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寿宴(下)
夜幕之下,苏明折的身影挺拔而孤寂。
游镜默默跟在他身后,群臣都已陆续离宫,唯有那吏部尚书江诸还等在朱明门前,看见苏明折到来,他便赶紧迎上前:“臣拜见黎王殿下!”
苏明折托着他的手亲自将他扶起:“江大人无需多礼。”
江诸受宠若惊,但并未抗拒。
两人缓步往前走,从朱明门到出宫的承天门之间还有好一段距离,而夜间基本没什么人往来,足够他们肆意长谈。
“没想到陛下竟不愿指婚,还硬将小女与那宜阳王牵扯在一起,唉……”
说起方才寿宴上的情形,江诸便是一连串长叹,对此他颇感无奈,束手无策。虽然说是往后再议,可这一推就是遥遥无期了,哪还有什么往后呢。
他欲与黎王联姻,却碰上了苏明月那颗钉子。
太后与圣人母慈子孝,她自是不会为了江氏与黎王联姻,就去与圣人撕破脸皮,所以太后那条路也是行不通。
若不将女儿嫁过去,江诸无法安心向黎王府靠拢。
“此事也并非全无希望。”
苏明折忽然出声,江诸闻言甚是惊喜:“莫非黎王殿下有何良策?”
“良策倒也没有,只是如此需要委屈令媛了。”苏明折诚实地摇摇头,他目视前方,月光虽然明亮,却也照不清他的眸色,只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歉意。
江诸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只能试着问道:“殿下此言何意,可否同臣细说?”
苏明折偏头瞧了眼江诸,眸中的笑有些晦暗:“册立王妃需要圣人下诏,但若是纳妾,那便无需经过圣人允许。”
纳……妾?
江诸霎时瞪大了眼睛:“殿下是想要小女入黎王府为妾?可……可那是臣唯一的嫡女啊!”
堂堂吏部尚书之女,怎能为妾!
妻与妾的差距犹如云泥之别,若是让唯一的嫡女给人做妾,估计旁人都会笑话他们江家。
苏明折似乎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缓慢停下脚步,态度真诚地对他道:“本王知晓大人不愿委屈爱女,可这是如今唯一的方法,若是大人不愿本王亦能理解,只望大人能慎重考虑。”
末了他又补充道:“本王可以保证,除令媛以外不会册立她人为王妃,即便为妾,也会是我黎王府最尊贵的女主人。”
江诸陷入了沉默之中,这倒是让他犯难了。
若要与黎王府联姻,便只能委屈爱女为妾,可是身为父亲,江诸又怎能忍心让女儿受这种委屈。
不知不觉间已行至承天门,是时候该分别了,临走之前,苏明折朝江诸拱手道:“江大人,本王先告辞了,若是大人考虑好了,可随时来找本王。”
行了别礼,苏明折率先转身离去。
江诸一人徒留原地,远远望着苏明折离去的身影,心中思绪万千,颇感纠结。
现任君王并不待见他们江家,若想要长久富贵,只能另投明主。而黎王苏明折温润如玉年轻有为,在军中也颇有威望,又有太后暗中支持,要想成就一番大业并非难事。
自太后寿宴结束以来,长孙卿这几日皆是郁郁寡欢,缩在宜秋院里足不出户,刚好君王也没有召见她。
夜间乘着凉风,长孙卿独自一人靠在凉亭里发呆,时而抬头望月,时而低眉凝神。
重雪和无双知晓她心情不好,便没去打扰她。
朦胧夜色中,一道身影缓缓向长孙卿靠近,等长孙卿有所察觉时,一件氅衣便已披在了她肩上,茫然回望,映入眼帘的即是那双在夜色中愈显深沉的凤眸。
“夜间天凉,穿着这么单薄不怕冻着?”
苏明月的声音出奇的轻柔,语气里还带了点责备的意思,让长孙卿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即便要起身行礼,但被苏明月伸手拦下。
长孙卿也就没再坚持,仍旧坐在原处。
苏明月就站在她身旁,笑眼望着她:“心情为何如此郁结?莫不是因为……黎王要另娶她人了?”
长孙卿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察觉到苏明月话里的打趣,眉头一皱极为不悦地反驳道:“在陛下眼里,我是这样的人吗?他要娶谁,与我何干?”
察觉到长孙卿的不满情绪,苏明月讨好般地扶着她的双肩:“朕是在同你说笑呢,朕当然知晓,卿儿的性情不会这般忸怩。”
她果真没有因那人而痛心,他很满意。
长孙卿只睨了他一眼,并未言语。
苏明月收回手,转而在她面前坐下,好让她能够与自己对视,“卿儿如此伤怀,是因为那块昆仑岫玉?”
长孙卿猛然一怔,她的心绪当真表现得如此明显了?而且还是在苏明月面前。
她想否决,但是没必要。
既然已经被苏明月猜到,长孙卿也就不再隐瞒,回忆起那形似玉兔的昆仑岫玉,长孙卿沉重地闭上了眼睛,朱唇轻启:“黎王府司马给太后献上的昆仑岫玉,是我阿弟的贴身之物……”
“昆仑岫玉极为罕见,世间少有,我父王曾于楼兰寻来一小块,在阿弟诞辰之时,父王特命人将其雕刻为阿弟的属相,也就是玉兔形状。”
长孙卿回忆起幼弟生前事,心中已是一片悲凉。
苏明月听完之后,瞬间了悟:“所以那块玉坠并非黎王府司马从洵国富商手里所购,而是在赤利王子身上搜刮而来。”
长孙卿曾说过,她已得知幼弟乃是苏明折亲手所杀,估计其遗骸便是由游镜处理的。
“他竟还敢拿出来借花献佛,简直恬不知耻!”
