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谭家
1967年4月27号，江城。
锻压厂家属院，谭家。
不到十平方的客厅，被竹沙发和餐桌挤得满满当当。谭父沉着脸坐在沙发上，猛吸两口烟叹气道，“厂里下最后通知，咱家出一人，下乡当知青。”
谭念邱下意识抓紧衣摆，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她偷瞄了眼爸妈面无表情的脸，心里七上八下打起鼓来。
“我不去。”谭念艾最先开口，她抱着谭母手臂撒娇，“妈~”
谭母靠在厨房门口，闻言一巴掌拍在女儿背上，疾言厉色道，“你不去谁去？”
“大哥怎么不去？”念艾问。
谭家大儿站在窗户旁装死，屋里静默一瞬，气氛有些尴尬。
“不行！你大哥是咱家唯一的儿子，没见着他结婚生子继承香火，我对不起谭家列祖列宗，死了都没脸进祖坟。”谭母说。
谭念邱扣着手指头胡思乱想，知青下乡什么时候和断子绝孙划上等号了？
“妈～”谭念艾急了，拉扯谭母衣袖不断摇晃。
谭母抹着泪瞟了一眼谭念邱，见她在听，这才对着谭念艾说，“妈也不想你下乡，可有啥办法，不去，我和你爹工作都要丢，不管是舍你还是你大哥都是在割妈的肉。”
谭念艾顺着谭母视线，忽然发现角落里的念邱。她眼睛一亮，如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般尖声道，“那她呢？”
念邱坐在小矮凳子上，缩成一团一声不吭，闻言，看了眼养姐又垂下眼帘。
谭父谭着烟灰教训道，“她什么她，这是你妹妹。”
谭念艾兴冲冲道，“让念邱去呀。”
她似乎觉得这是个很秒的主意，嘴巴子不停的说，“这样我和大哥就不用跟爸妈骨肉分离。念邱，这些年咱家可待你不薄。”
谭念艾满脸兴奋，有种你不答应，你就是忘恩负义的姿态。谭父谭母和谭强也默不作声，全都看向念邱，似乎在等着她主动表态。
念邱甚至能看到四人眼里隐约的焦急和催促，不禁露出苦笑，她已经十八岁，那些知青下乡十几二十年都没回城，谁知道她会不会在乡下呆一辈子。
不过，念艾说得没错，家里也确实只有她最合适。
念邱沉默良久，就在她即将答应时，谭父一拍桌子凛然道，“胡说什么，当初要不是念邱她爹，哪有我今天，待念邱好也是应该。”
谭念艾一愣，不敢置信的看着亲爹，以为是要她下乡，脑袋往谭母怀里一埋，便大哭起来。
谭母温柔的抚摸女儿脑袋，抱着她一好阵安慰。期间时不时瞟念邱，见念邱仍然木头人似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她推开念艾，走到念邱身边，拉着她的手哀求道，“幺妹，不是伯母不疼你，是真没办法，小艾实在是娇气，去农村怕是活不了了，算伯母求你，帮帮你姐吧。”
不是妈妈而是伯母，念邱听得浑身发抖，那一大堆话一个字没听进去，她傻愣愣重复，“伯母？”
念邱猛地抬头看着谭母，直到对目光躲闪却坚定的点头，念邱瞬间心里拔凉拔凉的，十年亲情都喂了狗。
逼她下乡她虽会生气抱怨，可到底还是一家人，然而谭家害怕她拒绝，用养育之恩来胁迫，这是对她最大的侮辱和伤害。
念邱怄得眼泪差点掉下来，看向谭父再次重复道，“伯父？”
谭父顿了一下，狠狠心撇开眼嗯了一声。
念邱咬着薄唇，声音哽咽愤怒道，“当初接我回来的时候说，以后您就是我爹，亲爹。”
当年在邱家，邱父没牺牲前她是公主，直到传来战死的消息，妈妈和奶奶对半分掉抚恤金后，她就成了谁也不想要的累赘。
好不容易有个新家，哪怕家里有这样那样的不好，可好歹有个家呀，如今又要被抛弃，念邱难过得心如刀绞。
“幺妹，别怪你伯父，但凡有一丁点办法，都不会到这一步。你放心，伯母去给你疏通，安排到市郊，一点也不苦。”
她计较的是下乡吗？她计较的是谭家把她当外人！
谭念邱看着谭父谭母虚伪客套表情，愈加心冷，心寒到极点，她心态一转仰着脑袋，把眼泪憋回去，方才幽幽道，“真的吗，我不信，这世上就没有不苦的农民。”
“哎哟，做什么不苦？我、你伯父和大哥，上班还不是累死累活。”谭母边说边给谭父使眼色。
谭父道，“这样，让你伯母给你准备一百块钱，你差什么就买什么。”
“您还说过，会一直对我好。”
谭父咳了一声道，“两百。”
“您还说过，会送我出嫁，给我置办丰厚嫁妆。”谭念邱在丰厚两个字上加上重音。
谭父顶着谭母杀人般的目光，不自在道，“虽说叔一月工资是有六十多块，可家里花销大，并没有存下多少钱。这样，三百块钱和家里能凑出的票都给你，再多我也拿不出。”
大儿闻言，张嘴就要反对。家里正为他结婚做准备，好不容易换到自行车录音机票，全给这个便宜妹妹，那怎么行。
谭父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儿终究不敢挑战父亲权威，憋憋屈屈嘟囔，“吃了这么多年白饭，什么恩情不能了了。”
谭念邱没搭理大哥，她才不信家里没钱。这个家除开她和谭念艾都在工作，每个月工资少于一百，都是骗鬼。
再说她是烈士遗孤，组织会特殊照顾，优先安排工作，现在工位紧俏得很，一个工作岗位就值几百上千块，还拿钱也买不到。
她根本不用下乡，说白了她就是被道德绑架了。所以该计较的时候，她可不会客气。
“我的工作……”
念邱还没说完，谭母脸色大变，就知道这个鬼丫头不好糊弄，她准备让念艾顶替念邱去上班，要是臭丫头不愿意，事情还真不好搞。
谭母咬牙切齿打断，“四百。”
谭念邱知道再多也不可能，不过……
“既然伯母有命，侄女也只能听从安排，回头我列个单子，糖、布、衣裳鞋袜之类的，还请伯母帮忙准备。”
“准备，我，一定好好准备！”
谭家兄妹妹噤若寒蝉，谭念邱却淡定转头问谭父，“我什么时候走？”
“后天”
念邱没想到这么快，愣了一下起身道，“既然如此，那伯父伯母，我先回屋收拾行李。”
她说完也不待人回话，自顾自回房。反正再待下去客套也没意思，都到这份上了，不如按着性子来。别人安逸不安逸她不知道，反正她自己舒服了。
念邱走后，屋里针落可闻，念艾受不了客厅窒息的气氛，磕磕巴巴说，“我，我也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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