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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灾星


萧容原忧心他会供出自个,可片刻后,楚淮又闭上了眼,面容恢复死气沉沉的模样,仿佛方才的笑是她的错觉。

        萧容看着那些人毫不留情的动作,真怕他们将人打死,她微抬脚步,可却在这一刻想起了周嬷嬷。

        周嬷嬷是她的乳母,自她出生后便照顾她,前两年,她打听到父皇常路过的小径,便想前去偶遇父皇,以改变当下的困境,可谁知那一日父皇不曾来,却被七公主撞见了。

        她眼睁睁看着七公主摔碎了腰间垂挂着的碧玉佩,却在皇后娘娘跟前状告是周嬷嬷摔的,七公主身旁伺候的宫人皆三缄其口,皇后娘娘不听周嬷嬷解释,也不听她求饶,竟叫人将周嬷嬷乱棍打死了,扔去乱葬岗喂了野狗。

        周嬷嬷被打的身上没了一块好皮肉,硬生生咽了气,死不瞑目。

        是她害死了周嬷嬷。

        自此,她便学会了藏锋。

        太子脾性比之七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现下太子正在气头上,她若强行出头,只怕待会那些拳脚便会落到她的身上。

        权衡再三,到底是退却了,萧容微微仰头看了看天幕,宫门快下钥了,太子应当也快离开了。

        萧应瞧着楚淮着实无趣,被打的吐血了也不见哼一声,简直就是个怪物,啐了几口,“楚国都是如你这般的怪物吗?怪不得是大梁的手下败将,孬种!”

        有侍从提醒萧应快到下钥时分,又道莫把人打死了,毕竟才入梁京头一日,楚国使臣还未离开。

        萧应挥了挥手,侍从停下,他上前弯腰,拍了拍楚淮那张俊美的脸,嫌恶至极,“时日还长,你给孤等着。”

        说完萧应带着一群人离去,雪地被践踏的看不出原本模样,但大雪纷纷扬扬,想来雪地里的那些痕迹很快便会被遮掩。

        雪夜杀人于无形。

        萧应离去后楚淮单手撑地起身,身上的白色单衣被人弄脏,被雪浸湿,被血染红。

        萧容远远的看着他一瘸一拐的离开后院,就在即将走出她的视线时,楚淮陡然站定,微微偏头,目光锁住了她,让她挪不开眼,被迫与他对视。

        少年眼眸微红,森冷地犹如嗜血的暗夜修罗,让萧容心跳不止,紧紧地攥着十指,生怕他下一刻会冲过来,将怒气发泄在她的身上。

        她方才见死不救了。

        分明少年十分羸弱,可萧容却总觉得他瘦弱的身子里蕴藏着极大的危险,让她不敢小觑。

        萧容无声的张了张唇,想解释,她并非故意见死不救,而是她自身难保。

        她并不想得罪楚淮,光是那双眼,便让萧容觉得此人绝非俗物,两人又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怕惹恼了楚淮,不知不觉要了她的性命。

        可楚淮的视线并未久留,瞬息之间便收回,好似没瞧见她一般,离开了后院,萧容大大的松了口气。

        楚淮离开后萧容也不再逗留,快步回了屋子。

        坐到榻上时,她心口的扑通声仍旧没有停下的迹象,方才那一眼,她真怕楚淮会记恨上她。

        她现下如履薄冰,若再得罪了楚淮,她当真不晓得还能不能熬到出阁之时。

        萧容双手绞着,指腹摩挲着左手掌心中一条微微凸起的疤痕,皱了皱柳眉。

        这个疤痕是七岁时弄的,那时初入南书房,对南书房内不大熟悉,在拐角处险些撞到六公主,被六公主推倒在地,掌心撑在一块凸起的碎石子上,可无人关怀她,反倒被贵妃娘娘罚跪了两个时辰,又不许太医来南撷院,这个疤痕便永远留下了。

