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纹身(下)
对面的男生看着她的手臂静静考虑着怎么下手,又听到他的客人问,“在‘山’字下面纹一颗星星可以吗?”原来想纹一颗心,结果想法过到嘴边,变成了星星。
男生便轻轻笑答,“没问题。”
得到肯定回答的谭江心满意足,她从包里拿出耳机塞了一只在左耳。旁边和女纹身师说话的魏然转过头用非常郁闷的样子看她一眼,谭江的眼直直盯着桌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你能不能不戴耳机,和我说说话?”
“不能。”谭江也直接答,“你不是在说话吗?你玩手机我都没意见。而且我戴着耳机也不影响和你说话。”
魏然早知道她是这样的态度,也懒得怪她在陌生人面前不给自己面子了,“就算你光戴着什么都不听,我被孤立的感觉也存在嘛……”魏然小声嘟囔了一句,顿了顿问:“那,开学,你来学校吗?”
“上课来,宿舍不住了。带孩子,在家看书。”谭江言简意赅地回答。
男生一只手轻轻握着她的手臂,那只手看起来细瘦,戴着手套触摸起来的温度是温凉的,和她给人的感觉一样。他低着头专注地盯着手中仪器,同时将两人的话听得一字不差。
“帅哥。”是魏然的声音。
他发现魏然是在和自己说话,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她。
“她没对象的,孩子是帮别人家带的,兼职。她,学习狂热分子。”魏然看起来是在对他解释。
谭江不知道这话多让人误会啊,什么在家带孩子,什么不住学校。魏然想,这个人看起来对她是有点那个意思,不能让她稀里糊涂一句话吓跑了。
男生看看魏然,点了点头,又看了面前的人一眼,面前的人正收回投在门口的目光。目光相接的时候,她轻轻对他笑了一下。不见得是真心,可嘴角两个清清浅浅的酒窝十分好看。
他心里一烫、移开眼神,低下头继续,然后听见他的客人说:“嗯。快开学了,我语法还没有看完。”是在和她的朋友说话。
“机票订了吗?”魏然问。
“嗯,25。”
“走之前,我们见一面。我送你。”魏然收起玩笑的模样,一脸严肃地说。
“好。”谭江简短地回了一个人,却好像拉长成一句话回荡着尾音。
见两人暂时不说话了,男生握着她的手臂,另一只手指着那道她自己刻的伤疤开口,“手臂这里一般脂肪多,没有纹锁骨那么疼。不过你手上没什么肉,都是骨头,你们俩可能痛得差不多。”他抬起头对着魏然说。
这是和她说明吧。谭江表情没什么变化,轻轻嗯了一声,“好,就这里,没关系。”
魏然在旁边听说两个人纹的位置不同还能疼一块去表示啧啧称奇。可能是因为知道了有人和她一起,虽然不同甘、好歹能共苦,就有点放心的感觉。
男刺青师在她手臂上用笔沿着她的疤印先写出一个“山”字,然后在下面勾画了一颗星星后他放下笔,问她这样是否还需要添改。
她看着手臂上的东西,有一刻地愣神。但很快,她恢复了原来的神态,说:“就是我想要的效果,不用改。”
男生听到答复,“嗯”了一声继续。
描出图案以后,接着是割线。割线就是把图案刺出来,有点像临摹字帖一样,映着字体,贴着字帖的字照着描。
她更直接想到的是初三那年午后,她拿着圆规尖尖的那头轻轻划在自己手上。她没用劲,是一点一点在手臂上划出的刀痕,连血都没流。是水滴石穿的故事。刚开始手臂感觉痒痒的,像迷路的蚊虫爬在手上找不到出口,然后疼痛一点点变得清晰。没什么事能一蹴而就,连痛苦也是。
男生开始在她手臂上像戳还是像割的时候,她又感觉到那年缓缓的钝痛。是有点疼,但不是很疼。耳机里是法国经典歌剧的音乐,她分了心神分辨歌词,那一丝丝痛就变得模糊起来。
然后是上色。
谭江纹身是心血来潮的想法,但魏然早就问过不知道多少有经验的人,也在网上看了不少纹身的帖子。里面有不少皮厚肉糙叫嚣着全过程没觉得痛就结束的人,但有很多共同声音都说上色时最疼。所以她瞥过头看了一眼无悲无喜的谭江,心里叹一声“无知是福”,自己已经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魏然睁着眼,想直面传说中惨淡的人生,想了想又闭上了。没过一会儿又睁开、闭上、再睁开、闭上,如此循环往复。心想早知道就不看那些内容了,现在自己吓自己。
魏然觉得自己准备好了,但是女刺青师和她提醒了一声后,针扎进来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是狠狠地抖了一下。太疼了,感觉女生手里的东西一下一下扎进了肉里,穿过骨头、连着筋。她另外一只手紧紧抓住床边的护杆,一边忍不住侧过头看向谭江,有些好奇地问,“疼吗?”
