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东宫之主
大雨哗哗而下,秦绾嗓子发紧,刻意抬高了些声音。
可以说是始料未及,秦绾没有想到会在这里,会这么快地遇见他。
他此刻面目寒隽,步履匆忙,竟深夜离宫,自行撑伞而来。
与记忆里的那道淡漠身影,判若两人。
只一瞬,秦绾立刻便明白了他为那病重之人而来。
开口唤住他,确实有些草率。
可今夜她若跟着沈府家仆出了这驿站,秦绾不能确定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他。
至于扯谎表明自己擅医,虽然有别有用心之疑,可这却是她为求情留宿驿站而表明身份的话语。
便是事后追究起来,单是将军府外室女的这一层身份,沈氏也一定会替她担着,咬牙认下。毕竟将军府的姑娘若别有用心,那么现在身为她父亲的秦将军,也别想独善其身。
“望贵人网开一面。”
她再一次出声唤他。
茫茫雨幕里,矜贵的君王终于停下脚步,一旁随行的众人立刻微微后退,让出一条路来。
空气里,尽是肃杀之气。
风卷骤雨啪啪落于伞面,他微微偏首,目光在昏暗光影里朝秦绾看来,声音仿佛被雨水沁过,雪巅寒泉一样的凉:“你擅医?”
“禀贵人,民女自幼学医,至今日已有九载。”
阴冷雨夜里,她站在门檐下阴暗光影里,纤薄身姿沉静有礼,遮雨的伞被她被放在一旁,有风卷着雨水潲进来,很快将她的衣发打湿。
她单薄的身形却丝毫不见晃动,被雨水浸湿的长发贴覆于背,她举止有仪,肩背直挺,似一株雨中绽放的莲花,高贵清雅,不可亵渎。
楚襄垣低眉看她一眼,神色间疏冷依旧,只出声吩咐于她:“你一并跟来。”
“是。”
腕间缠着佛珠的手轻轻蜷起,秦绾长睫微垂遮住眼底眸光,她站起身,待那人举步继续朝前走去,才抬脚要跟上他。
“姑娘……”
身后传来绿珠细弱地轻唤声,秦绾身形一顿,转过身去看她。
绿珠一脸担忧,她不明白秦绾此举是什么意思要做什么。但主人家的事,不是她能过问指责的,她心中清楚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一双清澈见底的杏眼只望着秦绾,伸手将伞递于她。
秦绾接过伞,朝她叮嘱:“别担心,先回房中歇息罢。”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沈妈妈见状终于再忍不下去,立刻上前走到秦绾身边,她面目阴沉,拧眉盯着她小声问,实在不懂她拦人扯谎是什么意图,生怕她不知分寸,给秦沈两府惹了事端。
雨幕里,楚襄垣已带人走远。
秦绾不好耽搁,她侧眸望一眼质问她的沈妈妈,唇角仍带着笑,只简单解释道:“妈妈勿怪。寒冬腊月,雨又下的这样大,确实不好赶路。”
话落,秦绾转身不再看她一眼,素白的手撑起伞,一步一步地,随着那冷情的贵人而去。
门檐下,沈妈妈拧眉盯着那道远去背影,眸色沉沉。
驿站最上等的院落占地极大,前院后院,仿若一座独门独户的两进别院。
秦绾模样有礼地跟随在楚襄垣身后,余光轻扫了眼院内情形,便立刻收回了视线。
院内把守极严,气氛严肃非常,廊下每五步远便立着一位带刀侍卫,将这个小院守的密不透风。
正房处,有面容白净的内侍步履匆忙端着汤药入内,也有屏气慑息的内侍端着浸满了染血绢布的水盆从房内鱼贯而出,模样无不焦急,凝重。
瞧见他们进来,侍从们立刻恭敬跪拜:“参见陛下。”
秦绾见状适时抬起头,目光状似惶恐地望一眼那道松青色身影,见他抬手轻挥,没有片刻停留地朝屋内走去,她立刻收回视线,至廊下收了伞,抬脚跟上。
“殿下,您且撑住了,陛下已到门外,你且撑住了殿下……”
房间内忽地传出一道悲切声。
听声音似乎是个冷硬的汉子,话说出口听得人莫名跟着难过,心都要碎了。
楚襄垣面色微沉,快步朝里间走去,秦绾见状正要跟上,守在隔断里外间长屏处的佩刀侍卫手臂一抬,将她拦在了外间。
