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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青衣翩翩,姬杳对浊雨楼一派熟悉,方才道别,转瞬便消失在楼阁之中。

        突然楼外一道声音凑近,向子缺问道:“这样好吗?”

        那音调低低的,带了几分沙哑,听不清话意,也难以辨明来者身分。

        “什么好不好?”子缺目不斜视,只是问道。

        “就是,红桑……”那人缓道,话只说半,语多保留,两者薄薄一墙之隔,虽无会面,却能想见一双眼,瞅向此刻的子缺。

        “红桑的事,”子缺嗤了一声,“关你屁事?”

        “唉,瞧你说的,”那人笑了,语调依旧低哑,“你俩的事,不就是我的事?”

        子缺顿了一顿,目光落在墙上,沉默半晌才隔墙说道:“你今日话真多。”

        像是预料到了子缺反应,房外那人背倚着墙,发出一阵笑声。

        “说到底,”将壶中最后一滴酒饮尽,子缺招手,立时有人将酒具收下,“这都是红桑自己的事。”

        子缺说道:“这样也好。我好看看,这么多年过去,如今的红桑,成长到什么地步了。”

        “这话你敢说,本公子还不敢听,”那人说道,“也不知你是希望她成长,还是希望她不要成长?”

        被那人连番奚落,子缺眉头扬起:“你是来找碴的?”

        “楼主威名震天,我辈下属,岂敢逾越?”话里虽如此说,但那人的笑声却不曾停过,让子缺心头有些恼火。

        “行了,关心则乱。相信她能活得好好的,不也是师父的义务?”约莫是嘲笑够了,笑声终于缓下,那人的话里转而有几分安慰。

        “你俩嘛,本公子还是信得过的。”语毕,墙后之人踏出轻盈脚步离去。

        “神经病。”子缺像是闷声低骂,脸上神色却很温和。

        走出房门,那人还未走远,背影里白衣潇洒,长袖恣意。

        “既然你信得过,那我也只能信了。”最后望了一眼那人离去所向,低低一笑,子缺仰起头,发如垂杨落在耳际。

        半个时辰过去。浊雨楼侧,清竹园内。

        “师父。”一名红衣少女低首立于子缺身前。

        艳红的衣着在她身上,如火舞翩跹,灼烧过似雪肌肤,盛放木兰花容般的玲珑。

        “今来见妳,所求无它。”子缺将姬杳那封书信递予少女。

        少女接过,却在读毕之后沉默片刻,才缓缓问道:“这是?”

        少女的心头明显动摇了,可望来的一双眼,仍是晶莹如琥珀,透彻的眼神,像是在那双瞳仁内,藏了一对璀璨的水玉。

        “什么这是、那是?”子缺较少女高得多,目光斜落后者面庞,“信上也就几个字,还能不懂?红桑,妳不是连字都忘了怎么认吧?”

        “没有,”红桑的唇冷似血,嗡动了几下,她咬紧了下唇,才缓缓道,“没有不懂。”

        看着分明是有话欲说的神色,子缺都细细望着,但她既然不说,子缺也刻意去忽视。

        “没有不懂,”风过清园,竹枝摇曳。疏影斑驳,交错在二人身影之间,有时影会重迭,又有时像隔了一道跨不过的鸿沟。子缺道,“那便照做。”

        顿了几秒,红桑才道:“是。”

        “徒儿,”临走之时,子缺忽而转首:“妳……”

        身后红桑还在低首,瞅着那封字数无多的信,直到突然被子缺唤住,她才抬起眼来,却闭口不言。

        有时子缺唤她“徒儿”,那时的子缺是师父;有时则唤她“红桑”,唤她“红桑”的,是楼主。

        二人对视片刻,子缺才摇摇头:“没什么。”

        浅浅回眸,子缺留下一句话:“此去不易,妳且记得,多些准备。”

        ——————

        “对于掩藏躲避,只能暗递书信之人,你说,还希望我能信你什么?”夜色低垂,凤府满门灯火早已熄尽,凤祁却犹自未眠。

        齐都临淄,凤府之中。

        “凤沧雪精明神算,人尽皆知。能否信过在下,但凭凤大人慧眼,莫能欺瞒。”静夜里,凤祁待于偏室,倚着烛火,对向坐了一人。

        二人的谈话声不大,像是应和着这场夜的朦胧,衬托得如此出色。

        凤祁眉眼淡漠如常,只轻声道:“你说,以你身分,若强押你至齐王前,何如?”

        “若此举于凤大人有益,不必押,在下必当效劳。”那人的话里有笑,笑里七分似真,三分似假,“只是……”

        那人顿了一顿,再开口时,神色不经意地散了些,望着有些黯然,“当今天下,又有何人,会相信我的存在?”

        凤祁勾勾嘴角,一声冷笑:“是啊,你这条见不得光的命,连齐王都未必会信,于我何用?”