谭江的刺青师也正在给她上色。
魏然看见她点了点头。她觉得谭江肯定是疼的,可是看着她淡定的脸又有点不确定了,“你那个是不是没我痛?”她忍不住问。
谭江闻言抬起头,不悲不喜地看了她一眼,“庄周梦蝶。你怎么知道我没你痛。”
这种时候还要咬文嚼字,魏然鄙夷地想,却痛地眼角挤出一滴泪,“因为你的表情太轻松了,你不是怕痛吗?你上次切到手哭的声泪俱下是不是骗我们宿舍的同情心?”她越想越觉得是这样,今天的谭江和那天晚上完全不是一个人。
男刺青师在听到“博取同情心”的时候微不可闻地轻轻笑了一下,但因为埋着头所以没人注意到。他的手心温暖,她温凉的手臂在他轻轻握住的时间里变成了一块暖玉。
谭江听完也笑了,“我是怕痛,但我也能忍痛。那天晚上在宿舍还好,今天在这里哭太丢脸了。”她淡淡地说。
魏然想了想,不说话了。她知道谭江说得对,但还是习惯性想反驳。而到嘴边的话被那一下一下的刺痛憋了回去。
谭江比魏然先纹好。她虽然是后纹的,但图案小、位置也方便,所有纹起来比较快。
男生仔细看了看她手臂上的图案,那是他化朽为神奇的艺术作品。再三检查后觉得没问题了,他才松开手说,“可以了。”然后慢慢收拾起桌子上的工具。
“谢谢。”谭江蹙了蹙眉,虽然没叫出声来,但今天的过程确实比初三那天她的动作痛多了。只是她比以前更能忍耐,所以一直忍着没有表现出来,如果魏然没有躺在那张工作床上,她就能看到桌子下她忍不住攥紧的手。
没过多久,魏然的也好了。她从床上小跑下床,外套也没穿,只顾拉过谭江的手看。又把自己锁骨凑到她面前,忍不住欢喜地说,“你这个不错呀。你看看我这个怎么样?”
她的锁骨和肩膀左边有一些红肿,绽放的莲花贴着锁骨,花茎上的色是淡淡的绿色、花下用赤红色打了阴影,美不胜收。
谭江认真地看了看,轻声说道:“好看。”像是被狗偷吃的月饼上参差不齐的狗牙印。这个奇怪的比喻。
魏然吸了吸鼻子,“那是。”
俩人付了钱,正要离开,身后有人叫住她们,“喂,微信。”
回头,帮她纹身的男生三根手指捏着手机在空中晃,谭江想着他唇角微微勾起漾起柔柔弧度的笑,正在想怎么委婉不伤人的拒绝时,魏然已经夺过她的手机,解锁、打开微信、扫一扫,通过申请。
动作行云流水她都来不及说一句“不必了吧。”
加完好友之后,魏然把手机塞到她手上,奸计得逞一样对她挑了一下眉。“我叫魏然,至于她的名字,你自己问吧。”魏然对着男生做了一个加油、看好的动作说。
男生点头,见谭江在看他,他对着她笑了笑。
魏然一边说着穿好外套,将手机递过去。谭江接过手机放进包里,无奈笑了一下。见他在看她,她和他礼貌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和魏然走了出去。
她的手伸进左手袖口,抚上纹身的位置,那里微微发烫,用手轻轻盖住纹身,“你就这么怕我找不到男朋友,着急把我推销出去吗……?”这样的行为,像极了着急给自己孩子相亲的父母。她片刻失神地想,却没敢任思绪飘远。
魏然一脸戏谑的表情,“也不是看你自己倒是不着急,我不是开玩笑吗?那个男生挺好呀,长的挺帅,还会纹身。我们都要走了他还主动要加你。你没看上他,但他看上你了嗐,加油!说不定你的桃花今天就开了”
“只开一个月的桃花?”她皱眉看了魏然一眼。
“那也不错啊。开学我们就大四了,没在大学谈过恋爱的大学是不完整的。你怎么能在美好的大学里一次恋爱都不谈呢,抓紧一下时间完整你的大学吧。”说着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的肩,却引起锁骨处的疼痛得呲牙咧嘴,“啧~”
他听到关上门还未走远的两人声音传来。
“你回学校?”谭江问魏然。
魏然点头。
她拿出手机叫车,“那一起回去吧,顺路。”
“嗯。”魏然没什么所谓地说了声,低着头看着手机。
因为不是高峰期,车子很快就到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坐到后排,“师傅,在河大门口停一下。”她和司机说了一声。
魏然坐下收起了手机,认真又好奇地问她,“话说你为什么不谈恋爱啊?都要毕业了一次都不谈恋爱、不化妆、不穿裙子、不喝酒,不蹦迪。你真的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了,你以前不会是受过情伤吧?”
