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和亲(二)
十五岁那年,是长孙卿情窦初开的年纪。
彼时的洵国正在与中原的大夏王朝交战,大夏驻守边疆的将领正是三皇子黎王,而长孙卿的兄长在洵营担任副将,长孙卿便去军营中探望他。
那时的长孙卿年少不知事,误入夏军地界,被夏军将领当场擒获。
原以为自己凶多吉少,然而她却遇到了一个人。
那人就是夏军的主将黎王,见到他时,长孙卿才终于知道书上所说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是什么样子。
他看人的目光很温和,即便是看待她这位敌国俘虏也一样。
“姑娘是洵国王室中人?”
可能是观察到她的衣着不同于平民,黎王一下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长孙卿心里紧张,不敢应声。
她不知道自己身份暴露会给洵国带来什么样的危难,所以她当时愣是充当起了哑巴没回答他。时间一点点流逝,对方的耐心却没有消磨,反而起身缓步来到她面前,温和的语气里还多了份恭谦:“姑娘不必害怕,我等不会伤害你。”
他还挥了下手,旁边的侍从便立即上前帮长孙卿松了绑。
旁人皆是惊讶,连长孙卿也是,对方主将就站在自己面前,难道他就不怕她突发袭击?但长孙卿知道自己的实力,也就没有这样做。
他又坐回了高位,言语依旧温和。
“在下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在他的眼中,长孙卿似乎看到了十里春风拂过,一片温润。
黎王的态度这般恭谦,长孙卿当时不知不觉就放下了戒备,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我……单名一个卿字……”
对方沉吟了一会,“莫不是清城公主?”
长孙卿惊讶抬头,她只不过是报了名字里一个字,对方就完全猜到了她是谁。
知道她封号的人很多,但知道她闺名的人并不多。
长孙卿没说话,就当是默认了。
高位上的人忽而温雅一笑:“早就听闻清城公主天姿国色,乃洵国第一美人,今日有幸见到,果真名不虚传。”
知道她是洵国公主,其他将领的脸上明显出现了兴奋。
她本以为这位敌军主将会杀了她,或是留她做俘虏威胁洵国,但是他都没有,他说要将她送回洵国军营。
部将们纷纷劝阻,他说:“她虽是洵国公主,可也终究只是个姑娘家,两国交战,干她何事?我大夏王朝泱泱大国,若是以一个姑娘家来威胁敌军,岂不令天下人耻笑?”
部将们都没话说了,他便命人牵来两匹马,为了防止其他将领阳奉阴违,他要亲自将长孙卿送回去。
他不顾属下人的劝阻,带着长孙卿策马出营。
那是一个黄昏,夕阳的余晖遍布天际,长孙卿侧头望去,身旁之人的眼角眉梢也同这余晖一样,温暖美好。
他孤身一人将长孙卿送到了洵军地界,在距离洵军大营只有三里不到的地方才停下,他勒紧马缰对长孙卿说道:“前方便是洵军大营,在下就送到这了,公主且珍重,以后切莫再随意闯入他国领域。”
长孙卿点了下头,骑着马往前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来:“殿下孤身一人深入我军地界,就不怕被我军埋伏?”
只要她大叫一声,洵军便能立马发现他。
他却轻轻摇头:“公主圣洁美丽,断不会如此。”
看他这般风轻云淡从容不迫,长孙卿倒真想给他来一个“惊喜”,但做人确实不能如此。
思虑再三,长孙卿还是向他颔首:“多谢。”
她没再看他,转身策马奔向洵国军营。
回营以后,本以为这次只是萍水相逢,今后大概不会再遇到。怎知几天过后,洵军内部不和,接连产生矛盾分歧,军队管制松散,又恰逢长孙卿的兄长被派去驻守其他地方,夏军来袭,竟直接攻占了洵军大营。
将士们纷纷丢盔弃甲四散奔逃,而长孙卿没来得及逃离,再次被夏军俘获。
就在夏军将领准备斩杀她时,他看见了她。
他一声令下,将领不得已收回刀刃,他问她:“洵国的将士都去了哪里,怎么将你一人留在此地?”
在他温和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
长孙卿心头一涩,低声回道:“他们都逃走了,哪还顾得上旁的……”
这次他仍旧没有杀她,也没有囚禁她。
安顿好将士们后,他再次送她离开夏军营地,直往长孙卿兄长驻守的地方而去。
分别之际,她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为何不杀我?”
