出奇,那是因为在我看来,大梁军队根本不能称为‘铁军。’既非铁军,自然就不可能所向披靡。我随卫元琛北上平乱之时就亲眼见过,明明刚吃了败仗,军中士气低落,伤残哀叹。将官们尚有心思饮酒作乐,这般队伍就算是强大,那也有限的很。”
“铁军?”
“正是。”
“依你看,如何才算得上是一支铁军?”
“令行禁止,上下一心。”
“就这样?这并无出奇之处。”冷川不免有些失望,这道理似乎过于简单了。
随心挑眉:“可是觉得太简单了?好,我来问你:你父亲身为右将军,你也曾统领禁军,你们可能保证令出即行?”
“当然!”冷川抬头挺胸,答得傲然。
“保证每一个士兵都会严格执行,而不打一丝折扣?哪怕是一个极简单极普通的命令?”
冷川一怔,继而细细想了想,神情间便有了些迟疑,慢慢地便如被霜打了般,蔫了下去。
随心悠悠一叹:“你可明白了?其实这一点也不容易。”
“要令行禁止,就必须赏罚分明;要上下一心就必须一视同仁。别的不提,只这一视同仁便千难万难。”
闷了半晌,冷川突然道:“你身为女子实在是太可惜了。”
随心洒然一笑:“身为男子又待如何?这般劳心劳力的事我是不干的。”
冷川怒容满面,“大梁一直对我南越虎视眈眈,时有吞并之意。你有治国之才,竟然不肯为国出力?”
随心嘴角轻扯,暗自冷笑。南越朝堂腐败,如今已是积重难返,漫说她身为女子朝堂上无她立锥之地,即便是有,又岂是以她一已之力,朝夕便能改变的?她又为何要去做那些吃力不讨好之事?
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说的,她轻轻一摆手:“你高估我了。”
冷川见随心一味谦让,十分灰心,摇头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冷川心中还一直是当随心是小妹,又是私下来见,因而也没有唤她公主,口气中隐约还有些教训的意味。
随心恼了,冷冷一笑:“若是我给父皇献策,损害了你冷家的利益,只怕你就不是失望,而是要除之后快了!”
冷川也怒了:“这话如何说的?我冷家忠心陛下,为南越鞠躬尽瘁,并无不是之处!”
“并无不是之处?”随心哼了哼,“你父亲身为右将军,你兄长如今是统领禁军,你堂弟镇守北关要塞。军中的将领更多半与你冷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敢说这一切就没有一点是为了你冷家在军中的地位?冷家多年来把持军政,靠的又是什么?单就冷家在军中独大这一项,若我是父皇,我就不能容你!”
冷川听了,面色凝重,一语不发。
静了许久,随心轻轻问道:“如今,你可后悔送我回来了?”
冷川定定地看着随心,千百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他何尝不知道陛下有疑忌之心,正因如此,若是他冷家不巩固在军中的势力,又如何能与陛下对抗,如何能保持冷氏一族不土崩瓦解?
随心见他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忍,“你也别想多了,冷家劳苦功高,父皇会记得的。”只是这安慰显得是那般苍白无力。
“我,我想知道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击倒冷家。”
随心惊讶冷川竟然会直接向她询问!
她有些失笑:“怎么?可是想找出什么应对之策?”
冷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冲动到问出那样的话来,天岚怎会回答?又该如何作答?
他觉得自己似乎陷入绝境,若他不知道天岚曾为靖王谋划过夺储;若他不曾听见方才天岚所说的治军之道;若他不知道她是师傅口中的护国公主,或许,他有那个自信不惧天岚自称能击倒冷家的言论,但是,如今他真的相信天岚有那个能力。
难道他应该阻止天岚涉足朝堂?只是,为了他冷家的私利,他就要弃国家于不顾?冷川从未如这一刻般觉得难以选择。
随心看着冷川面上变来变去,痛苦挣扎,长叹了一声:“你想太多了!”正要解释,突然听到冷川大声道:
“我希望南越能国富民强,百姓安康。便真是我冷氏一族要衰亡,我也认了。”
说罢,对随心行了个礼,转身就要离去。
“等一等。”随心唤住了他,“听我把话说完。”
冷川没有回头,沉声道:“不必了,做你当做之事,我不怪你。”
随心哭笑不得,什么叫做我当做之事?她什么也不打算做好不好?
“都说了让你听我把话说完,你急个什么劲!”随心无奈地叹气,“我只说了会损害你冷家的利益,可没说会毁了冷家,军心不可动,这道理我还是懂的,何况冷家树大根深,岂是那般易与的?你也太小瞧你父亲了。”
这一下冷川不走了,又急急转了回来:“你的意思是——?”
