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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书、发卡和酒(三)


但结果大大出乎诺拉的意料——

        没有。她竟什么都没有看到。

        不对啊,她已经变强了。

        而据诺拉了解,发生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被预知者和预知者是至亲或将成为至亲的关系。其中常见的关系是指父母、兄妹等两代以内的直系亲属关系以及配偶关系。

        不过,如果是隔代的亲戚,将不再受这个限制影响。比如,如果赞恩未来有了妻子,诺拉便可以看她的未来,甚至还可以借此窥探少许赞恩的。

        但这只是可能之一。

        第二种可能,便是被预知者将对预知者造成重大的、撼动人生的影响,通常是影响生或死的程度了。预知者无权看见自己的命运。

        诺拉的手指刮上羽毛笔,眉头紧蹙。

        兰顿的未来……她看不到,但她的妈妈看得到,还让她把兰顿带回来了,这到底是更偏向那个可能呢?

        诺拉很郁闷。因为她现在无法去询问母亲。

        而在她意识到这胡思乱想影响了练习进度后,便停止思考了。

        这次的修习持续了一天,直到夜深,诺拉才出了圣光明钟楼,却发现兰顿又请假了。

        不过这次他提供了充分的证据,提到费舍尔让他今晚紧急处理一批文献。

        不过,其实就算兰顿不说明,她这个月也没怎么管他了……诺拉摸了摸鼻子。

        当晚回到庄园,她却突然在通讯罗盘上收到了一条来自费舍尔教授的讯息。

        “诺拉小姐,不好了。薇达在我这里发生了意外。问题不大,但她陷入了昏迷。精神状态也似乎不太好。我想,您最好派人过来接她。”

        什么?

        诺拉立刻回讯:“……发生什么了?”

        不过,她没等到费舍尔回复,便披上了斗篷,念诵传送咒离开了。

        不过十分钟后,诺拉便雷厉风行地到达了费舍尔教授买在千圣城北部的别墅。许多神术师知识分子都在那里购买房产,作为住处和半个工作场所。

        诺拉被领进别墅时,费舍尔教授已经在等她了。

        “小诺拉,薇达在休息室里。”

        诺拉走入了休息室。柔和熏香满溢的房中,兰顿静躺在沙发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阖。

        诺拉退出后,压低了声音:“费舍尔教授,请问薇达她……”

        “唉,出事时我也不在。”费舍尔教授也猛叹气,“但据我听说是这样的……”

        她为诺拉转述了当时的场景。似乎兰顿这段时间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于是今天,教授便派给了他相对轻松的活,让他在小藏书室帮她翻阅深渊习俗的文献,为神院的北境形式课做准备。

        但兰顿不过静悄悄地在里面待了两小时后,其他学生开门,却发现他倒在桌上。工作倒是超量完成了,他却昏迷不醒。

        “薇达撞倒了魔药。”费舍尔教授语气不乏愧疚,“我最近睡得不好,就让道尔给我寄来了两瓶迅速助眠的药,结果被我忘在了那里的桌上。”

        “薇达似乎是不小心碰倒了——道尔那擅长药剂的小子跟我说,那平时本抹在肌肤上一两滴就够助眠——但这整整一瓶,自然药翻了薇达。”

        “这种药,我都忘记收了,我真是老糊涂……”

        “哦,不是您的问题,请别这么说。”诺拉忙说。但她继而微微皱眉,因为她觉得不太对劲。

        就凭诺拉这几年对兰顿的了解,这只不死鸟做事虽然谈不上面面俱到,但也一向谨慎,不会这么不小心。

        “那这魔药……”

        “哦,诺拉,放心,药效我已经立刻请药师来帮忙去除了。”

        费舍尔教授说着,却又叹了口气,看回了昏迷的兰顿,“但你也看到了,她还是没有苏醒。药师说,似乎是她最近身心一直陷入疲惫,且像是也遭受了一些大的刺激,所以成为了这样。之后也需要长期的休息。”

        “诺拉小姐,我可以询问,薇达最近经历了什么吗?”费舍尔教授小心地试探。

        “……”诺拉抿唇。因为她觉得这真不好说。

        几秒后,她才斟酌着说了个谎:“‘她’最近……那几天时,身体的确不太舒服。”

        “哦。”教授瞬间了然地点头。

        费舍尔教授也没有多问了。她只是又给诺拉又转达了些医师的药嘱,并让诺拉可以带兰顿回去再去检查下身体,便离开了。

        “交给我吧,谢谢您的告知。”

        待费舍尔教授走后,诺拉呼了口气。

        休息室,一时只剩下她和兰顿。他依旧没有苏醒。

        诺拉缓缓靠近了他,看见他苍白的神色,又一次凝眉。她打算不耽误时间,直接施展空间咒语带兰顿离开。

        但当诺拉低头,目光突然凝固了。

        米白色的木柜上,放着一张报纸。

        标题却瞬间吸引了诺拉的注意。

        ……她走上去,目光扫动,脸色渐渐变得白如垩石。

        ……

        兰顿在梦里。

        他恍若沉入了一片黑暗,被困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隧道中。鲜血漫过碎石,黏湿的腥味铺盖翻卷,讨伐声此起彼伏……他想要抽离出这噩梦,但无法成功。

