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锋利
安藤十四骑着骏马,冷冷看着一里开外的混乱战场,他知道自己不用等太久。身边约六十余侦骑番士卒也勒马停驻,没有伤钱去帮忙的意思。
两军之间只剩几步距离时,倭军前锋部分士卒从腰后掏出一把闪利小斧,往阵前狠狠一掷,离军阵列顷刻动摇起来。
接着两军相接,战场中一片哀嚎嘶喊,残肢断臂飞舞,如同一把巨锤向已烧得火红的熟铁块上重重砸下,离军前阵被悍勇的倭军甲士冲得七零八落,前阵退后阵进,什么刀盾兵、弓弩兵、枪矛兵,什么阵型编制,在庞大血腥的死伤面前只剩下恐惧,全军一片混乱,指挥体系逐渐失灵。
一名离军矛兵看到这炼狱般的场面,手腿止不住的发抖,恐惧从眼睛中不断流露出来,勉强咽了咽口水,还是鼓起勇气举起有点颤颤巍巍的长矛向前行去。
接着他就见眼前一名浑身浴血的倭军甲士刚刚用锋利长刀切开了一名未能逃走的弓手脖子,殷红粘稠液体飞扬数尺,溅了一地。那人倒在地上捂着脖子嘴里发出“嗬,嗬”声音,无力挣扎。
这一刻,对死亡的惊恐如毒蛇般紧紧裹紧了他的心脏,仿佛不再跳动。而那个子不高,脸上满是献血的倭军甲士却转脸朝他笑了笑,提刀持盾向他快步欺来。
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可也许是以前训练的结果,他还是下意识挺起矛向那人刺去。矛头与藤盾突然接触,一阵刺耳之声后,果不其然将之刺穿。
突出的枪头划伤了那人手臂,鲜血淋漓,可让他恐惧的是,那人如同恍然未觉的样子,又朝他冷然一笑,放开藤牌,用血手抓住枪杆,继续挥刀而来,如同一个血魔。
看到这幕,他终于坚持不住了,大叫一声,丢弃武器反身奔逃。
倭军锋矢从阵中死开一个口子,全员立即持刃突入,离军中阵也相继迅速崩溃。倭军队伍看似散乱,其实颇有组织刀盾与弓弩、长兵不同于离军那般分队列阵,而是数人或是数人的各自混搭,在这种近距离厮杀中占尽便宜。
刘振高带着十来个亲卫骑马在阵中嗓子都喊哑了,但也于事无补。
安藤望了望阵中移动军旗下骑马的刘振高,伸手指了指,对周边骑兵下了命令。
五十多骑从他身边策马而出,四蹄飞舞,轰隆作响,待到阵前拔出利刃,纵马突入,直取阵中。
一刻钟后,阵中几声呼喊,军旗轰然倒下,离军全员崩溃,争先恐后往后方逃去。这自然是恐惧下徒然无用的行为,反而只会加速自己的死亡。狰狞凶悍的倭军武士呼喊着追亡逐北,刀落不断,朝残兵一路杀去。
安藤缓缓策马过去,胜败已定。
自古到今,无数兵家研究战阵,大离朝也设有武举。但安藤知道,决定战争胜负关键从不是什么装备优劣、兵法战策、训练整备,而是只有一条——血勇和决心。
古代战争是勇气的游戏,两军相接、尸横遍野、流血漂杵、哀嚎震天,谁先支撑不住回头谁就是败者!
为何古今有识之士都知道精兵不是练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因为评价一支军队最关键的依据不是他的训练时间,而是承受伤亡的能力!当战场上犬牙交错,两军短兵相接,惨不忍睹之时,谁能再咬碎牙齿多坚持一刻钟,谁就能获得胜利。
今日之胜,并非是因为倭军装备比离军犀利,也非训练比离军严整,更非阵列比离军整齐,而只在乎勇气耳!当倭军武士冒着如雨般箭矢岿然无惧,看到众多战友在身边倒下、哀嚎也没有停下冲锋脚步,胜负就已然决定!
