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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碧血青天 下


  侯化只觉身上的血燃烧了起来,热的他百无聊赖般手足无措,很想做些甚么,甚么也做不出来。

  将那一刀割出的伤口,添敷了草药,一道粗布大略掩埋住,涔涔尚在往外渗血,他也不在乎,赤着臂膀,腰悬刀高坐将位之上,冷眼瞪住下头无措低头站着的妇人,虽知这是个无辜的人,但她是由贵的妹子,腰里的刀,忍了几忍才能不一时拔出。

  刘三的血染红了他的眼瞳,耻辱与激愤饥饿的蚂蚁般噬骨般撕咬着人,若不能做些甚么,那挥刀一引的汉子,将他羞也羞得此生坐卧不宁了。

  “刘叔子引刀自戕,你可亲眼见了?”天明时,沉默半夜的侯化哑声打破了这凝固了般的生冷气氛。

  那妇人只是滴泪,她也左右为难,本性是个没主见的,能有甚么法子?

  此番若不来,侯化性命不保,当时由贵教那契丹人撺掇着便要点兵来杀。可她来了,侯化成了这样,那舍外已凝固成黑红的血,那不肯闭合的怒目,吓也失掉了她半条命,这是寨里的人,她怎能不知?

  兄长谋逆从贼,一身耻辱恐怕这一生也洗刷不得了,听闻南边王师已北上,那平阳公主何等的人物,小小的沙坡头怎能抵挡?到时玉石俱焚也是轻的,她十分不解,大兄怎能做这等辱没祖宗的事情。

  事已至此,说甚么也没了用,妇人掩去了泪痕,先福了一福,怆然道:“奴都看到了,将军且宽心养身子,奴先告退了。”

  留在这里能有甚么用,侯化这人她怎能不知,恐怕这刘三引刀一快的后头少不了他这些大男子这样那样的计较,也罢了,大兄害了他一家老小,若是他密谋报仇,那也好,总好过王师北上,将囚车木笼押着自家在人前游街的好。

  至于这里头的龌龊勾当,那都是他们男子的计较,一介妇人,后宅里静等王师到来是死,在他等报仇雪恨的刀枪下也是死,左右都逃不脱一死,挣扎甚么来?

  退到了舍门口处,侯化忽然叫道:“不必了,你在这里留着,片刻某自去见你大兄,免得契丹胡儿百般挑唆,又生波澜。”

  妇人又喜又惊,抬眼往上头瞧去。

  左厢那个青年定非所谓的新投来的好汉,唐人有骨气,胡虏蛾贼掳去兴许天长日久会变了性子,然这以身投贼的人,刀兵面前也死不眨眼,以叛军在寨中的名声,怎会有人来投?况且,这人气质昂扬望而便知是久握刀兵的壮士,纵他是来投的,以进门时这里的古怪来看,恐怕乃是王师遣来的使者。

  至于那右首下抱刀依立的少年,容姿俊秀平日定是十里八乡的好后生,这是个藏不住心思的少年,他眼瞧着自后寨来的那些甲兵,那样的轻视与鄙夷,怎能瞧不出来?

  她与侯化也算是青梅竹马的交情了,这人本是个猎户,由贵一家自契丹南逃内归时,若非侯化与他当时尚在的老父,不能安然归来。当时,侯化才是个青年,已有了家室,素有心机的由贵见此方将拉拢的手段改作了其它。这个人,天生是个沉默寡言的,心里有一根筋,只这叛国委贼的勾当,他决计不肯做来。

  若非如此,由贵怎能听了那契丹人的撺掇,将他后路都断了?

  然纵使如此,妇人心里是明白的,这人心坚如铁,他绝不肯与大兄同心,这人虽读书不多,道德却是干净的,为前途抛家弃子之事尚且不做,何况叛国?

  唯今妇人心内盼的,只有侯化哪怕承她这一次的情,稍稍教她弥补些由贵亏欠他侯家的债,那便很心满意足了。

  由贵亲军却一时恼怒,都当是侯化竟要将夫人留在这里作为胁迫,他等知晓这妇人是个没主见的,自作主张纷纷叫嚷,这多是些没骨气的人,他能说出甚么有道理的胁迫话来?

  心中恶火熊熊,这些个泼才仗势欺人都还罢了,如今甘心为由贵走狗,侯化何必让他,一不做二不休喝道:“杀了!”

  外头一时涌入亲信,都说苗跟松柏而成材,人跟君子而成才,这些心腹与侯化一般,谁肯为胡虏屈膝?这些日子来,寨中百姓视他等如仇寇,早憋屈了一腔的恼火,侯化军令既下,何必与这些个腌臜啰嗦?