        他最终被铐上了枷锁,被架上了审判台。他不停地询问他们老师在哪里。

        他们却不回答他,只对他幸灾乐祸地笑。黑暗中,他又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下一秒,他重新跌落深渊。

        兰顿骤然醒来,冷汗漫了满背,但当他抬头,血和讨伐声已消失殆尽,他只看到了温暖的起居室、落地窗外垂挂的常青藤、还有……坐在角落的诺拉。

        已是夜深,窗外的天幕映着星星点点,诺拉坐在角落的沙发上,金发映着月光,正面色冷淡但苍白地阅读着什么。

        她反应很敏锐:“你醒了?”

        兰顿的手触及柔软的床垫,才反应过来自己回到了起居室。

        他张了张口,却发现发声困难。

        “我怎么……”他盯着诺拉,声音嘶哑,“我之前明明……”

        “你在费舍尔教授那里发生意外昏迷了。”诺拉说,“她联系了我,我就立刻过来接你了。”

        “你也看到了,这里是克拉雷庄园。”

        “……这样。”

        他们之间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如这个月来其余交谈时一样,对话总以尴尬开始,也以尴尬结束。

        但这次……诺拉敏锐地察觉到与之前不同。

        仿若有一把郁窒的剑划破了这尴尬,也挤压了这里的空气,有什么被压抑着。所有的语言都被吞噬殆尽了。

        而在床上的兰顿,脸色苍白如纸,双手握紧,睫毛轻颤,像是在控制着什么。

        “节哀。”

        诺拉却先开口了。

        她凝视兰顿,低声说:“在我面前,你不用像在外面一样伪装了。”

        “……什么?”兰顿蓦然抬头。

        “我看到那条消息了,多罗尔女祭司过世了。”诺拉缓缓地、轻声地说,“她是你的老师吧?”

        这一刻,听到“多罗尔”这个姓氏的这一刻,兰顿的表情像是骤然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他的嘴唇失去所有血色,一言不发。

        ……

        多罗尔女祭司,诺拉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是在一本来自北境的宣传册上。

        当地政权把她塑造成了罪大恶极的人。但因为兰顿在她这里的原因,诺拉便去了解了更多,却发现这位女祭司在不死鸟部和在南境的风评完全不同。特别是在那诺拉刚加入的共助会中,许多人都会提到她。并且,她们给多罗尔的标签非常统一——

        是“好人”。

        诺拉从不知道怎么去严格界定好人,品德很好,处事很好,性格好就够了吗?或者说,做多少好事才算好人?

        十六岁之前,诺拉从不在这方面严格要求自己,因为她有自己的一套道德价值标准和排序,就连神明都无法撼动。

        但当诺拉了解下去,却发现,那些人说得似乎没错。

        多罗尔女祭司真的是位从各方面来说,都算严格意义算上“好人”的人。

        多罗尔,她是不死鸟部第一位掌握实权的女祭司,被称为“火之荆棘鸟”。

        其三十二岁便登上“圣者”之位,之后在漫长的三十年里为部族呕心沥血,为所有人开拓权益,同时探索了多条变革道路。

        其中,包括发展农业,也包括军事布防。而最让人难以忽略的,是她推动了不计其数的保障不死鸟部弱势群体权益的法案通过。

        她功德无量,且从不好大喜功,稳获民心。在她的领导下,不死鸟部民风质朴,却也能抵御其他部族的侵扰。

        但在新月历342年,卡古坦家族为首的圣渊大族们联合造|反了。

        他们发动暴|动,一齐把多罗尔拉下了马。由于其中与秃鹫融合血脉的卡古坦大族首领因幸运的遭遇冲上了圣兽的境界(即南境宗师,大陆顶尖),多罗尔在战斗中失败,被囚禁在了圣渊之底。

        ……直到现在。

        至于他们为什么造反?诺拉还记得自己当时询问了旁人。“为什么?”

        “那就好笑了。”回答她的人虽然这么说,脸上和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只有寒霜,“他们指认多罗尔这位女性祭司在位时公然做了许多违抗圣主定下的‘天然秩序’的事,比如,她曾试图推动女性自主避孕权。”

        “他们说,‘那触犯了大忌’。”

        诺拉难以置信地张唇。

        ……因为,这早在南境的一百年前就实现了。

        在她的文化中,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发生在不死鸟部的事真是难以想象。

        蛮族。当诺拉看到床边的兰顿,把这个评价收回了脑中。

        而兰顿坐在床上,脸如同灰蒙蒙的夜幕,已看不到任何的光芒。

        直到诺拉靠近了他。

        “……你知道她。”兰顿似乎下意识想拿起诺拉放在床头的药,但他的手触上,却又开始不住地颤抖。他根本没拿起来。

        “带了你回来,我当然要了解。”