说着话她还凑到谭江面前盯着她的眼睛看,心里猜测或者是她有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对象。但想想应该不可能,那么清心寡欲的一个人。霸道总裁的小说里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禁欲系的男人,可谭江一个女生算怎么回事?魏然想不通。
没说话的司机闻声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排坐着的女生,说实话,他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奇怪的女生。毕竟,现在很多早熟的初高中生都化妆谈恋爱。
“不是,我没有。我只是没有时间,也没有遇到喜欢的。”谭江想了想,说。
魏然兴奋的眼睛亮起来,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今天那个帅哥是你喜欢的吗?”
谭江低头没有回答,却无意识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回答魏然的问题,还是否定自己心里的想法。她喜欢的人独一无二,至于喜欢的类型她没有想过,“快到了,前面。”不想继续在说这个话题,谭江看了看车窗外。飞速略过的倒影,她看到熟悉的校园一角。
“哦,你到了给我发消息吧。”魏然不甘心地拿着包下了车,心想在谭江出国之前一定要再找个机会把话问出来。
她看着魏然和河大一点点退后,变小。她喜欢的人,她想了想还是不能告诉魏然。那些事和人太久远了,魏然听了笑一笑,那些时光都会扑翅着飞很远。她一个人走了太久,不能容忍那些回忆变得更远。
下车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看天,天空很亮、无星。没关系,她想要的星星已经在她手上。路上吹来一阵凉爽的风,她想,晚上似乎有一场雨。拿出手机给魏然发了她到家的消息。
躺在床上,整个房间一点声音也没有,今天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她忍不住把手伸在床头灯下看,那个残缺的字今天终于完整。
刚从云城回到安庆的时候,她又瘦又黑。如今她还是瘦,但已经白了不少。都说一白遮百丑,她原来虽然不丑,但总是看着没什么精神。现在的她白里透红,身体比以前好,不会隔三差五就去医院打针吃药,一年甚至都不会感冒几次。
她让纹身师在她原来刻的位置上纹字,用的是流畅的行书笔法。“山”字用了黛青色,不凑近一点看就真像一座孤山。山脚下有一颗橘红色的星星。原来的刻痕被两种对立的颜色取代,看不出原来的一点印记。她很满意。
譬如星辰。
按照逻辑,那颗星应该纹在山上面。
而按美感,则像她一样把星星放在下面。
这个纹身,像极了她和宋柔山。
她觉得自己就是那颗匍伏在他脚边不显眼位置的星星,暗淡、又执着得散发微弱的光。
又觉得宋柔山才是那颗星。
琥珀里的时间,微暗的火,星河灿烂,值得半生蹉跎。
他是远黛青山,也是万里星河。
他是这世间美好。
正漫无边际地发呆时,手机滴滴两声,是收到消息的通知振动。窗外也有滴滴答答的声响,是雨落下的声音。
点开对话框,有两条新消息。
第一条是“您已经通过对方的好友验证,请点击开始聊天。”
第二条是“我叫梁达贤。”
想起在纹身工作室,她听见走进房间里的前台说,“大贤,你有客人吗?”然后是一阵隔着墙、听不真切的说话交谈的声音。
大贤,叫这个名字的人得背负着多少的期待和祝福啊。
谭江想了想,输入自己的名字发了过去。
她和大贤偶尔聊天,但没有更进一步的发展。他约过她几次,但她觉得还是不要给他无谓的希望就都拒绝了。
那晚,独自在出租车上,她想,光凭外貌和第一印象,大贤应该是她喜欢的类型。如果,没有宋柔山的话。足够高大,可以保护她、让她依赖,外表还是很温柔的人。那会是她喜欢的人吧。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喜欢什么类型的人,只知道宋柔山就是她喜欢的人,宋柔山是怎样的人,她就喜欢怎样的人。说到底,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她所有的喜欢,是基于小学五年多毫无相交的相处和日复一日的固执等候和想象。
想必,她喜欢的确实是一个不存在的、只在脑海中构建出来的一个人。
像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而她很快就要去法国了,即使她真的喜欢大贤,他们又能怎么办呢。异国恋?还是大贤放弃如今的工作,和她一起去巴黎?理智上她不愿意那个刺青师为了她放弃这些东西,她相信他真的愿意这样做。
他约过她好几次,可
所以她婉拒了他约她的一次又一次。她承受不起那样炽热的感情,因为她心里也有对另一个人那样的情感。
魏然以为她孤独。其实她看书、做运动、兼职、和学习,哪里会有时间思考其他呢。
何况她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男人刚刚离去,她没有心思想其他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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