  一时百人抢,数百人抢,可怜这些个为虎作伥的,正经福气未享受几日,教这一泼虎狼你一刀斩我一枪戳,片刻竟分成了乱尸。

  杨延玉在上头神色不动,他知这也是侯化在表忠心。

  倒是徐涣直撇嘴,忍着胸口恶心暗暗道:“这侯化也是个心狠手毒的人,只看他麾下令下俱发绝不拖泥带水,这人带兵是有能耐的。”

  那妇人初见刘三横颈自刎,只一人血便面色发白瞧不下去,如今数十人教乱刀分尸,这舍里处处弥漫的,不是外头卷进的风雪,那是血腥。

  侯化神色和缓,徐徐劝道:“你不必惊慌,由贵作孽,俱是他一人承当,某与他国仇家恨,怎可算在你妇人头上?在后头安置了休要乱走,待此间事了,你我两家恩怨,在由贵头上一笔勾销,从此,从此只是个陌路之人,可好?”

  徐涣这才正眼瞧他,这世道里多是些连累无辜的人,侯化与由贵,果然是国仇家恨誓不罢休,竟他能清明知晓与这一个弱女子无干,这倒教人有几分好感。

  那妇人强忍着泪,侯化待她并非无情,若非如此,由贵怎敢明知这是个有骨气的人反将自家妹子后嫁给他?如今这话说来,分明一刀两断的决绝,然那一日侯家老小血淋淋的狰狞,又教她能期盼甚么来?

  侯化拿眼瞧向杨延玉,杨延玉摇摇头,龙雀在这里,哪里有他点头的份儿?

  又瞧徐涣,徐涣一举龙雀道:“公主既托付龙雀于我家卫大哥,那便这里要紧都凭他吩咐,片刻教人往寨外搬请卫大哥来,以他的性子,定会十分赞同侯校尉的恩怨分明,不必担心。”

  寻找卫央进寨,这自是三人的共愿,然刘三那断断续续的并未交待出交通内外的密道在哪里,怎样去寻?何况杨延玉与徐涣是知道的,卫央一向行事出人意料,他将徐涣送将进来,自己就会在外头安安稳稳等待消息?

  遂将那妇人劝在后头去歇了,虽这是个不太可能走漏这里风声的妇人,侯化还是教几个心腹在前后监视着,自往外头,将刘叔子首级取上,扶正他半截身子在上头坐了,往下面拜了三拜,教左右公然买上好的棺椁来盛敛,自将刀子擦拭干净,瞧瞧时辰,语于杨延玉二人:“此番我去,若能成,片刻便归,若事不能成,一时半会不见我回来,多半教由贵杀了,两位不可在此迁延,须引这一众弟兄抢先把住东寨,伺机杀出与王师会合。”

  杨延玉犹豫了再犹豫,怎样与西寨里交通消息?

  侯化道:“不必担忧,我料焦孟二人必使人在你之后沿路打探,待出门时你也随出教瞧见了,那边定能猜到咱们的用意。”

  果不其然,这焦赞孟良诚非真的鲁莽之人,又有呼延必兴在那边做主,侯化方出门不久,堪堪将到中寨里时,西寨已有了变动,山头上彩旗摇动,焦孟二人一齐出西寨往中寨里而来。

  与此同时,依侯化安排,盛敛刘三的棺椁教人抬着往后山里来,沿途有敢怒不敢言的百姓纷纷咬牙切齿,遥望南首,王师何时来?

  后寨里庄户人家中,亲眼见得刘三为针线缝连起的首尾,大白天便恼起三五条勇壮的少年,各家收拾起弓箭猎刀彼此暗暗联络,教各家长老们苦劝不住只好出谋划策,纷纷都说王师不到这数十个汉子势单力薄必不能成事,为刘三报仇不成,恐怕也须要将大家都耽搁进去。

  有见多识广的劝说,好半日将这一群少年郎终于按住了焦躁,人们又瞧地清楚,面有怒色自中寨里出的侯化后头紧跟了西寨里两个莽汉,前后彼此喜怒各成不同,遂这年老成了精的纷纷都说,毕竟这是一伙叛贼,他不是齐心的,眼见着东西两寨的先起了龌龊。

  归东寨后,侯化方与焦孟二人拊掌大笑。

  徐涣视之,焦孟二人与形容里莽汉果然一致,一个黑脸络须,一个枣红一张面孔,都是孔武的大汉,腰中带刀挂弓箭,一个靛蓝着装,一个漆黑的打扮,待杨延玉十分熟络,言语间虽粗俗,却不卑鄙。

