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存活第一百一十一日
李欣悦听话在家休养大半月,得知自己能多活泛,立即携着陆院判去找李同庚谈判:她要搬去大觉寺休养。并绝口不提皈依佛门之事,只说在府里睡不安稳,佛寺清净,她还能替阿娘祈福。
几套话术下来,李同庚找不出一丝不妥,只能忍痛答应。
女儿拿着肯许高高兴兴走了,李同庚便打发身边小厮告知任铭浩。他心底很不安,悦悦性子倔,下定决心的事绝不是这一个多月就能改变的。他怕自己这一退让,日后就得步步退让,早晚顺了她心意。
任铭浩接到口信久久未有动作,李同庚内心煎熬,却不敢催促。没几日,他从容又急迫地给侯府递帖子,当着任侯夫妇的面儿,郑重拒绝了联姻一事。
许是来得突然,任侯夫妇都没做准备,劝说无果后,直说要给他们些时间考虑。
让李同庚稍稍安心的是,直至李欣悦离家那日,侯府依旧没动静。
三公主遇刺一案最终以高家分支所为彻底结案,其“主谋”全家发配边疆。建永帝似乎觉着不足以昭示他的愤怒,勒令所有高家子弟不得参举三年,身上有官位的高家人连降两级,品级低微的直接成了庶人,高贵妃更是被贬至婕妤。
高家俨然失去了权利最中心的位置。
诸多官位突然空缺,替补、升官的不尽其数。李家父子便是其中一个缩影,李同庚连升三品,升至丛五品的翰林院侍讲,李德峰被提拔至正六品的内阁侍读;李德晟亦不再是白衣,身上有了个从八品的委署前锋校职位。
人事变动是官员心头一等一要紧的大事,李欣悦存在又被刻意隐藏,她受伤的消息传出去,竟连一个小水花也算不上。她深觉此事背后并不光彩,连六公主、莫如月都没告诉,一人悄悄搬去佛寺。
住持早已得信,不敢怠慢这位被任铭浩放心尖儿上的小姑娘,早早把后山一处院落收拾出来,任由李欣悦使用。
戴妈妈领着丫鬟在内室摆放布置。
李欣悦一身素色,小小身子裹在厚实的氅衣里,双手缩在暖呼呼的手捂里,在院中踱步。一是换了院子,四处溜达熟悉周遭事物,二是身子被拘了一个月,再不趁机多走动走动,她都怕自己骨头发霉了。
院子看着小,实际处处透着精致。
进门便是一块约六尺高的假山石,覆以藤蔓花枝、碎石砂砾修饰,隐隐露出背后的主屋轮廓。长而宽的过道铺设两旁,连接一侧的耳房与后院。后院特地辟出一块地,种着大片开满白花的油树林。听引路僧人介绍,在树林最深处,藏着条蜿蜒小道。顺着路走过去,便能看见用岩石雕饰而成的桌椅。
整座院落以藏为主,却又不缺出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便是它最好写照。
李欣悦默念这两句诗,不由得泛起阵阵苦涩。偌大天地,人人都有路可走,可她寻寻觅觅,竟找不到一条出路。
她很清楚这是三公主的圈套,三公主正等着李欣悦被外男看光身子,因清白尽毁而自卑羞愧,最后眼睁睁看任铭浩另娶他人。三公主得不到任铭浩,一心毁了李欣悦,让她也得不到。她心里门儿清,可她竟这样放任自己赤脚踩进陷阱,任由事情朝三公主所希翼的方向发展。
李欣悦突然有几分委屈。任铭浩本身是个优秀耀眼的少年,喜欢上他是件极其自然而然的事。他被谁吸引是他的选择,难道就因她是身份尊贵的公主,李欣悦就活该忍受本不属于她的侮辱,任铭浩就牺牲自己成全三公主的一厢情愿?
真叫人难以甘心!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晶莹的水珠在眼眶里打着转。一滴极其叛逆的眼泪毫无征兆离队,滑过睫毛,飞快淌过脸颊,最后隐没在衣领内。
寒风吹来,树枝轻晃,洁白小花似雪粒般摇摆,纷纷扬扬,如梦似幻。
空中氤氲着淡淡花香,李欣悦深吸一口,冷冽的寒风随之灌进肺里。暖洋洋的身子瞬间冷了几分,不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她却轻轻扯了个笑,抬手抹去透明泪痕。
桃红柳青难得见姑娘心情松快许多,相视一眼,十分默契地不上前打扰。
待她疯玩,柳青取出帕子上前:“咱们该回屋了。姑娘身上出了汗,婢子怕贴身衣物也湿了。这时冷风再吹进去,着凉就不好了。”
“那便回吧。”李欣悦状似无意地接过帕子,不拿去擦拭鬓边湿发,反将帕子紧紧攥在手中。面上仍留有笑意,单薄又落寞。
她既入三公主陷阱,就已失去站在他身边的资格,日后也只是看他成家立业的其中看客罢了,清白与否又如何。
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是她赖着他不放,让他担下危险;后来又是她死皮赖脸缠上他,要他一次次救她。这样恬不知耻的姑娘,怎么能当他的夫人呢?