打马至刚刚经历厮杀,断肢横陈、残甲散落、鲜红四溅的血腥战场跟前,刚才飞驰而下的五十余骑奔马过来,为首一骑马武士勒马下鞍,提着刘振高的头颅快步走来,单膝跪地。
“大人,敌将已授首。”
“嗯,派马传令各番,不必再理会剩余残兵,迅速集结,立即向东北行进,与我抄离军老底!”安藤只瞄了一眼狰狞的可怖的首级,果断下令。
“是,小人这就去。”武士拱手而去,片刻之后,数骑飞出。
望着下午逐渐西下的日头,安藤心中有些念头起伏。
自登陆以来,自己忠实履行宏仁亲王殿下交予的任务,自秀州府一路向西北而行,探察评估离朝江南东道北部诸府县军事力量。如今看来,即使是所谓江东数得着的精锐力量也竟如此废物。
这江南秀丽锦华的小桥流水、青瓦白墙、朱楼乌巷;这醉人的万里沃土、袅袅炊烟、阡陌纵横,仿佛即将抓入自己的手中。
“水国楼台晚,春郊烟雨收。”
“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他从少年时就学习汉语,官话比更多离朝汉人还要流利,四书经典、史籍诗赋,他不必那些离朝秀才陌生。
可自己真的羡慕他们,这样辉煌灿烂的历史;这般富饶万里的江山;如此迷人深博的文化。在这个庞然大物面前,倭人自己文明就像高楼前的茅草屋,当他步入青年时,那种自卑与压抑让自己几乎难以呼吸。
但现在,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倭人入主这壮丽河山的那天。他坚信,不会远的。
……
十几名丢弃了甲胄,装束脏乱、神情惶恐的士卒一路北逃,不知走了有多久,终于迎面遇上了受王衡命出城一个多时辰准备相向东面蒋山江防军配合靠拢的建康府衙军队伍。
不得不说,王衡作为屡镇一方的一代名臣,战略直觉还是很犀利的。可惜依然来不及了,或者说,这千余还不如江防军的地方衙军即使赶到,也不过只是平添些尸体和溃兵罢了。
领兵的建康府衙军都头闻言了解情况之后惊骇万分,立即派人快马回城传信。
王衡听完堂下军吏断断续续的叙述完后,心中波澜难平,捋须沉思不言。
身旁的知府赵峙、通判刘赟更是直接目瞪口呆。
“你,你说的真的无误?一千多江防军,连半,半个时辰都没挺过?”赵峙心中万分震怖,就算是一千头猪也得杀好几个时辰吧,半个时辰便全员败溃,死逃无数,实在令人无法想象。
“小人无半点虚言,据逃回士卒言语,那众倭寇悍不畏死,凶残非常,受弓弩数轮齐射而不溃,丝毫不怕杀伤,仿佛夜叉一般。”那军吏一一禀报。赵峙闻言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另一旁瘫坐着的陈举则是无神自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是一千多人啊,看如今这样子逃回的不过百人,这就是近千条活生生人命啊,除此之外,其中甚至还有一名从七品朝廷命官的厢指挥使!一个朝廷钦命正六品都尉手下一千多朝廷直辖,花多少官中粮饷养的江防精锐,被一伙同数量的倭寇全歼!
自己这个都尉就算不撤职,自己的政治生命也不会长了。
说罢他一时低头沉默,想到自己在这个位置兢兢业业长达六年,今日却要走到头了。大概此间事了,就该上请罪折子了,一个有旨降封的朝廷命官脑袋没了,无论如何也是藏不住的。想到这里,心里一阵绝望。
王衡听完后倒是没有对这战斗结果有什么质疑,他是带过兵真正打过大仗的。他知道战争就是这样,两军对垒可能长达数月,但真正一决生死的往往就是一场关键战役中重要区域个把时辰的胜负。
而且打仗又不是剿匪,那些真正称得上精兵的队伍,靠的就是这一股关键时刻的血勇之气。孙子曰“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但他心中惊疑的是这帮悍勇倭寇的来历,能够组织起如此规模的精锐勇士,绝非是什么寇匪之流。寻常寇匪中也有剽悍的,但王衡知道这和军中精锐的那种勇敢是两码事,那是严明军纪和光辉战绩的荣誉感等多种因素造就,只属于战场的勇悍。这种军队,只有国家或者政治势力才养得起!