        诺拉紧抿嘴唇,本抬手想帮他后,但看他脸色,又收回了。

        她低声道:“你这三年一直在费舍尔教授那里找你老师的下落,我也一直知道。”

        兰顿再次沉默了。

        他无声地埋头,五指张张合合。

        直到他抬眸,对上了诺拉的眼睛。但这一刻,诺拉看出他似乎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只茫然地看着她。

        他的眼中有悲哀,同时溢满了迷茫。他像是迷路了。

        而诺拉也失去过至亲,她知道这种感受。因为失去亲近的长辈,就像失去了引路人。

        但下一秒,兰顿的眼中又盛起了尖锐却缥缈的仇恨。

        诺拉没走。因为她知道这不是对她的。又过了一秒,她却又意识到更不对劲的地方。

        因为……兰顿的目光恍若化作了仇恨的尖刀,但那尖刀的锋利处对着的却似乎是他自己。

        “兰顿……”诺拉张口。

        “你知道吗?”

        兰顿突然轻声说,“芙蕾雅——她是我的教母,我的老师,养育我长大,是我见过最开明和善良、正直的人。”

        “但有趣的是什么?”

        “这两年来,她在不死鸟部受苦,我却在南境苟且偷生。”

        他本如木头一样地念着话,但这里,话语被仇恨顷刻卷盖,“自己本该早点回去……”

        兰顿眼中的仇恨亦加剧了,但旋即又一次化作了茫然,把他的声音吞没了。

        诺拉却知道为什么吞没。

        因为没用。

        他回去,根本没用。

        不死鸟部,就像深渊的柯塔林已被暴君都哈控制一样,在那场暴动后就彻底落入了可怕的秃鹫之口。

        卡古坦,这个大族反对革新,把一切恢复到他们最乐见其成、最有利益的旧框架。

        而他们的势力极为强盛。

        兰顿回不死鸟部,无异以卵击石。

        据诺拉听说的消息,在兰顿出逃后,卡古坦已亲自布下了针对他一人的禁令结界。除非卡古坦死,兰顿从三年前起只要踏入故土一步,便会触发结界感应,之后面对的将是针对他的凶残围剿。

        所以……和她结契,似乎也不是兰顿留在南境的唯一理由。

        诺拉望向兰顿。他已经在刚才的宣泄后再度陷入了沉寂。

        诺拉观察他的脸色,低声说:“你现在不会想回去吧?”

        兰顿捏住拳头,手指失去血意,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影子中的他模糊了起来。兰顿埋头,哑声说:

        “……回不去了。”

        诺拉再度凝眉,她又一次理解了兰顿的话。

        他作为圣子,便和老师多罗尔女祭司一齐进入了棋局。而多罗尔便是他那方的“后”,是全局的核心。她活着,便留着兰顿这方最大也是最后的希望。

        但现在,多罗尔被残忍处决的消息传来,直接断了包括兰顿等试图复辟者的念想。

        ……他,看上去像是骤然失去希望了。

        兰顿目光直直地望向双手,一动不动。

        诺拉突然再次觉得言辞困难。

        许久后,她才斟酌着说:

        “你回去,也不会是你老师希望的。回去等于送死。”

        “…………”兰顿没搭理她。

        “但放心吧,多罗尔女祭司是一位伟大的人,她的名字必留在丰碑上,亡灵也会进入你们的所谓‘圣国’。”

        兰顿这才抬头了,麻木的眼中流露诧异。

        “……你刚才说什么?”

        “‘伟大’?”

        “我是南境人。”诺拉耸肩,“但不可否认,多罗尔女祭司在兽部做的作为很伟大。你现在或许无从改变不死鸟部的人对她的污蔑,但事实就是那样,不会改变,永远不会。”

        “……至少,在这里,在我们这群没被卡古坦洗脑的自由南境人眼里,是这样。(注)”

        室内陡然陷入沉寂。

        诺拉抬眸,望见兰顿直直地凝视她,一动不动,像是听到了什么他从未去相信过的东西。他面容依旧惨白,目光却继而闪烁着,那其中灰蒙蒙的雾渐渐弥散了。

        “所以……”诺拉吸了口气。

        但下一秒,她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因为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少年身上的雪岭味道传来,她被他一把揽住,他的头埋在了她的脖颈间。

        “…………”诺拉的大脑空白了。

        当她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想推开兰顿,却又顿住了动作。

        因为……她察觉到领口传来了一片湿润,竟然是兰顿埋在她的脖颈间,无声地哭了出来。

        他像是压抑很久了,但没发出任何声音。

        少年柔软的发蹭在诺拉的皮肤上,她只觉一股诡异的感觉传来,她的手似乎失去了知觉。她只能绷起了一张脸。

        但诺拉抿唇,终究选择放下了试图推开兰顿的手,如木偶般站着。

        兰顿哭了过久?

        诺拉当时忘记计算了,只记得主观上那似乎比她想象中漫长,但后来回忆起来又觉得没过多久。

        而兰顿停下后,他缓缓抬头,却在和诺拉对视时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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