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你相信吗,天下间存在一种遭到神明唾弃的物种。
被剥夺了死亡的权利,昼伏夜出,日夜颠倒,阳光的炙烤会夺去他们的生命:一群只能蛰伏在阴影之中,像水蛭一样吸食人类的鲜血为生的怪物。
“现在,我就是这种怪物。”
清水惠缩在草丛里,遥遥望着那扇紧密闭合的窗户,想。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来到了夏野家。
尽管成为了尸鬼,却仍然保留了生前的记忆和习惯。清水惠略微有些迷茫地抬起头,对夏野的迷恋并没有随着生命的逝去而消散,相反,他好像成为了自己曾经在世上存活过的唯一证明。
夏野的屋子里还燃着灯,他瘦长的躯干投射在窗纸上,被拉出了长长的剪影。
他一向睡得很晚,在灯下熬夜苦读起来,比清水惠见过的所有好学生都要拼命。
因为梦想吧,清水惠太明白这种感受了。这么土气和封闭的村子,至今还保留着土葬的习俗,居民和居民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将外场村变成了一座严丝合缝的囚笼——自己都不愿意留下来,何况是夏野君这样从大城市来的孩子。
真是的,不晓得他爸妈在想些什么。
“喂,结成,为什么你户口上登记的姓氏是小出啊。”
“你不知道么?那家伙随母姓的呐。据说他爸爸妈妈只是同居而已——没有结婚证喏。”
“是这样啊……真可怜,难怪这家伙看起来那么古怪。”
孤僻,不合群,难以相处,有一对奇怪的父母。这就是夏野留给别人的印象。
这样的奚落,清水惠在班上不知道听过多少回。
“喂喂,你们在胡说些什么?再乱讲话,小心我对你们不客气。”作为同班同学,每次到这种时候,清水惠都会抡起拳头威胁那些嘴碎的家伙。尽管夏野每次对那些人的挑衅都不屑一顾。
“嘛,原来是小惠啊。女孩子这么凶可嫁不出哦。”
“就是了,你为他说话,他也不见得理你啊。”
“管好自己的嘴,不要让别人瞧不起。”这才是有智慧的人应该做的事吧,清水惠觉得自己真是受够了那群没见识的土鳖。
尽管如此,这种笨拙的维护的确也替夏野挡住了不少流言——不大有人敢招惹清水惠,她是少见的敢说敢做的那类人,好像一点也不怕被人讨厌似的。
真是的,谁在乎那些愚蠢的家伙在想些什么?我才不要活在别人的目光中那么没出息。
毕竟是从大城市来的人啊,谁规定女人一定要冠夫姓,都什么年代了,同居难道不是很时髦吗?
清水惠愤愤不平地想,夏野君从小到大一定为此受了不少的委屈。结成先生为什么会搬到外场村来?
“乡下的空气比较清新,很适合居住呢。”传闻中好像是这个理由。
不能理解,不可以为自己的孩子考虑一下吗?
“真是离经叛道,天下间哪有这样自私的父母。”
清水惠无意识地用手指在地上划来划去。横,竖,撇……据说夏野是古老的贵族的名字,无论如何,结成先生的确个浪漫的没错。清水惠盯着地上依稀未成形的字体,略略有些出神。
空气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等等——清水惠突然警惕地眯起了眼睛,夏野君在做什么?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刚好可以看见窗前的人站在那里,手指搭在窗檐上。
(他要打开窗户吗?)
清水惠紧紧捂住了嘴巴,将自己完全缩进了草丛里。
(糟糕,绝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这样的自己。)
秋天的风干燥地刮过清水惠的脸,她一头浓密的头发随着草丛躁动不安地晃动。
夏野始终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仿佛和谁僵持不下一般。)
奇怪的念头,清水惠晃了晃脑袋。
林间的露水坠落下来,偶尔一两滴落在她的额头,顺着她秀丽的脸庞蜿蜒而下。
啪嗒——掉在地上,渗透进泥土里。
清水惠恍惚地抹了一把脸,原本应该是冰凉的触感,不过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夏野的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清水惠连忙低下了头。
浓密的草丛为她提供了庇护,却让也让她忍耐着蚊虫的骚扰——那是在以前了,现在,连蚊子都不来吸清水惠的血了。
至少成为尸鬼有这样一个好处吧。没有温度,不需要人类赖以生存的呼吸,没有人感受得到自己的气息。
与全天下的人类为敌,这就是现在的自己。
想到这里,清水惠突然愣了愣,随即放下了捂住口鼻的手。
她垂下头,突然自嘲地笑了,“什么嘛,明明没有呼吸了,自己是在掩饰什么呢。”
“吱呀——”夏野还是打开了窗户。
他整个人出现在了逆光中,依稀还是那副清冷得不像话的样子。
没有气息——并非如此,夏野似乎真的发现了自己。
清水惠诧异地望过去,发现夏野朝着自己的方向挥了挥手。他手里夹着一方薄薄的纸片,慢慢地抬高了手——似乎是想让谁看清楚一样。
清水惠睁大了眼睛,那是……残暑问候的明信片?
时间不存在了,清水惠愣愣地看着夏野手上的纸片,像被定住了一般。
时空被割裂成一帧一帧的影像,似录影带里的慢动作回放。
清水惠觉得自己的意识抽离了出来,在高空中俯视着这一方小小的庭院里所发生的一切:
在庭院的中央,自己蹲在草丛里,紧紧地盯着窗边的人。而不远处,夏野扬了扬手上的明信片,接着两只手反方向用力——“刺啦”,明信片被撕成了两半,饶是如此,夏野似乎还嫌不够,紧接着又将明信片对半撕成了四瓣。
“刺啦——”
“刺啦——”
“刺啦——”
夏野手一扬,细细的碎片从他手里漏了下来,飘向半空,一一坠落。
那是自己犹豫了一整个夏季都没有寄出去的明信片。到如今碎成了一片一片,就躺在自己身前不远处的地方。
清水惠冷眼旁观,意识清晰得像从身体里剥离了出去一样。
谁寄出了我的明信片?她冷冷地思索着。
一定是小薰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没错,一定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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