难道……这不是如往常般流散的倭人武士和海寇劫掠,而是倭国官方,或是其国内的大势力针对江东一次有政治目的的进犯!
想到这里,王衡的眼神凌厉起来。
……
安藤驭马策鞭,一身漆红具足甲胄,倒是显得颇为英武。不远处千名士卒列为纵队,正加速行进,队伍一路如长蛇般朝着东北方蔓延。
看向东北方远眺,那里有江防军的大本营,镇江。
……
顾瑾等一行人足足坐了近三个时辰的车,从上午到下午。终于在一个丘陵处停了下来,然后海寇又押着众人下了车,向远处一条小河弯过的,两座林茂葱葱的小山丘边徒步走去。
稍稍走进了一些可以看到,那小河滩边一片不大空地上,搭着几个破旧难堪用茅草、树枝、木棍之类盖成的矮小窝棚。顾瑾明悟,这大概就是这些“做买卖”的海寇以前留下来的“秘密基地”了。
走在前面的一个大络腮胡子海寇路上骂骂咧咧的“妈的,他们那帮子四处乱跑的鸟人,就算是扯呼路上也能劫一两个庄子、小寨啥的快活一把,就咱们这直娘球破差事,还得避着人烟,一天寡淡得要死。”
“王大胡子你再啰嗦,我就让弟兄们拿你开荤!”他旁边一个背着弩的,瞎了一只眼,身形比较精瘦的海寇斥声训道,看样子,他应该就是这伙海盗寇的头了。
那王大胡子陪着笑嘿嘿道“肖老大,你看兄弟们都忙乎这么久了,之前那些个鸟人出去浪时都没咱的份,又让跑了这么远,弟兄们也没说什么,现在这地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官军也不可能会发现。不如放兄弟们出去野野?”
肖瞎子闻言皱了皱眉道“你小子想跑哪去野?”
王大胡子像老狐狸般邪恶笑道“老大我晓得离着窝子往东三十多里的地儿有个小庄子……到时候咱去整点钱财啥的不说,还能弄点酒肉啥的,再绑两个小娘,嘿嘿,让弟兄们乐呵乐呵,当然了,整到漂亮的一定先留给您老人家!”
肖瞎子听他说的热切,竟也有些心动,这好几天的看着其它海寇都四处浪得开心,就自己这帮人粗茶淡饭的难受的紧。虽说上边也许诺了不少钱财,可当海寇的不肆意妄为一下那成了啥,拿钱押镖的镖师?再说,一再限制这些手下,就算他不说,对自己的威望也不是什么好影响,也该让他们放松放松了。
心中盘算了一阵,肖瞎子终于开口
“也行,既然大家这几天也憋的狠了,去放松放松也好。不过,老子我不能去,既然你找的地,那就你带着人去,另外留下三个人和老子我一起看着。”
“老大你放心,到时候俺们肯定带些酒们回来,绝不亏待老大你和留下的弟兄。”王大胡子自然是拍着胸脯一番许诺。
“还有明日天亮之时必须给我滚回来!”肖瞎子想了想又补充道。
“一定,一定,哈哈”王大胡子自然无不答应。
一众海寇将这些个人质推进河滩上那些窝棚里,六七个人紧紧挤在一个个矮小发霉的破烂茅草窝棚中。顾瑾和徐林刘三人自然一番小动作,但可惜的还是没能完全如愿,顾瑾和徐廷安分在了同一个窝棚,而林堰和刘琥则分到另一个窝棚。且相隔还有点远,林刘他们在靠小河那边,而顾瑾他们则是靠山林一边。
不过随着外面海寇们一片嘈杂话语,过了一会儿,只见八个海寇以那个王大胡子为首,备好武器,与剩下四个打笑一番后大步离开往东去了。(车马之前已经停留在它地了)
之前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一路的顾瑾知道,自己的脱身机会马上就到了。他侧身靠近蹲在一旁的徐廷安,两人一番细细耳语,一个大胆计划渐渐成型。
……
“衡屡抚边郡,多晓战事,闻倭军假海寇掠江东,实探其各险冲、府县备武事,以作大图。时道中诸长吏皆未觉,唯衡查之。”——《九朝人物志·王南稽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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