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长夜
随着火把即将用尽，顾瑾通过自身领头的速度估计，一行人最少也已经走出了三十五里以上，将近四十里的样子。
这个速度已经很不错了，后世马拉松全程四十二公里，一般参与者平均成绩也在四个小时左右，也就是两个时辰。而顾瑾等一伙人，在黑夜中的山林中，还都是些十多岁的孩子，两个时辰能走出近四十里，的确是用尽全力了。
一行人又走出了百来米，找到一条山谷间的小溪，在溪旁小小空地上安顿下来。
顾瑾让跟在身后的那娃娃脸少年点燃手中最后火把，又令带着柴矢的学子就地开始搭建篝火。
搭了两堆篝火后，众人再就着火光于周围不远林子里折些枯木、砍些枯枝，保证这篝火能燃上一夜。
好一阵子功夫之后，大家总算忙完，二十二人在溪边用手捧着饮了水后，终于围着两堆篝火坐下休息等待天明。
十月初的月亮弯似雕弓，虽无云雾遮挡，也很是幽暗。
顾瑾手上拾着木枝，挑动篝火，维持火势以免熄灭，周遭安静，大伙都已休息，一番折腾下来即使腹中空空，也顾不得要先睡觉了。
为以防万一，顾瑾将二十二人分为四组，由他和徐廷安、林堰、刘琥四人组分别带着，轮流休息，每组值班半个时辰，保证必须要有一组人醒着。
他是最后一组，刚刚才被林堰叫了起来。
如今自己一行人倒是基本上没有性命之忧了，只要等天一拂晓，继续向西走两三个时辰便可进入太平府地界。
从两天前重生醒来到如今，一路上战战兢兢、惊心动魄，这下子突然得到了自由，他总算可以有时间整理思绪，细细地思量自己和这个陌生世界了。
从他脑袋里那些散漫的记忆中，大致可以拼建出一个一个时代的大体面貌。
这条截然不同的世界线起源于汉末三国，曹魏文帝曹丕比历史上活得长些，撑到了诸葛武侯余力用尽之时，在自己生前就为入蜀伐吴之事奠定了基础，没有给司马氏可乘之机。而继任者曹叡自然也就比历史上年长些，没有像历史上那般英年早逝，在自己任上完成了入蜀之功，并平稳交接了权力。
虽然这个时空里曹魏也没有坚持太久，统一后不到五十年就走向崩乱，中原还是没有逃脱北方游牧民族入侵的历史趋势。但依然极大的改变了历史进程，在南北朝统一之后，代替了后世历史上隋唐地位的是一个叫“大乾”的新大一统王朝。
大乾这个称号和后世元朝一样，不同于以前以古代地方诸侯国名称命名自己，而是取自《周易》乾卦卦辞。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
不过区别在于后世元朝取的是“元”，而这个朝代则取了“乾”。
乾朝显然也没有逃脱历史潮流的束缚，在土地兼并的封建魔咒下，世兵制瓦解，财政问题突出。同样如后世唐朝那般走向了崩裂与割据，历23帝，享国305年。
至于自己所在的大离朝则又是大乾灭亡近七十年后的事了，本朝国姓周，高祖本为地方豪强子弟，于乾亡中原交替之际起于河东（今天山西南部一带），经十九年，遂定天下。以前朝国号“乾”五行属金，按照自战国时期阴阳家邹衍创始，在汉代成为重要理论的“五德终始说”，因火克金，故定国号为离（八卦中离卦属火）
而到如今，离朝已然经历十三位皇帝，度过约两百年了。
土地、财政、兵制、党政、冗官、宗室……
很多封建王朝中晚年慢性病如同附骨之疽般，开始一点点蚀咬着帝国庞大的躯体。
内部的腐朽往往会先从外部的矛盾中显现出来。
从二十年前的湖广、江西民乱，到近些年的岭南夷乱、西北羌乱，还有最重要的东胡、北狄四族的统一。
这些看起来好像只是王朝边患，而实际上却为中央政权对地方与边境失去控制与威慑的象征。