        稍顿片刻,她抿着粉唇起身走到老旧的妆奁盒前,从中取出一个黑色的小陶泥罐子,攥紧了离开屋子。

        轻手轻脚的走到西厢房的正屋窗外,敲了敲窗棂,东西厢房只有两个寝屋,靠后院的那个大些,靠院门的小些,楚淮好歹是主子,想来是在这个屋子就寝,可萧容敲了窗后却并未听见屋内传来动静。

        她咬着唇瓣,再度敲了敲,温热的指骨敲击在冷冰冰的窗棂,凉意直涌心扉。

        这一次,屋内传来了动静,是脚步拖沓的声音,萧容将陶罐放在窗边,快步闪身离开,并不想与他正面对上。

        楚淮进屋后换了一件单衣睡下,身上的那些青紫印记他原也没当回事,听着有人敲窗,还当是错觉,又听得第二声,才起身开窗。

        拉开窗户,院子里大雪如棉絮一般洒落,空无一人,楚淮微拧眉心,垂眸瞧见了孤零零被放在窗台上的陶罐。

        他拿过看了一眼,浓重的伤药气息扑面而来,墨黑的眸子抬起,远远的,仿若有一道纤细黑影穿梭在雪夜里。

        楚淮的视线扫过东厢房,随即合上窗,捏着陶罐坐回床沿,屋子里连盏烛火也没有,黑黢黢的,倒是窗外的积雪透着光,让屋内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他低眸把玩着掌心小小的陶罐,眼神晦暗不明,嘴角微提,轻声一哂。

        不久后将其扔到桌上,回身躺倒在床榻间,数九寒天,屋子里没有地龙,没有炉火,也没有汤婆子,楚淮盖着薄薄的衾被,可他似乎并不觉得冷。

        而进了屋的萧容却冻的双手通红,忙不迭解下衣裳蹿上了床榻,钻进了厚实的被褥里,抱着孔嬷嬷为她备下的汤婆子暖手。

        她不晓得楚淮是否会用她送的药,可不管用不用,她的心意已经表明,只盼着他莫要记恨她,她亦是身不由己。

        原本想着要离楚国人远些,免得惹上麻烦,可这才头一日,麻烦便上门了,萧容总觉得本就不平静的梁宫会越发风起云涌。

        她缩在衾被内,感受着身子一点点回温,算起来,她的血液里亦流淌了楚国血脉,她与楚国,又如何分割的清楚呢。

        翌日,萧容醒来时外边大雪已经停了,皑皑的雪盖了一院子,早将昨日夜里之事遮掩干净了,可她不曾想到,一觉醒来,竟发生了件大事。

        “昨日夜里中宫请了太医,说是太子得了急症,发了满身满脸的红疹子,可吓坏了皇后娘娘,玉坤宫的宫人忙了一宿。”孔嬷嬷拧了帕子递给萧容擦脸。

        玉坤宫是中宫所在,梁宫中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的紧紧地,莫不说是连夜请太医,病的又是太子,即便是阿猫阿狗犯了错,也会被传的纷纷扬扬。

        “太子可有事?”萧容不解,太子乃是皇后的心尖命根子,每每出行十余侍从陪同,即便是打个喷嚏身旁的侍从都会被责罚,昨夜行凶之时瞧着身子爽利的很呢。

        “听说无碍,只是这几日吹不得风,今日便不能去南书房了。”

        萧容点了点头,放下帕子若有所思,太子这般,怕是宫中又有不少人要遭殃了。

        不知怎的,萧容想起了昨夜楚淮那个怪异的笑容,难不成此事与他有关?

        只略一想,她便笑着摇了摇头,可真是异想天开,楚淮若有那般本事,也不至于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兴许是巧合吧。

        玉坤宫内,皇后章氏正皱着眉头训诫太子萧应,“你身份如此尊贵,怎能屈尊降贵踏入那般下贱之地,你也不怕辱没了自个的名声。”

        太医查不出萧应身上为何会无缘无故起红疹,听闻萧应去了南撷院,那一片是冷宫及其宫人所在,便推说是萧应身上染了脏东西,才会起红疹。

        皇后想想那片地方的确是宫中脏乱所在,斥责宫人不曾好好劝导萧应,便下令将伺候萧应的宫人杖责十板子,折腾了一宿,心疼的不行,见萧应精神好些了,才来念叨几句。

        萧应正是发愁的时候,他何时这样狼狈过,整个身子都是红疹,连脸上也不例外,此刻又被母后训诫,虽心中有气,却也不得不应承,“儿臣往后再不去了。”