秦绾身形一滞,她停下脚步,清透眼眸状似不解地侧头去看守门的侍卫。
年轻的侍卫目不斜视,面上无一丝表情,冷冰冰地任由秦绾盯着他看。
天家规矩重,无召不得入内。
秦绾见状无法,她只好退至门边,垂首静静等候着,眼角余光却默默留意着里间情形。
屋内光线稍有些暗,影影绰绰立了许多人,楚襄垣入内后,身形似乎略停了一瞬,他身边随行的内侍立刻点亮了许多盏灯,里间一霎灯火通明。
他免去众人行礼,径直朝床边走去。
“咳咳呕……皇…兄……”
房间内安静极了,耳边除了阵阵雷雨声,秦绾听见这一道暗哑破碎的少年音。
那病重的殿下止不住地咳着,咳嗽间似乎是吐了什么,空气里血腥味浓重,秦绾便知他似乎是在咳血。
短短一句皇兄,可以听出他对楚襄垣浓厚的敬重与孺慕之情
“小五,皇兄在呢。”
楚襄垣应着,声音温和,语带怜惜。
秦绾一时竟听得有些失神。
从前还是他的妃嫔时,她从未听到过楚襄垣疏冷声音外的语气,他不喜她纠缠,很少与她说话,对她温和一笑时,那一双漆黑眼眸也是冷的。
秦绾不知道,他原来也可以这样情真意切。
“噗——”
“殿下!晋王殿下!”
“小五!”
里间突然嘈杂起来,秦绾微抬眼眸朝里面望去,轻纱长屏那方飘来更浓郁的血腥味,晋王似乎又吐了许多血。
地上跪着六七位鬓角发白的年迈医者,他们以额贴地,字字悲戚:“陛下,臣等无能,晋王殿下头部受震,吐血多时,恐……”
“刘卿,慎言。”
楚襄垣出声打断他。
“……臣等无能,臣等死罪!”
此话一出,屋内院里瞬间齐刷刷跪了一地。
众人屏气慑息,气氛一时紧张至极,无一人再敢发出半点声响。
晋王殿下,楚堇棠。
秦绾知道他。
他是太宗第五子,是宠冠后宫十余载的卫夫人所生。而楚襄垣幼时曾养在卫夫人身边,两人年岁差了近十岁,感情却十分深厚。
晋王四岁那一年先皇病逝,卫夫人殉葬,一天里双亲尽失。
楚襄垣即位后,念于卫夫人的教养之恩,待他极好,在他还未长成人时,便下旨册封他为亲王,更是在百忙之中亲自教导他。
在前朝请旨选妃入宫延绵子嗣之声最盛时,楚襄垣曾坦言,储君确为一国之本,若朕有不测,众卿可扶晋王继位。
古往今来,天子说出口的话,向来都是一言九鼎,金口玉言,再没有收回的道理。
朝野上下被震的一片哗然,但国之根本,储君之选,楚襄垣已亲口定下,他是一国之君,他不愿选妃,朝臣除了请愿别无他法。
晋王于是便成了天子钦定的储君,朝臣默认的东宫之主,除去没有正式册封,他的一应用度,皆是比照着太子身份的标准备下。
此刻,这位被朝臣寄予厚望的储君人选,似乎已经奄奄一息。
“刘卿,朕最信你。”
里间,楚襄垣朝跪拜在地的太医令刘孟存伸出只手,似要扶他起身,“不管你用甚么法子,卯时正刻,朕想看到晋王病情好转。”
他声音仍是温和的,似乎只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如果不能,仿佛也还有回旋的余地。
可他身为天子,即便他为人随和,朝臣们又如何敢去与他打商量,他说出口的话,于臣子而言,便是命令。
跪拜在地的六名医者闻言面色煞白,在这个寒风朔朔电闪雷鸣的冬夜,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滴落在地,他们谁也不敢出声应下。
为首的刘孟存更是汗流浃背,他在太医院已当值二十余年载,一路走来早已见惯了天家的无情,他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晋王吐血多时,眼下汤药用了一碗又一碗,却丝毫不见半点起色,脉象也越来越虚弱。
再这么吐下去,恐怕今夜……
刘孟存身为太医令,不是没有救急的方子,可那些药方大多凶猛,稍有不慎,服药的人没能承受住,人就救不回了。此时若他铤而走险去医治晋王,若成了,或可加官晋爵,可若是稍有差池,孟府一门几十口人顷刻间便要人头落地。
天家尊贵,谁敢去出这个头?