唉，想这些国家大事对于自己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两日自己处于生死攸关之际，自然无暇多想，眼看此间事将了，自己便要回到建康，那时才算真正的要融入这个世界了。
等生活从新恢复正常，自己又该做什么呢？自己已然不是曾经那个顾瑾了，又该如何处理与新的家人、新的环境、新的社会的关系呢？
想到这里，顾瑾又不禁回忆起自己前世的家人。自己的父母原本也不过是农村夫妇，好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时，社会还处于经济高速发展的阶段，于是和当时大多数农村劳动力一样进城打工。四处奔波了两年后，最终在三线小城里安顿了起来，做些卖菜之类的小生意。
每天凌晨骑着三轮车拉货，晚上八九点钟收摊。
就这样，勤勤恳恳干了二十四年，供养了两个大学生，还给这两个孩子攒了房。
他们和无数中国传统的劳动者一样，没有什么高远眼光，却往往有着人类社会中最高尚的品格。
好在自己不是独生子，还有个哥哥能够照顾家里，自己虽然出了意外，也还算有人给他们养老送终。
思及家人，顾瑾对着朦胧残月，一时心中有些默然。
“顾兄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身后一个略带稚嫩的少年声传来。
顾瑾回头看去，似是之前提醒自己的那个娃娃脸，但再仔细看了看，却又比那人成熟些，这才想起，那娃娃脸乃是两兄弟，帮自己拿着火把挤记时间的是弟弟。
“没什么，只是离家日久，竟有些挂念家中。”
那人闻言，这才从一口气，毕竟这两日大家神经都很紧绷，又只剩下几个人守夜，眼看顾瑾神色不对，他还以为发现了什么不对之处。
“也是啊，细细算来，我等被掳已有三日，本就是外出远游，这下又遭此劫难，也不知家中若问讯如何，恐怕正着急啊。”
可能是枯坐守夜太过无聊，两人坐在一块，一边向篝火中偶尔添些柴枝，一边细声聊起来。
一番言语下，两人对互相都有了些了解，这位“大娃娃脸”名唤方明思，上月刚满十六，而之前那个“小娃娃脸”叫方明恩。两人乃是亲兄弟，却相差不大，哥哥只长了不到两岁，盖因两人虽同父，但却异母。兄弟俩出于富商之家，明恩是嫡出，而明思的母亲只是他父亲的妾室，不过因为难产落下病根，产后不到两年就撒手人寰。明恩母亲可怜这个孩子，将他过到膝下亲自抚养，待之如同己出。
两兄弟从小年纪相仿，所以感情颇深，去年一起参加院试，并中秀才，十四五就能有秀才功名，这在文风鼎盛、竞争激烈的江南地区也算很厉害了。
不过说到这里，顾瑾发现以前的自己也挺厉害的，竟然不到十三岁就中秀才了，这成绩在江东这种地方，可以说是比八成以上的同龄人要强了。
话说算起来自己此时应该也才十七岁，并不比他们大多少，大多数人也就是十六到十八的样子，倒是徐廷安比众人大些，今年已经十九了，虚岁二十，所以他是众人中唯一取了表字的。
恐怕这番回到建康，一群十几岁少年手刃海寇，奔袭百里，那也得是段引人注目的传奇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细细聊着，天边弯月渐落，眼看着柴枝也快用尽。凌晨雾气渐起，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东边树林里隐隐约约升起一道微弱红光。
长夜终尽，天将拂晓。
顾瑾望了望天色，大致也就不到六点的样子，拉着方明思起身，拍了拍腿上灰尘。向着两堆渐息篝火旁众人提声喊
“大家都醒一醒了！没睡的喊一下，咱们动作快点今天就能到太平府了，就彻底安全了！”