他则回道:“战争不是为了杀戮,只是为了捍卫疆土和国家利益,公主是无辜之人,在下没有理由殃及公主的性命。”
“殿下胸襟开阔,着实令人敬佩。”
自这一刻起,长孙卿看他便是以仰望者的姿态了。
两次都让她死里逃生,长孙卿是彻底记住了他,中原大夏国的黎王。
后来长孙卿才知道,黎王是夏国边疆的守将,他镇守边关已有八年之久,而那时他也才不过十八岁的年纪。
长孙卿随胞兄留在军营,恰逢偶然的机会,她悄悄溜进了夏国军营。
长孙卿已经乔装打扮过一番,可当看见她出现在面前时,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在下不是叮嘱过公主,切莫再随意闯入他国领域吗?莫不是公主又迷路了?”
“我才不会迷路呢……”那时的长孙卿很傲娇,“我是专程来找殿下你的。”
他略微一怔,随即放下手中书卷。
沉寂片刻,他忽然笑道:“公主厚爱,在下惶恐。”
他随之带着她离开军营,策马来到了一片渺无人烟的大草原,这里微风柔和,寂静安宁。
夕阳下,他问她:“我可否唤你……卿卿?”
她心头悸动,不假思索:“可以啊。”
后来他给她留下黎王府的信物,两人时常相会于那片草原,他说以后若有机会,想带她去看看中原的山川河流,她也说想带他去洵国看看真正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两人从不提军政之事,只谈儿女情长风花雪月。
在那一年里,他带她游遍了边塞每一寸土地,还去了临近西域的荒漠,体验了一番“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盛景。
他总说,待战事平息,他要带卿卿回中原,游江南。
可好景不长,洵国京都传来消息,王君病重,诏长孙卿兄妹立即返回京都,只留下长孙卿的幼弟镇守边关。
这就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父王病逝,边关战事吃紧,长孙卿的幼弟战死沙场,母亲悲痛欲绝阴郁而死,长孙卿的至亲瞬间就只剩下一母同胞的哥哥。
她还记得回朝之前与黎王说过,若是遇到她的幼弟,希望他能手下留情。
可是他不杀不代表别人不会杀,长孙卿也能理解。
洵国战败,长孙卿刚上位的异母长兄急于求和,便答应了夏国求和的条件,送一位公主嫁去夏国和亲。
和亲人选是她,而和亲对象是大夏黎王。
长孙卿踏上了和亲之路,可最后的结果呢,她与他没能成为夫妻,而是成为了他手中的一颗棋子。
他所说过的要带她去看中原的山川河流,可最终是她一人在深宫中死去,来中原所到过的地方只有长安。
……
“卿卿?你来了……”
耳边忽然响起熟悉的叫唤声,长孙卿的思绪有一瞬间的恍惚,分不清是回忆还是现实。可当她抬头看去,却看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他的目光比以往都要温柔。
再次看见他,长孙卿心中仍无法平静如水,分不清是怨恨还是悸动,只是她知道曾经的满心欢喜再已不复存在。
苏明折一出来,喧闹的礼官们立即安静下来。
长孙卿翻身下马,此时的送亲队伍终于追了上来,看着重雪等人气喘吁吁手忙脚乱,礼官们便又忍不住发起了牢骚:“这和亲公主放着花轿不坐,竟抛头露面骑马前来,黎王殿下,这……这成何体统啊!”
“对呀,这不是让长安城的百姓笑话我们吗?”
他们的言语中皆是对长孙卿的不满,直到苏明折给了他们一个不冷不热的眼神,他们才终于闭了嘴。
重雪等人都很是难堪,不知说什么好。
长孙卿自然是不以为然,苏明折缓步向她走来,从她手里接过马缰,并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卿卿本是草原儿女,何须遵守中原礼节?骑马出嫁才是洵国公主本色。”
一众礼官们:……是,殿下您说的都对!