  侯化哼道:“由贵此獠,至此听闻王师已在寨外,惊慌不可终日,只那契丹的狗贼在身后撑腰,方能在上头坐着安稳。某先去时,这厮色厉内荏质问为何纵容刘叔子近身,某以乡邻旧识的话敷衍他,竟他便信了。我看藏在后头的那契丹狗贼是不相信的,然刘三自刎死无对证他也无可奈何,定知王师已在了寨外,此时东寨里闹将起来,我这随不同心却未见异心的恐怕要先折他一条臂膀。而后焦孟二位到来,纠缠只说西寨喽啰们良莠不齐,问这厮大肆要人手,教那契丹狗贼叫到后头一番嘱咐,终将我这千余人,生分出一半过去了。”

  徐涣喜道:“这便好,一时起事,东西二寨举火为号,一起杀入中寨报仇雪恨去也。”

  侯化稍见喜悦的面色倏然一沉,与同样拉下了脸的焦孟二人一齐摇起了头来。

  徐涣不解,杨延玉解释说:“此獠如今惶惶不可终日,这等本身是个怕死的,怎肯不费尽心机将寨内团地水泼不进?一旦咱们东西二寨举事,眨眼之间寨内得了风声关闭中门,再邀两翼联军来,内外夹击,咱们这千余人,算上卫兄弟在外接应,那也不过在他内外夹击下旦夕尽丧。”

  性急的孟良头脑一热叫道:“反了,反了,直娘贼,咱们这时算到天黑,天黑算到天亮,能将贼寇算死不成?若非知老令公正在西征军里,当初由贵奸贼谋逆时,某弟兄早杀破这鸟寨投军去也,左右如今举事胜负都已议定,给我五百人马,诓入中寨一刀劈开中门,杀他娘的去也。”

  侯化笑道:“你这人哪,从前是个莽撞的,只说你粗里有细,如今要成大事,如何也沉不住气来?若杀死由贵便能得沙坡头,方才你何不带上那只火葫芦,当面一块火弹杀死此獠,咱们岂不省事了?”

  孟良大是懊悔,想起这桩来,连连埋怨焦赞:“都是你,出门怎地不提醒某携上宝贝火葫芦?真在方才大寨里,火葫芦在手,定先烧死这厮再说!”

  杨延玉拿眼去瞧徐涣,徐涣虽年少,心底却有城府,这几人在这里一番闹腾,无非早先走动不多,如今要举大事却在侯化手里借人,这两个定过意不去,又忐忑侯化口中定提到过的龙雀在此不知成事之后有无牵连。

  然知是知了,这龙雀是否出鞘,能否代平阳公主答允录这二人入军,那是卫央才有的权力,公主借他用龙雀,想必在这等事上他两个是心有灵犀的,徐涣可不敢贸然胡说大话。

  他掌着龙雀却不敢许诺,焦孟二人心里便起了嘀咕。

  侯化明情一副不怕死的姿态,他两个可不同。

  这焦赞原先是个江湖里的豪侠,辽军南下时过山西一地,教本是山贼头目的孟良下山打劫拦住了马头,一番厮打后,孟良火葫芦烧了早防他暗器的焦赞须发,焦赞镔铁枪挑破了孟良大腿,彼此倒成了莫逆,如今正是大好男儿建功立业的日子,若朝廷不能容他,怎生是好?

  细想卫央与呼杨两家的交情,杨延玉倒十分笃定,这卫兄弟嬉笑怒骂都是天然的一段骨气,他怎会是论出身看英雄的人?听父亲说起公主用意,乃是要考较本领抬举着以他为亘古少有的年轻偏师上将,那自是这家伙入了公主法眼的,他若掌龙雀,焦孟二人虽草莽出身,性格里各有可爱之处,怎会不喜?

  再若杨家出面,以焦孟二人早有投效老令公麾下的心思,战后保两人个正经出身,不难。

  遂宽慰二人:“不必担忧,卫兄弟不是那样的人,小徐子随在他身边,仔细谨慎不敢以持龙雀者身份越权,那是他的风骨。以我之见,如今大敌当前,咱们须先商议怎样搬卫兄弟进寨来主持大事,二来须使人手秘密南下说咱们的心思于中军帐前。若两位有信不过处,我来作个担保,但有事后追究处,杨延玉一力承担,如何?”

  正说处,外头侯化心腹又来报:“门外来了个瞧着不似好人的,声称要见校尉,瞧着面目甚是不熟,要不要先捉起来投在后头?”

  瞧着便不似好人?

  徐涣忙问形容,那军道:“中等身材,贼眉鼠目,一张口便教人生拔刀砍他的心,约莫三十来岁年纪,十分有市侩的嘴脸。”

  徐涣大喜,笑道:“这可险险自家人先动起手来,这定是王大叔了——王大叔既进了寨,卫大哥定在左右,这位大哥,只这人一个么?”

