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槐花
在槐花树下,纪卿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十一岁,那时候纪国昌从大城市攒了一些钱回到农村,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小卖部,家里没那么困难。纪卿穿着章爱莲纳的千层底鞋,整日跟村子里的小女孩们疯玩,跳皮筋,踢毽子,丢沙包,每天玩的忘乎所以,天黑的时候整个村子里的大人都在叫唤着自己孩子回来吃饭。
纪国昌偶尔会买回来果丹皮和冰棒回来,纪卿记得每次爹买东西回来,她跟纪琰和纪雪总是要打一架的,都想决出个胜负,最后独占美味。但实际上三个人打的筋疲力尽,最后还是一人一口,谁也不能多吃一点。
那时纪卿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名字叫刘三花,大家都管她叫小花,纪卿最喜欢跟她一起玩,有时候端着饭碗还要去她家门口蹲着一块吃,小花总是很大方的给纪卿分很多好吃的。
小花跟她娘两人相依为命,她为了帮她母亲分担农活,从小就没上过学,都是纪卿把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告诉小花,纪卿从小聪明,学东西很快,牙还没长齐就会背三字经,小花喜欢听纪卿跟她讲一些新奇的东西,每次纪卿教她念普通话的时候,两个人都会因为普通话一板一眼的腔调笑的肚子疼。
后来纪卿上到三年级就辍学了,她不能再去给小花讲学到的知识,也没机会再讲了。章爱莲告诉她,小花白天撒农药的时候,用的是黑心农药,化学成分不达标,她吸了太多农药残留,中毒了,回到家就觉得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她娘赶紧从队里借来三轮车,骑了五六公里才骑到县城里的诊所,结果孩子到的时候已经嘴唇青紫,医生说肠子都被农药灼烧的溃烂了,最后还是没救过来。
从那之后,纪卿再没跟村里的小姑娘一块玩过游戏,后来赶上国家改了政策,农村里乱作一团,纪国昌被打上富农的标签,只能在家躲着。那时起她跟小花一样,担起了家里的重活,每当坚持不下去,觉得不公平的时候,就会想起小花。
土地太大了,可她们又太小,汗滴了满地,什么也抓不住。
清风卷起槐花瓣,盘旋着落在纪卿的鼻尖,她在睡梦中挣扎了两下,被这股痒痒的感觉扰醒,睁开眼时天色昏暗。
她站起身,拍了拍落了满身的槐花瓣,牵着老马正要走,却被对面的人叫住。
“江一军?”纪卿揉了揉眼睛,“你怎么在这?”
江一军看向她时嘴里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不知道在这站了多久:“不是说今晚放电影?我走到村口就看见你在睡觉了。”
纪卿觉得脸上挂不住,绷着脸说:“我……我没有在睡觉,我在这等了你半天。”
“哦”江一军语调上扬,“那是我来晚了。”
“没事儿!”纪卿自认潇洒的牵着马扭过头,“我要先把老马送回家,你要跟我一起吗?”
“好。”江一军答应道。
纪卿在槐花树下躺了一下午,身子都被浓重的槐花香腌入味了,江一军跟在纪卿身侧走出好远,还是能问到槐花的味道,他偏过头看了纪卿一眼,纪卿牵着比她高出一截的老马,模样看上去有些滑稽。
江一军勾着唇笑了一下,抬起手伸向纪卿的脑袋。
纪卿反应很快,往后躲了一下:“干嘛?”
江一军继续朝纪卿的脑袋伸过去,在她头上摘下一片白色的槐花瓣,拿到纪卿眼前晃了晃。
“啊”纪卿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槐花太多了,落的哪都是。”
江一军把那花瓣攥在手心里,语调温温的:“嗯,在树底下睡大觉应该挺舒服的。”
“确实。”纪卿注意力全放在老马身上,随意的应答。
江一军笑容更甚,下一秒便听见纪卿恼羞成怒的声音:“都说了我没睡觉!”
