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稷门之侧,稷下学宫内一片繁闹,即便日暮时分,依然人声不绝,往来杂沓。自齐建置学宫以来,引入诸家学子同辩,不知几多士人慕名前来拜学,又有多少大贤得才名于此。
较之学宫正殿里拜见贤士的熙攘访探,或者两侧讲坛中论学不断,望学宫西南隅走去,灰板砖搭成的长廊底,却有一间清寂得过了头的偏房,房门未闭,薄薄窗纸掩不住向晚夕阳,橘红如火的斜晖落在窗上,将窗纸上秀笔绘花给攀折成团团长影。
间断的子落棋盘声,从偏房里传来,一窥房内,只见一名胡渣满腮的中年男子,坐在桌边,身旁立了个十三、四岁的小童,发结成大大的环,是个女孩。
桌的另侧空无一人,棋盘上却有黑白两色棋子,女童静待一旁,闭着双眼,不似有心关注棋局。看来只会是那名胡渣男子,持着两色棋子,独走棋局。
“先生这盘棋,当真让人费思,”是时有二人先后走入,前头那人见状,问道,“往来都是一手轮过一手,何以先生的局,会是三手对一手?”
男子起初并未搭理,自顾自地继续下子。细而审之,则会发现这盘棋,似乎有所不同,竟是连下黑子连走三枚,方才轮得一枚白子。
才不出几手,黑子挟着极大优势,已将白子逼得无力施展,稍有眼力之人都能看出,此局,白子气数将尽。
“一手对一手,那是为了公平,叫作游戏。”直到几手过后,男子才开口答话。他搓了一把胡渣,接着便从腰间抄起一只葫芦瓶,瓶口打开,当即酒香满溢,他咕噜饮了一口,就被女孩伸手扼住瓶身,不让男子再喝。
男子瞥了女孩一眼,留下个无可奈何的笑,后者只是绷着脸色,摇摇头。男子转首,向进房提问那人继续说道:“三手对一手,这才叫现实。现实,便是从来不讲求公平,不是吗?”
语毕,胡渣男子从椅上挣扎着起身,他拄了一柄拐杖,费了好些力气才站起,没想见,竟是跛了一腿。将半身倚在拐杖上,加之女孩的搀扶,男子才有办法拱起双手,向来者作礼:“草民孙苦残,拜见大王,拜见相邦大人。”
来者正是齐王偕同凤祁,齐王似是有意独自前来,除却凤祁外,并未有其他仆从跟随。落在齐王身后几步之遥,凤祁就如往昔,淡着眉目,对于孙苦残的寒暄视若无睹。
“先生无须多礼,”齐王凑近上前,扶着孙苦残就坐,“请。”
坐在孙苦残的对侧,齐王道:“先生果真奇才,就连下棋的规矩,也与我辈俗人不同,本王见教了。”
“我今日休讲,随意玩玩罢了,大王莫要取笑我了,”孙苦残衬着笑了几声,摇摇头,“要论才干,谁人能在凤大人面前争强?”
孙苦残此言,貌似让气氛有些尴尬,但齐王思虑也快,不至于应答不出:“凤卿之才,举世闻名,但先生乃一代圣贤,二位擅场不同,毋须比较。”
“大王所言甚是,”见二人目光投来,凤祁只得稍回几句,“孙先生乃天下第一圣贤,门下一百零八徒,驰骋七国,都是凤某前辈,以凤某薄薄才名,论及辈分,也算小辈。”
“一个还没死的瘸子,有什么好谈辈份的?”孙苦残摆了摆手,面上有些自嘲的嗤笑。
三人的客套也做得够了,多说无益,孙苦残转头向身旁女童说道:“凌侍,替我取酒来。”
凌侍似乎是女孩的名字。随着孙苦残的呼唤,凤祁仔细往凌侍一看,才惊觉,那女孩竟有着一双晶蓝的眸子,明动翠亮的颜色,就连西方赵国的珠宝也无法比拟。
向来只听闻孙苦残博学,却不知,他身边竟有一个异域侍从。
齐王也察觉此事,但似乎并不因此惊讶,目光始终落在孙苦残身上。
凌侍被孙苦残唤道,她却摇摇头:“今日喝得多了,不能再喝。”
被女孩一口回绝,孙苦残瞪大了眼,一手搓着满腮胡渣:“唉,我今日难得休讲,又有贵客来访,妳怎么这么死脑筋?”