  那人十分怀疑,点头道:“只他一个,鬼鬼祟祟道是有个话儿要问校尉,若咱们答地准了,他上门来送一段功业。若一个答不准,他说,他说……”

  竟是王师里的人,这军再不敢胡说,只那人的嘴脸十分可恶,随后的话他也说不出来。

  不用多想,众人都能知后头定是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的狠话,徐涣笑道:“定是王大叔了,他天生是个爱说笑的,这位大哥,王大叔有甚么话儿要问?”

  那军挠挠头,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厮问说,那杆大枪与老窦是甚么关系。”

  徐涣忍俊不禁,这王大叔,他若开口说话,有时候比卫大哥还不正经。

  遂一本正经道:“劳烦大哥,你快出去告诉王大叔,就说窦大叔是捧枪的,那大枪与他可没一文钱的干系,快请他进来。”

  不一时,左顾右盼摇晃着进来的,不正是王孙?

  见徐涣在此无碍,又见杨延玉竟也在这里,王孙又惊又喜道:“小徐子,大事都教你办成了?杨少将军也在这里?咱们率正方才还惦念来着,说你与呼延少将军若尚未南归,那便定在这里要图好大事的。”

  徐涣赧然道:“我哪里做成甚么大事,都是这位侯校尉报国杀贼的心是热的,卫大哥交代我往后寨里探知民心军情的活儿,我可半分都没有办成哩。”

  杨延玉问他:“老王,你们是怎样进来的?卫兄弟哪里去了?快请他来这里,咱们这一群壮士,一时半会要举事却没个主张,正想着请他来执龙雀上下吩咐哩。”

  王孙笑问徐涣:“小徐子,可记得昨日傍晚教你险险杀了的那少年?”

  徐涣一愕,继而喜道:“原来是他,我还担心雪夜里外头冷的紧他活不成来着,寻到卫大哥那里去啦?王大叔,你快说卫大哥人在哪里?”

  “这小子也是个机灵鬼,雪地里趴着装死,等到贼骑退回寨中之后,循着马蹄痕迹来寻到了咱们,率正问他以寨内的地理,入夜时分,咱们射杀了后寨那厢的几个巡夜贼,趁乱由这小子引着,将一地死尸的衣物搓出绳索从前头悄悄拐了进来。”王孙搓着手放在火上烤,一边大略说道,“率正么,如今与他小子往后寨里拐将进去了。进没进去不知,左右是要拐进去了,说是倘若东寨里大事已成,傍晚时他寻来——对了,听说西寨焦赞孟良二位都是豪杰壮士,恐怕归来之后他会想方设法与那边取得联络,我看哪,成事必在明日一早。”

  焦孟二人大喜,然正在此时,不待两人先与王孙见过,后寨里陡然喊杀声起,众人吃了一惊,侯化假作点兵分于焦孟,密教心腹往后头去察,众人只当是卫央二人教贼发觉,彼此担心不已。

  不一时,心腹回报,道是后寨里传来军令,有本寨三五十人密会图谋起事,教前去点察的军撞了个正着,正在里头打了起来。

  侯化默然无语,他猜得出来,自他与焦孟二人出中寨后,由贵与那契丹人恐怕已觉察到了不妥的苗头,他在中寨,一时不好在东西二寨下手,只好在里头大肆搜罗所谓“从逆”乱党,寨中多有壮士,那所谓密会图谋恐怕不假,因此这才打了起来。

  那心腹又道:“方才去探,中寨里把门的又换了人,着实六亲不认,外头只要靠近去的,不由分说一通乱箭先射杀了再说——校尉,我看由贵这厮是铁了心要认定咱们要成大事了,如今先锁了中门,不久定会遣人来锁拿校尉,不如先反了他娘的?”

  侯化犹豫不决,杨延玉也不知此事起事是否妥当,俱都眼望王孙,王孙教人取了冷肉正果腹,见状翻个怪眼:“我能有甚么好主张,要我看哪,此时疑神疑鬼最为着急的,当是由贵这狗贼了,咱们率正当已入中寨,他随身带着那一面大唐国旗,想必用处咱们猜知不来,且等他归来,岂不更好?”

  原这沙坡头的几人不敢尽信,杨延玉与王孙徐涣却知卫央的手段与行事若无把握不会犯险的秉性,他教王孙先来寻徐涣,恐怕图的就是教这里不要轻举妄动。

  只是这几人也不知,卫央正在引寅火率北上的事情里,他可半分尽皆归去的把握都没有。

  时近正午,中寨里扰乱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有愈发扩大的样子。

  时近黄昏,那喊杀声渐渐方歇了,也不知是那些血勇的汉子们藏起来了,还是教由贵使人扑灭了。

  时已到人定,东西二寨无人入眠,然卫央尚未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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