长孙卿猛然睁眼,泛红的眼眸里是翻滚如潮的悲愤,几乎将她吞噬,“可怜我那阿弟死时才不过十五岁的年纪,还被抛入江中,至今尸骨无存……我阿娘老来丧子,悲痛欲绝,抑郁而死,我的至亲在那一年相继而去……”
而今唯一在世的胞兄,相见也是遥遥无期。
长孙卿深深感觉孤寂将自己笼罩,悲愤将自己淹没,她拼命挣扎却无法挣脱命运的漩涡。
“那苏明折竟还敢骗我说是误杀!”
这是长孙卿永远不能释怀的。
在看见幼弟唯一的遗物时,长孙卿无法平静,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属于阿弟的东西落入他人手中。
长孙卿感觉已经快要控制不住决堤的泪水,可是下一刻便有一只手抚过她的眼角,将那一滴差点夺眶而出的泪水抚去。她定定地望着眼前人,心中的苦闷仿佛都得到了安慰,抑郁逐渐消散,好像她并不是孤寂一人。
苏明月收手时,却见长孙卿泛着水光的眸子分外惹人怜爱,使他的心都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他很心疼她,但并未再有其他举动。
悲愤被抚平不少,可仍无法完全消散,长孙卿还是很愤恨、很不甘。
但是下一刻,一只兔形玉坠便出现在她眼前。
是她阿弟的昆仑岫玉!
长孙卿惊愕地看着手持玉坠的苏明月,但见他将玉坠递向自己,长孙卿怔忡着伸手接过,心绪一时翻涌如潮:“你怎会有这玉坠?这不是应当在太后手里……”
苏明月傲然一笑,语气轻得近乎温柔:“朕跟太后换来的,应当交还于你。”
看着手里晶莹剔透的玉坠,一丝丝暖意在心底升腾,感动无可避免,但长孙卿还是很好奇:“陛下是以何物与太后交换?”
当时叶蕤得此玉时,似乎还很喜欢,断不会轻易转送于人。
苏明月回道:“擢升她的表兄为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长孙卿颇为震惊,“陛下这不就是等于将兵部送给太后了?”
难怪叶蕤会答应。
兵部尚书掌全国军政,手中有绝对的兵权,是除吏部与户部以外朝臣最想获得的官职。
听出她话里的责备,苏明月哑然失笑:“卿儿不必担心,兵部上头不是还有韦太尉么?没有太尉的允许,兵部尚书也不敢私自调动兵马。”
听见这话,长孙卿才稍稍安心。
的确,当今全国的军政长官是韦太尉,兵部并不能独揽兵权。
可是手中的玉坠仍似有千斤重。
苏明月到底是有所牺牲的,这才换来她阿弟的玉坠。
苏明月忽然向长孙卿靠近,如墨眼瞳直直望着长孙卿,指尖轻轻抚过她的下颚,唇角微勾:“朕为卿儿如此煞费苦心,卿儿是否也当回报一下朕?”
长孙卿身躯微僵:“……今晚吗?”
“当然——不一定。”苏明月话锋急转,使得长孙卿的心悬起又落下,看见她如释重负的模样,苏明月只觉好笑,“朕知晓卿儿心情不好,便特地带来了几坛美酒,好与卿儿借酒浇愁,不醉不归。”
他话音未落,便有几名内侍抬来几坛酒放在亭中的石桌上,粗略估计有七八坛。
看见那美酒,长孙卿瞬间就来了兴致。
宫中有规定,女子不得过量饮酒,所以长孙卿一直都很克制。但如果是苏明月邀请她,那性质就不一样了,即便喝得烂醉如泥,也没人敢说什么。
桌上有酒杯,但苏明月直接拿过去一整坛酒,长孙卿也不甘示弱,跟着拿来一坛酒。
“之前在寿宴上,朕拒绝为江家女与黎王赐婚,而今他们竟在太后的主婚下,让那江家女入黎王府为妾了。”苏明月将已经空了的酒坛放下,重新又拿了一坛过来,他也并未去关注长孙卿的神色,因为他知道长孙卿不会动容。
长孙卿喝酒正喝得起劲,听见这话,她一开始也并未理会,直到将手中的整坛酒喝完才说道:“那江尚书看重黎王的才能,即便让嫡女为妾,他亦可忍受。来日若黎王大业有成,他的女儿便可稳坐皇后之位。”
与前生如出一辙,先屈身为妾,待苏明折事成便册立为后。
他还真和前生一样,一点都没变。
转眼已喝了三四坛酒,重雪却在此时走进亭中,默默站在一旁似是有话要说。
长孙卿知道她在顾忌什么,只道:“何事?”
重雪欠了欠身,犹疑着走上前将一张卷起来的信纸递给长孙卿,末了偷瞄一眼苏明月,随即赶忙退作一旁。
苏明月很识趣,未曾阻拦。
长孙卿大概已猜到是何人给她传信,遂也不避讳苏明月,直接将信纸展开观阅。
看完之后,长孙卿则是一声冷笑。
苏明月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与你说什么了?”
“他说纳江家女为妾只是权宜之计,待事成之后自会将她打发走,希望我莫要介怀。”长孙卿将信纸捻在手里,起身来到石桌前,直接把信纸放在烛火上燃烧,“对了,他还说他的正妻之位会永远为我留着,只会娶我为妻。”
看着信纸在火光中化为灰烬,而长孙卿没有丝毫留恋,转而又拿起了一坛美酒。
苏明月笑了笑没说话,继续同她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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