纪卿扬起脑袋瞪了江一军一眼,再看到江一军的笑时眼神愣了一瞬,他笑起来时嘴边有两道浅浅的褶子,牙很白,嘴唇粉粉的像是涂了胭脂,感染力太强,纪卿不自觉也跟着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纪卿怕江一军误会,开口解释道:“刚刚……我不是故意躲你的啊,我这是本能反应,下意识的。”
江一军愣了一会,才想起纪卿说的是刚刚他帮她拿槐花瓣时纪卿下意识躲开的动作,其实他根本没往心里去,但听见纪卿的解释,又感到一阵莫名的开心,就连走在这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也不觉得烦躁了。
纪卿把老马送回家时,纪国昌又不见了人影。她没多问,也不想让江一军在外面等太久,于是把马牵在牲口棚后便立刻出来了。
村子有一大块空地,是专门用来放电影的地方,几个男人正在搭架子,空地上已经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不少人已经带着自家的小马扎,端着瓜子盆等着了。纪卿跟江一军随手捡了两块儿砖石,在人群中找到了一块空着的位置坐下。
今晚的电影放的是新出的向阳院的故事,讲的是反动分子利用个别家长的旧思想,从思想上腐蚀孩子,而石爷爷引导孩子们积极参加革命斗争,但坏人贼心不死,制造了山洞塌方时间,妄图伤害孩子,千钧一发之际,石爷爷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了革命后代,保护了孩子们的安全。
看到石爷爷冲进现场时,江一军脑海中闪过的是他小时候的事。
小化村的房子都是各家各户自己亲手拿石砖搭起来的,经受很多年的风吹雨打,早就潮湿腐朽。也是一天晚上,狂风大作,雷雨交加,家里牲口棚的茅草被风刮走了一半,他爹娘冒着风雨出去捡茅草,前脚刚踏出去,只听见轰的一声响,身后的房子顶整个塌了下来,而江一军就在房子里。
那时候他娘还没走,江老七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夫妻俩被吓得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不顾房子有再次坍塌的危险,冲进去徒手挖起来,邻里乡亲们看见江家的房子塌了,也纷纷都赶过来帮忙。
大雨一直下,没人在意自己浑身湿透。幸运的是,江一军机灵的缩在角落里,房顶塌下来跟角落的两面墙形成了一个三角区,把他保护的很好。
他还记得,他从废墟中出来之后,被他爹娘抱的差点喘不过来气。
想到这儿,江一军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一抹笑,那时候虽然吃不饱穿不暖,就连房子也不安全,但父母都很爱他。
突然,身边传来一阵完全不加掩饰的哭声,江一军刚产生的一丝伤感情绪被憋了回去,他转过头看向纪卿,只见纪卿张着嘴哭的梨花带雨,手背上抹的全是眼泪。
江一军有些措手不及,赶紧问道:“你咋了?”
纪卿哭的说不出来话,伸手拿起江一军的袖子在眼睛上蹭来蹭去,缓了好半晌,带着浓浓的鼻音说:“石爷爷太好了!向阳院的小孩子们可真幸福。”
江一军看了眼湿漉漉的袖子,嘴角弯起来,假装嫌弃的说:“你泪点真低。”
纪卿假装没看见江一军刚刚眼角的泪光,小声的切了一声,在电影的片尾曲中站起身。
黑白电影的发出的淡淡荧光让村子的夜晚不再伸手不见五指,江一军坐在砖石上抬起脑袋看向纪卿,再看向纪卿朝自己伸出的手。
逆着光,纪卿周身泛着一圈毛茸茸的光亮。江一军定定的看了她一眼,像是抓住在最后一丝稻草般,轻轻握上,顺着这股劲儿站起身来。
她把江一军拉起来,转过身顺着人群往外走。
纪卿眯起了眼睛,恍惚间,她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但那身影转瞬即逝,消失在了人群之中。纪卿便没再细看,跟着人群往外走去。
另一边,纪雪刚从座位上站起身,结果下一秒就跟纪卿四目相对了,她吓得心脏漏了一拍,见纪卿那副模样,应该是没看清自己。她摁住旁边要起身的人,自己也快速蹲了下去,比了个嘘的手势。
她等着纪卿消失在眼前,才松了一口气。
那男生感到一丝奇怪,便抬起了头。不是别人,正是小化村的知青陈民义:“发生怎么了?”
纪雪拂着胸口,边走边说:“差点让我姐发现了。原来我姐真是跟别人一起来的,一军哥看来是真喜欢我姐了。”
陈民义不理解:“发现了又怎么样?”
纪雪咕哝了半天也没解释个所以然来,陈民义堂堂正正,没有别的心思,但纪雪也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尤其是对这种有文化还长得白白净净的人丝毫没有抵抗力,动了点别的心思。自然不能被纪卿发现。
她眨着大眼睛看向陈民义,定了定心神说:“我怕我姐误会。”
陈民义听懂了,站在纪雪身侧身形一顿:“这样。”他垂下眼睫,让人看不清情绪。
他把纪雪送回了家,临走时又被叫住。
纪雪把兜里从家里偷偷拿的鸡蛋掏出来,走到陈民义身前,直接塞进了他口袋里:“回去吃。”
陈民义摸了摸口袋里圆滚滚的东西,睁大了眼睛,他想掏出鸡蛋还给纪雪,却被纪雪按住了手。
“不行,我不能收,还是你拿回去吃吧。”
纪雪牢牢按住陈民义的手,不让他动作。她笑的爽朗,露出一对深深的小梨涡:“鸡蛋我家多了去了,吃不下了,放着也是扔,就当你帮我吃的,行不行?”
陈民义听纪雪这样说,手上力气松了一些,但语气质疑:“真的?”
“真的!”纪雪使劲点了点头,把陈民义转过来,推着他往前走,“你赶紧走吧,一会天黑透了。”
送走了陈民义,纪雪呼出一口气,面色凝重的硬着头皮往纪家院子走。
还没走进院子,远远的就听见纪国昌的吼声。
那声音愤怒中夹着哭腔:“我鸡蛋呢!那可是我供菩萨用的啊!让我知道谁偷了我鸡蛋,我非给他把腿打断!”
纪雪前进的脚步瑟缩了一下,一步不敢往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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