往日种种,她只当一场大梦,一场即便醒来也很感动的梦。
李欣悦回到屋中被催促换下湿衣裳,冬日衣裳厚重,桃红柳青忙活一阵才换好。小丫鬟们才抱了衣服下去,戴妈妈来问何时摆饭。晚膳时她心怀重重心事,每道菜吃了几口就让人撤下。
沐浴后,见李欣悦还打不起精神,桃红柳青半哄半劝她歇下。
今日从家里搬到山上,加之舟车劳累,李欣悦很快有了睡意。即便如此,半夜里依旧迷迷糊糊醒来。
窗外寒风呼啸,吹得影在纱窗上的影子频繁变换,屋内阒然无声,仅有刻漏滴滴哒哒的声响。她双目无神,盯着头顶帐子发了半天的呆。
今晚没再做噩梦,她理应开心的,可心里为什么压着一股喘不过气的难受劲?就像乍然失去了什么稀珍物件,某处地方不再被填满,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
她想,许是从小到大都不曾离家的缘故,现在长居此地,多少会不习惯,会想家。
李欣悦近乎无力地欺瞒自己,眼角不知不觉间滑落两行清泪。细幼的眼泪顺着太阳穴,直直坠入耳中,激起细微的瘙痒。她胡乱抹去脸上痕迹,掀起锦被慢慢下榻。
一杯冷茶下肚,惶恐不安的情绪阴魂不散般笼罩心头,挥散不去。李欣悦心下烦闷,谁也没叫,独自套上大氅,拿着灯笼,轻手轻脚走出屋子。
刺骨的北风迎面扑来,冷冰冰的空气似要刺入骨头,混沌的脑袋猛然清醒许多。
漆黑阴暗的苍穹与大地融为一体,蔓延出一片永无尽头的空旷,又宛若永不见天日的崖底。她手上随风晃动的微弱烛光,便是黑夜唯一的光亮。
李欣悦漫无目的地林子里走着,忽尔,听闻远处隐约传来人声。待她走近,风席卷着声音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世子是……可姑娘……怎么办呀……住一辈子?”这把声音李欣悦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自然听出这是柳青。
“……有信心……不会同意的……”男子声音有几分陌生,但有柳青在,她很快推测出跟另一人是任三。
任三跟柳青是李欣悦偶然发现的。原想着先探探戴妈妈口风,再替他们慢慢筹谋,可现下……她不由得无声苦笑一下,现下她都自顾不暇,遑论分出心神操心他们。
或许她该直接把两人放归家中,请大哥哥帮忙操持婚事好了。
她默默盘算着,转身准备给两人留出独处空间,却在下一刻看见那道许久未见高大身影。
李欣悦不可否认,见到他的瞬间,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变得平静,紧接着凄惶、恐惧、惊喜、愧疚不断交织,组成复杂无解的情绪。她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形见面,偷听被捉的尴尬远大于不敢面对他的胆怯。
李欣悦慌乱得连吸好几口冷气入肺里,寒凉的空气呛得她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眼角似乎瞥见他走来,她握着灯笼提手的手指用力得泛白,边掩嘴,边慌张寻找躲避之处。她全然忘了,那人怎能就此放任自己离去。
任铭浩一直在屋外守着,倏忽见她推门而出,怕有什么意外悄悄跟上去。他没打算叫李欣悦知道,谁知她转得突然,自己来不及躲闪,直直被她撞破。此时见她强忍难受也要逃离自己,想也没想就追上去。
他轻而易举地截下李欣悦,半强硬地把人堵在树干上,抬手轻拍后背,帮她把气理顺。
待小姑娘稍稍好些,低沉的嗓音夹杂着几丝难辨的情绪:“大半月未见,认不出我了?”
李欣悦看向地面的视线总不自觉飘向他衣服的花纹,心虚且下意识否认:“……我没有。”
……等等。
她有些迟钝地察觉出这句话的另一番含义。
认了他倒也不过恼一场,李欣悦顺水推舟,或许两人真的没有后续。而眼下她否认了,不就大大咧咧承认自己在躲他吗?
李欣悦悄悄抿唇,逃避似的继续窝在他怀里断断续续地咳嗽。
浅浅试出心思,任铭浩的确有些恼了,可对上那双难受得微红的眼睛,就心疼得一塌糊涂,全然想不起这一回事,一心帮她顺气。
“……姑娘?世子?这是怎么了?”听到声响的两人终于赶来。
见姑娘咳得厉害,柳青迟疑着要不要上前,却被任铭浩轻飘飘一眼定在原地。
李欣悦眼见救援失败,又气又急,咳嗽越发朝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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