唉!算她倒霉,认识了冷川,这一回想不解释清楚都不成了。
她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尔后开口:“冷家处于军中,历来军中不干预政事,想来你也是因此认为,这些事与你冷家并不相干。但是,有一点你可能不曾注意,无论军政分得再开,这用人之道总是一致的。而恰恰是这用人之道,最终必定会影响到冷家的地位。”
“用人之道?”冷川低声重复,不甚明白。
“正是。”随心点头,“纵观这满朝文武,你可看出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冷川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鹦鹉,不停地学舌。
“穆柯谢陈,唔,再加上军中的冷家,五大家族,不过谢氏一族主支滞留大梁,在朝中势力最弱,严格算来,应当是四大家族总领朝纲,是不是啊?”
冷川喃喃道:“原来,在御书房里,你也并非都是充耳不闻的。”
随心苦笑:“我若时时失神怔忡,只怕父皇不肯答应,而且,除非我能捂住自己的耳朵,否则就算是我再不愿意听,那些话还是要钻进耳朵里的。再说了,这其中有许多事,本来就是在进京途中,你自己告诉我的。”
“这些高门大族,几乎占据了朝中的各处要职。而余下的中小氏族则瓜分了其余的各种职务,而这些门阀之间又通过婚嫁姻亲而衍生出千丝万缕的关系。氏族把持朝纲,正是南越积弱的根本原因。”
“人,总是自私的,氏族也必然要维护自己的利益。当国家政策法令与氏族利益相违背的时候,氏族就必然会反对这些政令,恰恰又是因为氏族们把持着朝中的要职,有时,他们只需阳奉阴违,那些有悖于他们利益的政令便得不到有效执行,最终不了了之。”
“此外,氏族豪门占有了国中大片富饶土地,并免于税赋,如此一来,百姓税赋繁重,国库却依旧空虚。”
“算起来,这些氏族正是有碍南越强盛的巨大毒瘤。”而帝王则是这些毒瘤中的最大,这句话,随心则未宣之于口。
冷川身为大氏族中的一员,随心的这番话他听来虽然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但总是不太服气。
“你这番指摘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了。”
“言过其实吗?”随心轻轻一哂,“我倒是觉得未能尽言氏族之害呢!”
“氏族之中,有不少庸碌无能之辈,只不过因为摊了个好出身,便能入朝为官,更有人身居高位。这般一来,朝政如何能不乱?”
冷川一哼:“照你这般说,氏族子弟无能庸碌,莫非你打算将这些人一齐拉下马来,如此一来,只怕朝中无人可用,那样才真要令朝廷大乱了。”
“无人可用?”随心一脸讽刺之意,“离了氏族便天下无人了?”
“你父亲身边有位叫柳东林的幕僚吧?”
冷川一怔,天岚怎么突然问到这里来了?他点了点头。这几乎是尽人皆知的事情,难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是何身份?”
“他是曲县的士子,怎么,他有什么问题么?”
随心没有作答,接着问:“卫元琛身边有两个重要的幕僚,叫沈扶松,伍怀云的,你知道吧,你可知他们又是何身份?”
冷川皱了皱眉,“我只听说他们是卫元朗代兄寻来的士子,不知他们还有什么其他特别的身份。”
随心再问:“你可知他们为何会投身卫元琛门下?”
“听说是他们二人与卫元朗交往日久,听闻卫元琛礼贤下士,所以投身他的门下。”
随心轻轻一笑,“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其实,不单是他们两个,这天下的士子投身氏族,成为门人客卿,理由基本上都是一样的。”
“天下寒门士子,碍于自己的出身,报国无门,又不甘于埋没一身本领,便只好选择投身各大族,成为氏族阀门的门客家臣,好让他们有机会一展所长。这,才是他们会投身各族门下的根本原因!”
“这些人比起那混沌度日的高门子弟差也不差?”
冷川默然,别人不提,只自己家中的柳东林,他就知道是个极有才华之人,军中许多事情都是靠他帮助父亲谋划。
“设身处地,若你是这般有才有识之人,却因门第原因,埋没于草莽之中,你服也不服?”
冷川低头半晌,呐呐道:“可是他们出身……”
随心见冷川还抱着门第之念,转不过弯来,嘲讽道:“是,你能干,你门第高!说穿了,你不过是运气好,投了个好胎罢了!”
冷川怔了怔,终于闭上了嘴。
“这些人才归之氏族,必然要为氏族之利益尽心费力,争权夺利,互相侵轧,所图者可有一项是为了朝廷?”
末了,随心低低一叹,“这般长久以往,国家焉能不败?”
“朝中也曾张榜招贤……”
随心打断他,“那不过是偶尔的应急之举,并未形成一个长久的招徕人才的渠道。而且,这般的门第之念不改,士子之心不定,终究不妥。”
“那依你之见?”
“万事开头难,既然大家如此讲究门第,便送他们一个门第如何?”
“送他们一个门第?如何送?这门第也要得到天下认可方行的。”
随心狡然一笑,“这天下最尊贵者自然是皇族,若是父皇的学生,这地位想来差不到哪去吧?就送他们一个‘天子门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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