她的行为他能理解,她的性情他也能接受。
若非经历过前生的那些事,长孙卿真的会再次沉沦于他的柔情之中,只可惜……
长孙卿内心平静,面上却故作娇羞地垂下头。
苏明折将骏马交给下人,又对她道:“卿卿舟车劳顿,眼下吉时未到,我先带你去厢房稍作休整,晚些时候再拜堂成婚。”
按照中原的礼节,正妻过门,是在晚上拜堂成亲,而眼下天还未黑。
看见黎王并未怪罪,重雪总算松了口气。
自家公主先前的举动也是吓了她一跳,若是一来就惹黎王不快,那今后在异国他乡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长孙卿点点头,跟随苏明折进入黎王府。
眼下宾客还未到齐,所以看见长孙卿的人也不多,苏明折将她送到厢房后,便让婢女在这侍奉着,他自己则出去接待宾客了。
过不多时,夜幕终于降临,重雪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柄大红色面扇。
长孙卿这次乖乖接过了面扇,在侍女们的簇拥下前往黎王府的正堂,一切都如前世那般,他们在宾客的见证下拜堂成亲。
所谓拜堂,其实就只是拜天地而已。
苏明折已无父母,而他的长兄是高高在上的君主,自然不会亲自前来黎王府,所以高堂的位置是空着的。
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完全与前世重叠。
命运的转折点就是在洞房前,长孙卿要看看苏明折是否还会选择将她献给君王,而后再做打算。
屋内烛影摇红,寂静无声,长孙卿双手持着面扇端坐在床前,等待着苏明折的到来。她微微侧过视线,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燃烧过半,时候该到了。
果不其然,屋外传来了细微的响动。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长孙卿的眼角余光里看见来人正是苏明折,他转身关上房门,而后缓缓将视线投向床前的长孙卿。
长孙卿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发觉他步伐里的沉重。
苏明折在长孙卿面前站定,却是移开了视线侧身对着她,缓慢开口:“……卿卿,你初到中原,一切可还习惯?”
长孙卿没回话,只是轻“嗯”了一声。
她在中原都住了不知多少年了,怎么会不习惯……
“卿卿……”他又唤了她一句,烛光映衬出他眼中的忧郁,格外深沉晦暗,“宫里来人了,还带来了一道诏书,说是圣人要召你入宫为妃,今夜便要进宫……”
长孙卿心头一颤,握着面扇的手不自觉地紧了几分。
他终于还是说出这番话了,与前世如出一辙。
在他的话里,长孙卿听出了深深的痛惜之意,可是长孙卿的内心已无波澜,只是觉得有点惋惜,曾经那真挚的感情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他是否有过真心长孙卿不知道,她只为自己感到惋惜。
长孙卿缓缓将面扇移开,眼前人向来温和的眼角眉梢此时是一片消沉,察觉到长孙卿的注视,他也转过头来与长孙卿对望,眼中的悲痛更加显而易见,令人动容。
他忽而上前一把将长孙卿拥入怀中,抱得很紧,缓缓启唇嗓音低沉沙哑:“如今我的长兄大权在握,与他作对之人皆被屠杀殆尽,包括手足至亲……我若违逆他,整个黎王府恐怕都要遭受牵连,我别无他法……”
“卿卿,对不起……”
“对不起……”
“是我负了你,对不起……”
他紧紧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就能将悲愤掩藏。
他的怀抱依旧很温暖,只是再也不能够让长孙卿安心,但是她没有动,任由苏明折抱着。
这是她留给他最后的柔情。
既然他依旧选择将她献给君王,那长孙卿也就有了自己的打算,抛开前尘往事不谈,今世他亲手斩杀她的幼弟却还欺骗她,这一点长孙卿便不能原谅。
临走之前,他将一块玉石塞到长孙卿手里,“卿卿,珍重。”
长孙卿收下玉石,同样用恋恋不舍地眼神回望他,眸中似乎还闪烁着泪光,尤为惹人心怜:“你也珍重……”
两人在同一时间错开了视线,似乎是怕隐忍不住分离的伤痛。
她转身离去,而他停留在原地。
听说大夏刚登基的君王是位心狠手辣杀伐果断的主,无人敢违逆君王,即便君王做出这种有违礼法之事,也无人能够劝阻。
洵国那边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苏明折也毫无办法,只能遵从君命,忍痛割爱。
坐上进宫的马车后,是由黎王府典军游镜护送,趁马车还未起步,长孙卿拉开车帘看着马车外的游镜,试着问道:“听说圣人下达了诏书,不知这诏书可否让我看一眼?”
游镜当即回绝:“圣人的诏书何其尊贵,哪是旁人想看就能看的?”
他回答得很果决,可是长孙卿还是在他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慌乱,是对她的问话始料未及。
如果真有诏书,那他慌什么?
为了不让他察觉到端倪,长孙卿便没再多言,方才的话只当做是随口一问,乖乖缩回了马车里。
车夫驾着马车驶离了黎王府,而长孙卿望着手中温润圆滑的玉石,眼中却只有漠然。
玉石做工精致,上面还刻着一个“卿”字,这是苏明折专门为她打造的信物,只要将其出示给黎王府的亲信便能联络到他。
他说,他日事成,必许她皇后之位。
他也说要她暂且先忍辱负重,今后必会与她长相厮守,一生不负。
这些话听听就好了。
即使他说得再深情,长孙卿也仍旧不为所动了。
她握紧玉石,眸光在这一刻变得锋锐阴鸷。
从今往后,她与苏明折不是陌路人便是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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