        他自然晓得南撷院并非是他该踏足之地,昨日之前,他也的确不曾踏足过,还不是听说楚国质子入宫,他急于杀杀楚淮的威风,才会跑去南撷院,谁晓得不曾让楚淮张嘴,还惹了一身疹子,现下心里对楚淮的怒气越发重了。

        章氏看着他于心不忍,放缓了语气,“本宫晓得你讨厌楚淮,可你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你若想见他,派人唤来便是,哪有尊贵之身去将就卑贱之人。”

        梁楚一战,章家立了大功,萧应又是太子,因而楚淮理所当然成为了萧应的伴读,可萧应并不想要楚淮这个伴读,觉得辱没了他的身份,但这是陛下开了金口的,他们自然不能反驳,只得认下。

        “儿臣明白,劳烦母后费心,您也忙了一宿,快去歇息吧。”

        章氏又叮嘱了几句,吩咐一旁的侍从照顾好萧应才离去。

        章氏一走,萧应翻身从床榻上起来,叫唤着,“侯二,侯二!”

        “诶,下奴在,”一个长的尖嘴猴腮的内侍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侯二原名侯尔,是萧应的贴身内侍,因着昨夜不曾拦住萧应,被皇后娘娘罚了十板子,好在手下人知晓轻重,给他留了几分颜面,要不然此刻怕是得趴在床榻间。

        “今日楚淮应当会去南书房,既然他是孤的伴读,孤身子不爽,孤的功课便全部交由他来完成。”萧应哼了哼,若非楚淮,今日他本该亲自教训他一番,可惜如今他离不得屋子。

        “切记,孤向来好学,一份功课要做十遍,再叫他将《论语》全篇抄录五遍,明日交给孤。”

        他自幼在大梁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折腾一个质子还不是随手拈来。

        萧容用过早膳后便来了南书房,这是皇子公主的学堂,每个皇子公主都有一个至数个不等的伴读,大梁除去夭折的皇嗣,如今宫中皇嗣不足十人,伴读却有二十余个,像萧容这般不得宠的,便只有一个伴读,而大皇子、太子、六公主、七公主等人,有三四个伴读。

        她坐下后不久,便有一个穿着丁香色袄裙的小娘子走了进来,屈膝向她见礼,“九公主安好。”

        萧容忙伸手将人扶起,唇瓣扬起一抹笑,“晗儿,我说过几次了,让你无需多礼。”

        这位小娘子便是她唯一的伴读,英勇将军府家的养女,何沛晗,比她大上一岁。

        “礼还是要行的,公主今日到的真早。”何沛晗与萧容认识多年,行过礼后便在一旁坐下,她只是将军府家的养女,并不为旁的皇子公主所在意,若不是九公主不甚受宠,她怕是也不能入宫成为公主伴读。

        虽说九公主的伴读地位比不得六公主七公主那些伴读,可好歹对外好听,公主伴读,无形中便抬高了自个的身价。

        “雪天难行,便早来了些。”

        今日太子出了事,少不得七公主的心情不大好,还是早到些,免得惹人眼。

        “听说楚国九皇子入宫了,与公主住在一处,你可见过了?”何家在此次梁楚一战中的功劳仅次于章家,因而楚国质子的动向何家也清楚的很。

        萧容脑海中闪过楚淮瘦高的身躯,下意识摇了摇头,“昨日睡的早,并未……”

        话未说完,有人推门而入,萧容应声抬头,瞧见穿着石青色袍服的楚淮,两人隔着大半个屋子对视了一眼,澄澈的双眸对上那双依旧没有多少温度的黑眸,屋外的寒风涌入,直往面上钻。