便是因无能惹怒楚帝被赐死,至多他一人命送黄泉,可若是晋王没能挺过去,医死一国亲王之罪,他们孟府可担不得。
日常出入禁宫的人,谁还不是心里明镜似的,惯会权衡利弊。刘孟存知道,身旁与他一同跪着的五位太医打的一定也是这个主意,便舍了自己这一条命,也绝不能牵连了家里。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刘孟存跪伏于地,嘴唇煞白止不住地发颤,可他迟迟不敢将手递与面前这个看似随和良善,却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的大楚天子。
“刘卿?你可是要抗旨。”
楚襄垣收回手,出声问道。
房间内,只余他一人站立在床榻前,他的声音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亲善,淡淡的,如同初春细雨落在湖面薄冰上,和缓却清冽。
是他惯常说话时的语气,是秦绾从前在后宫将他惹怒下旨降她位份时的语气。
他似乎已经动怒了,这个楚国一贯薄情淡漠的皇帝,他生气了。
意识到这一点,秦绾心中莫名地欢喜,一双水雾莹莹的清润眼眸低垂着,她轻抿了下唇,在目下屋内气氛压抑紧绷之时,她出声请旨。
“禀陛下,民女学医近九载,师承虞城余忏寺净忏大师,对一些疑难杂症略有心得,或可一试。”
静默无声之际,秦绾清淡柔和的声音回荡于室内,语气里是佛门弟子特有的平静祥和,与淡淡关切。听入人心,竟莫名有一种普渡众生的佛门空灵之感,仿若从天边传来。
“望陛下恩准。”
她于门边跪拜,声音轻,缓,禅意隐现。
房间内一时寂静无声,众人听得心思恍惚,仿佛在西天梵境听了一场佛经吟诵,心中得以平静,缓解。
“允。”
楚襄垣抬起眼,目光穿过人群朝长屏那端望去,隔着那一重纱幕,她跪伏于地,只隐约可望见她单薄身影。
他出声令她入内。
纱幕那端,一道纤细身影缓缓站起,她垂首上前,步履轻盈,一步一步走近,门外澄黄烛火仿若佛光映在她身后,她周身雨雾萦绕,举止沉静似一株池塘初绽的幽莲,自门边款款行来,隔着那一层纱幕,如同屏中神女临世,清雅,圣洁。
楚襄垣注视着她走近,冷寂眼眸望着那道身影,心中焦躁莫名得以熨帖。
那道身影,终于穿过长屏,踏入内间。
她身披藤紫色披风,被雨水浸湿的衣摆拖垂于地,宝钗挽发,如绸乌发高高束起,露出一张冷玉为骨,冰雪堆雕的瑰丽面容。
此刻,她垂首低眉行至他身前,低眉时,挺直鼻梁上一点朱砂,晃眼至极,为那张美而圣洁的脸庞平添了一抹姝色。
楚襄垣眸光一顿,视线落在面前人那枚鼻梁痣上,他定了定神,朝一旁错开了身。
“有劳你。”
他声音低缓,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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