一番喊话，且想到今日就能彻底转危为安，过不了两日就能回家，大家也兴奋的紧。互相提醒，拉了拉，片刻之后边都已清醒了过来。
此时天已渐亮，自然用不着什么绳索、火把之类物事。大家跑到溪边洗了把脸，又喝了点水，整顿整顿，就准备出发。
一行人再次起步向西，天色已明，又无火把绳索的拖累，而且也小小休息了一番，大家脚步都快了些。
穿过伴着晨雾的秋日山林，顾瑾让众人都站得紧密些，以防有人滑倒之类的可以帮把手。
又是近两个时辰，众人已经走出了植被茂密的丘陵地带，大致估算已经行出了三十多里地，大家虽然昨日傍晚吃了些东西垫了垫肚子，但经过一晚一早的折腾，腹中空空，已是前胸贴后背了。
三十多里这个数字看起来很大，其实并不稀奇，所谓古代行军一日不过数十里，那是因为大部队顾及众多，辎重、装备，各部队、各兵种还要互相掩护，次序不乱，说不定还有小的战事，林林总总加起来自然拖慢速度。
不然若是数十上百的小股部队，一天跑上两百里的也不是不可能。历史上唐朝苏定方随李靖平定厥，就是率三百精骑脱离大部队，一夜急行军突到敌营，出其不意，大破突厥，生擒可汗。虽然人那是骑兵，但也能看出大部队与小部队行军速度的差别，这也就是为什么建康城下海寇要分散突围的原因。
在路上偶尔也会发现远处有小的村庄。但却并未上前说什么，毕竟这二十几号人，还有刀、有弓、有弩的，很难解释的清。不过倒是让年纪稍长的徐廷安装成远路行人问过一次路，确定一下众人的大概地点。
具那乡民指向，再往西偏北十多里的样子，有一个较大市集，名叫薛庄集。
顾瑾知道，一般较大或地理位置重要的市集庄镇都会设有少量官府的底层官员或吏员，用于沟通收税稽查等地方杂物。
届时自己一行人找到这些地方政府基层工作人员，解释一番情况，说不得便能派人通知府县，接待护送这一帮富贵子弟回家了。
想到这里，众人都迫不及待了，重新振作精神，又加快了速度，不到半个时辰，众人到了一个小土包上已经远远望见一座由矮土垣围着的小型建筑群。
一行人商议一番，最终让徐廷安和刘琥先去探探。徐廷安年纪长，而且出身江东豪族，徐家在这边颇有民望，刘琥叔父为建康府通判刘赟，太平与建康相邻，也算有些脸面。而且二人一个开朗健谈、气度沉稳，另一个和善亲人、朴实温厚，身上官宦家士族气质要浓厚些，更容易令人信服。
两人整了整破旧脏乱的衣襟，向众人告别，林堰还有些不放心，想让二人带上刀。但却被拒绝了，想想也是，就两个人，带不带武器也没啥用。
两人转身离去，众人只能坐下休息等待，眼看日头大约后世十点多钟的样子，大家都有些难耐。毕竟这几日大家压抑的久了，眼见马上就能见到官府的力量了，这意味着一路艰辛的人质和逃亡生涯终于快要结束。
在期盼与忐忑之中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远处七八个人影映入眼帘。
远远看去，林堰和徐廷安也在其中，身边跟着几个见打扮像是地方上的衙军的人，看样子是成了！
历时将近四天，湖洑被擒、转移到建康城郊、被看押、又转移至中山、出其不意杀贼、连夜出逃。
一路艰辛，终于走到了终点。
长夜已尽，天将拂晓。
……
“时太祖刃贼后，众人恐日明外寇将返，皆无措，唯太祖沉静，随执火作仗，引绳为系，领众人夜行数十里，遂安之。天明，又行数十里，适遇巡检稽查，终得还，时年不及十八耳。”
——《九朝人物志·太祖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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