        她很快便移开目光,长睫忽闪,不再说话,有些心虚,实则不仅仅见过,她好似还将人得罪了。

        萧容的话戛然而止,何沛晗也无需她再说了,楚淮这个陌生面孔,一看便晓得来人是谁。

        楚淮走到最后一排,也就是萧容斜后边的那张书案,也只有那张书案上没摆放书册,是临时搬进来给楚淮的。

        两人斜对角,隔着不到半丈的距离,中间是一个过道。

        如今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人,何沛晗显然有些激动,趴在萧容耳畔说道:“这位楚国九皇子长的倒是龙眉凤目,俊逸非凡,怪不得都说楚国出美人。”

        虽说楚淮是楚国人,刚与大梁交战,可是长相这东西,倒真不分国界。

        萧容却皱了皱眉,方才他从身旁经过,扬起的风,带着雪花的清冽,却不曾闻到一丝药味,他没用她给的伤药吗?

        昨夜被打成那般,今日瞧着倒是行动自如,这人可真扛揍。

        萧容抿了抿唇角,罢了,她管他作甚,既是给了药,他爱用不用。

        何沛晗还来不及多说几句,外边便传来了吵嚷的声音,随后大皇子等人陆陆续续走了进来,何沛晗便不敢再开口了,与萧容忙起身行礼。

        萧容垂眸时,余光瞥见楚淮也起身行礼,行的是大楚的礼节,太子不在,倒无人去挑楚淮的错处。

        只有七公主走到楚淮跟前,怒气冲冲的哼了声,“你便是楚国来的质子?害得太子哥哥生了病,可真是个灾星!”

        七公主萧琉乃是宫中唯一的嫡公主,与太子一母同胞,向来与太子一般目中无人,毕竟在她眼中,除了太子是她的哥哥,旁的兄弟姐妹都只是妃嫔所生的,卑贱的庶出皇嗣,不配与她相提并论。

        萧容在宽袖下的指尖抠了抠衣上的花纹,“灾星”这个词可真是耳熟,从前向来是旁人骂她的,不曾想,楚淮才来头一日,便冠给了他,如今南撷院倒是住了两位“灾星”了。

        楚淮狭长的眸子半垂,面无表情,并不回七公主的话。

        七公主心下恼怒,正想发作,这时讲学的夫子到了,这儿到底是南书房,给皇子公主们讲学的老夫子都是朝廷颇有名望的致仕官员或是一方大儒,得陛下看重,七公主虽为嫡公主,却也不敢放肆,便暂且按下不提,回了自个的位置。

        夫子对南书房内多了一个楚淮心知肚明,却也不过多关注,质子入京,整个大梁都晓得,谁敢多沾染半分楚国之人,莫不是不要命了,因而就当不曾瞧见,照旧授课。

        楚淮初入南书房的第一日,应当是萧容入了南书房后过的最轻松的一日了,诸位皇子公主都将视线放在了楚淮的身上,忽视了萧容。

        七公主警告旁人不许亲近楚淮,除了大皇子与六公主,谁不畏惧七公主,大皇子与六公主皆为贵妃所出,也不会在此刻去亲近楚国之人,旁人就更不敢了,是以书房内西北角,竟只剩下他,离的最近的,便是萧容。

        若无旁的事,南书房皆是巳时开讲,酉时散学,午时膳房会送膳食到南书房,按照规矩,每人的膳食是一样的,这也代表着在书房内不分高低贵贱。

        可实则膳房的人也是有眼色的,每个人的菜色自然会有些许不同,太子、大皇子、六公主、七公主是宫内最为尊贵的四个皇子公主,膳食最好,萧容与何沛晗是最被人轻视的,膳食最差。

        今日膳房送来膳食,七公主竟叫人将楚淮食盒里的菜肴全部倒进了泔水桶,只留下米饭给他,至于茶水点心,更不许他用。

        摆明了是折辱,可楚淮始终一语不发,将米饭吃了,七公主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怒气发泄不出,又将他书案上的书册甩到了地上,楚淮还是没开口。

        见此,何沛晗悄悄地问萧容:他不会说话吗?

        萧容也心生怀疑,从昨日到今日,从未听他发过声,难不成真是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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