被孙苦残抱怨了一番,凌侍也只是微微弯身,向另外二人鞠躬,接着便出了房门。待她再回来,一手多取了一张椅,另一手提了一张木盘。
小巧身躯,竟也担得起孔武有力一词。
多取来的木椅,让凤祁入了座,盘上放着一只玉酒壶,与两只酒杯,酒壶弯长的壶嘴注出清冽白酒,将二杯添满。
两只酒杯分别交予齐王与凤祁,却独漏了孙苦残,就连方才的酒葫芦,此刻都被凌侍给收在腰际,孙苦残眨了眨眼,伸手指着自己:“我的呢?”
凌侍那双蓝眸,只是淡淡瞟了孙苦残一眼,闭着嘴,静默站在房间一角。
“看来,这位伴童也是辛苦得很,”齐王望着凌侍,不由得笑道,随后将自己的酒杯递予孙苦残,“她说得对,饮酒伤身,先生就再饮一杯,切莫多饮。”
桌上另一杯酒,搁在凤祁面前,他没有去碰。
孙苦残接过酒杯,嘿嘿笑了笑,一面观望着凌侍表情,后者刻意别过眼神,却没能多说,任凭孙苦残咕噜噜地将酒饮下。
“啊,好喝,”一口饮罢,孙苦残舒爽地叹了一口气,满满的酒味飘散,“这世界无趣得紧,倘若无酒,我便是半点提不起兴致了。”
“先生所言甚是,本王虽不好酒,但也略有所感,”孙苦残的话来得突然,齐王听闻,却不显讶异,只是略勾了嘴角,沉沉地一笑,“本王困惑许久,终于感悟,与其等待世道不再无趣,不如,让世道变得有趣。”
“哦?”孙苦残原先彷若嬉闹的神色忽然缓下,染红面颊的酒气像要溢入眼里,那双瞳仁灰而混浊,“大王此言,确实在理,我铭记了。”
两人交会的一眼,凤祁望着,凌侍闭起双目,却也不曾分神。即便只在片刻,匆匆一眼里,凤祁看见了,在孙苦残的眼中,隐隐有一把火,数十年里,不曾间断。
“二位,秉烛夜谈虽是喜事,也切莫过劳了。”至晚,齐王率先一步离去,独留凤祁于学宫。
“凤大人,夜半不归,有何要事?”凌侍按孙苦残吩咐,跟在齐王身后送行一段,趁着房内只剩他与凤祁二人,他赶忙将桌案上还余几口的玉酒壶提起,就着壶嘴直接饮下。
算起凤祁与孙苦残初见,至今不过一个多时辰,后者不断借故偷饮,如今已是满身酒气,谈吐间沾染上了气味,活像一坛开了口的酒。
“孙门学子虽众,却无一人滥竽充数,七国之中,皆居要职,凤某钦佩已久,却苦无良机,只好冒昧趁夜求教。”默观孙苦残一口畅饮,凤祁语调平冷,缓缓道出。
“此话过了,何来七国之说?”孙苦残搁下酒壶,抹了一把嘴巴,顺手搔了搔颊,“这齐国,不就全在凤大人掌握之下?我那一狗票的不才学生,可没一个混摸得进。”
“所以,先生亲自来了,不是吗?”夜色之下,凤祁主动替俩人打起了烛火,迎着烛光,凤祁冷冷一笑。
月影侧洒落半边窗格,窗外有疏影寥落,偶尔随风传来一阵兰香。
“这嘛……”孙苦残微笑以对,面色从容,“不作否认。”
夜色红火下迷离的笑,孙苦残摸着下颚胡渣,凤祁望着,只觉得孙苦残的眼色,似也蓦地沉了下来。
迎着孙苦残眼色,凤祁也是镇静得不容半点颤抖,眼神交锋数息,也未见分毫下风。凤祁道:“这世道无趣得很,确然。”
“所以,”凤祁将桌上那杯他始终没碰的酒杯提起,浅浅以唇沾了一口,便将酒杯倾倒,清澈的白酒毫无阻拦,从杯中淌洒而出,“你可要努力些,别让我感到无趣了。”
“这……不敢担保,”孙苦残坐在椅上,姿态散漫,缓答道,“我这个人,喜欢快捷方式,越是轻松的路,我越想走。”
凌侍此时推开房门,端了两杯热茶,孙苦残提起其中一杯,如同敬酒一般向凤祁致意,当先饮下:“过慧易折。此话赠你,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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