        “有没有用,”那人摇摇头,拾回原先的笑,说道,“端看在下能效劳之事,同凤大人心底挂念,是否切合了。”

        烛火之下,那人的眼像在燃烧,方才一瞬的黯淡,早已不复存在,彷佛是另一个人。

        凤祁沉默望着,任由他继续说道:“在下不才,劬劳毕生,也只能替凤大人谋划小小一事。还望凤大人赏脸,让在下为大人分忧。”

        “可惜,”凤祁道,“我此生无忧,亦不知何忧供你分解。”

        “那……”那人只是神秘地一笑,“倒未必。”

        夜色如墨,不见月光清冷。凤祁望着那人的眼。

        即便是执掌天下的齐王,也未能有那人的眼神,深如一潭幽邃暗湖,即便探头细究,亦不能知底下暗潮多少,湖中宛如蛟龙暗藏,黑水滚滚里,隐约能见银亮血瞳大绽。

        “哦?”迎着那双眼,凤祁未曾胆怯,语调始终平稳。

        直到那人开口,说出了一个名字。

        那人浅浅一笑,说道:“凤、熙。”

        ——————

        临淄城,齐王宫内。朝堂上百官俱在,垂目低首;唯见凤祁独立在旁,观群臣低伏而不为所动。

        一名大臣走出,手执简束,说道:“大王,北方燕国月前进犯,我军与之交战,虽有捷报,但死伤仍众。”

        “北方燕贼,近年倒是猖狂。”齐王接过简束,大手一甩,竹简当即摊平。齐王阅字速快,只几息时间,已将竹简览毕;神色却始终平静,不曾变换。他同凤祁轻语,“燕贼屡犯边疆。凤卿,可有解?”

        凤祁闻言,冷目一转,像是心中早有准备,不须停顿思考。当即答道:“燕国地处北境,酷寒难耕,本属贫瘠弱国。五年前,先王薨,幼子即位,名将龙辕承先君遗命摄政,自此国力渐盛,一扫臭名。”

        “燕国能壮至与我大齐兵戎相见,龙辕此人,功不可没。”凤祁之言,尽是对龙辕的赞许,听在齐王耳中,却无半点不悦,反而面上有笑。

        对于齐王神色,凤祁未加细瞧,续言道:“臣所见,当有几解。”

        “哦?”齐王从位上换了个姿势,刻意抬高音节,引领着凤祁继续说下。眼前少年的粲然风采,无论几多时日过去,总能让齐王心悦,“本王洗耳恭听。”

        唯有不世之才,才配得起紫金凤纹,才能在这君尊臣卑的朝堂,免去伏跪之礼。

        凤祁道:“其一,以静制动,待及燕国幼主年长,收复王位。燕主资质平庸,德不配位。如今年幼,尚不可抗龙辕及一众老臣;待其年长,必将收归大权,疏远龙辕。”

        “龙辕为人耿直忠良,纵知幼主如此,也断不会占权不放。只要大王以逸待劳,届时,燕国不攻自破。”若是齐王选定此计,凤祁完全有把握,事态能如他所想,可他熟识齐王近十年,比起推估龙辕为人如何,他更能笃定,齐王必不愿择此计。

        恰如凤祁暗想,齐王听完,只字不语。

        “其二者,与之正面对决,”稍顿一息,凤祁接着说,“如今燕渐强,但积年之弊,不能一朝而改,若欲伐兵,此刻不做,后当三思。但兵法者云,攻城之法劳民伤财,乃最下,只能作万不得已之举。此二者,各有利弊,端看大王如何取舍。”

        齐王一手抵着下颚,表面似做沉吟,实而心上从未对凤祁二项提议细想,静观察凤祁颜色。

        半晌过后,齐王问道:“其三呢?”

        凤祁不答,反问:“大王何以认为,还有其三?”

        朝堂之上,百官之前,二人摸不着重点的问话,反倒形成独有的步调,容不得他人插言或者猜想。

        两人相望,齐王嘴角勾起,露出了笑:“因为,这才像你。”

        “承蒙大王抬爱,凤某受宠若惊,”闻齐王言,凤祁拱手以答,目光交会,像是被齐王的笑所感染,最终,连他也不禁失笑,“确有最后一计;然此计结果如何,凤某才疏学浅,不能算准。”

        “那,”即便话里全无保证,亦无周详说法,齐王从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自座上起身,那件无比尊贵的紫袍长袖飞甩,一声令出,“全依凤卿计划。”

        世间沉浮者众,掷书以求千金垂青者,不可细数,却始终无一人,能博得齐王珍视,唯独凤沧雪。

        必胜之局、必败之局,凡是能预知的,即便七国霸业,都已落不进这名天下共主的眼中,唯有不可估计的,才有争夺的价值。

        齐王珍视凤祁,正因他的难以捉摸。

        “报!”退朝之时,突然一名使者人随声至,疾步飞奔,跪伏在百官之前,“东南莒城,有民声称饥荒难耐,要求官仓放粮不成,起暴叛乱。”

        “竟有刁民如此?”齐王眉也不抬,步出大殿,只顺口淡问了句。

        齐王思量片刻,行至使者身边时,开口道:“派兵莒城,但凡牵连者,就地处斩,株连三族。”

        凤祁行于齐王身后两步,闻言,瞳孔急遽缩起,呼吸也当即滞了一滞,却在片刻里收拾心神,恢复以往清冷面容。

        走在前头的齐王此时隐隐回眸,恰好瞥见凤祁眼神里一闪而逝的动摇,嘴角忍不住露出一抹笑。

        就连素来性子淡漠的凤祁,都估算不了自己的决断,让他一言给搅乱了心神,单是凤祁露出的那一瞬神色,便足以让齐王心中笑意难耐。

        即便凤祁只字未提,齐王还是开口说道:“过慧之人,总免不了想得太多。凤卿,你说对吗?”

        这话听进凤祁耳里,他沉默一阵,冷着颜容,最终才缓缓回道:“大王所言甚是。”

        至别时,齐王回首,眼神似笑非笑:“凤卿乃治世良才,所谋者,大业也。刁民不过鼠辈,交付他人处置,足矣。望凤卿莫要为此伤神。”

        两人第二回的四目相接,此次,却让人难以笑出。望着齐王的眼,凤祁再无可言,闭口不语。

        “晚些学宫会见群贤,凤卿切莫耽搁了。”留下匆匆一言,齐王不再逗留,挟着奕扬神采,信步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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