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愿为同袍,君意如何?
走出帐门,卫央折身又转了回来,向平阳伸出手。
“要甚么?”李微澜甚为警惕,待这人,一个不小心便要心惊肉跳,实在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卫央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雁门雪啊,左右你也暂且不用,先借我,取了物什即刻还你,放心,不贪你的坐骑。”
本当这是是要回轻兵营里取甚么物什,既如此,那倒也无妨,孙四海自然不会任由他突然间的胡闹。却要借雁门雪一用,他又要作甚么去?
平阳蹙眉,怀疑而警告的目光下,语气甚不善地道:“只是去拿物什,又不往敌营里冲,要雁门雪作甚么?”
提起这个,女郎心里甚来气,这人到底有甚么好,教他用了雁门雪冲阵半晌,那马儿竟远远见了他便响鼻连连意甚奋勇,将自己这个正儿八经的主人都不有那样地亲近过。
莫非这人天生便是来引诱人的么!
“倒也该有个上将的战马,雁门雪配得起他了。”想起马家坡子镇前那一撞,平阳方正要答允,陡然又想起这人的处处不好,既有柴熙宁,又冒犯杜丹鸾,如今更将个周嘉敏引得每日念的都是他,话到嘴边不知怎地倏然转了口风,“战将起,骏马也须好生休养方能战地奋蹄,不可。”
卫央倒不显得怎样失望,耸耸肩心里话:“这也能难倒我么?”
转身出帐,也不回寅火率里去取白马,便在左近寻个青骢,只说是奉令行事,他自中军帐里出来的,又没人在后头跟着照看,何况在唐军上下心中,谁敢冒领平阳公主军令?当时信以为真,将青骢备上鞍鞯辔头,抢一条马槊架在肩上,催马泼刺刺地飚出阵营,直冲已整好队伍大开营门往出摆的联军军阵。
中军帐里平阳闻报,这人胆大包天,矫诏那等事儿恐怕他也随口干得出来,何况假托军令?只她甚是疑惑,这人是闻听会王驾到方起心要取三五件物什儿去的,联军阵里,能有他甚么存放的?
联军既动,唐军自不必高挂免战牌,遂令左右两营闻大纛传令而动,又令中军里众将点齐军马待战,一面静候李成廷来见,等着瞧这卫央到底要做怎样的胡闹。
卫央却无心胡闹,驰青骢直奔联军处来时,得知马家坡子前一战的联军早扎住阵脚,当这人又要来冲阵,俱各心中都想:“又是个不怕死的——看咱们乱箭射杀这厮!”
马到军前,远远尚有百丈之外,卫央便勒缰不前,策马只在上下游走,瞧着严阵以待的联军,他也不进,更不退,只在眼前晃荡着,似在瞧着甚么物什儿。
卫央确在瞧着物什儿,联军里的箭支,独党项的与大唐制式不同,步卒多已可破甲的狼牙箭,而骑卒多使唐制的轻羽。
自然,狼牙箭是以硬立步弓发出,其射程远杀伤力远非轻羽箭可比,正是以为破大唐步卒乃至陌刀阵的器物,也最与天下各箭支与众不同。
卫央便将主意打在了这狼牙箭上。
弓壶里取自拓跋斛手中得来硬弓,这拓跋斛既是猛将,他这硬弓自非寻常骑卒可能使,便是步营里的猛士,寻常也开不得这弓。
风正自北来,卫央猜测阻碍,打马又往北行十数步,贴近了这联军里党项步卒一方,陡然发箭如连珠,逆面而来的风里听得清楚,他这一连三箭,咄咄地都中在了目的。
——一为党项彩纛,一为持纛摇旗,一又为步营号骑。
三箭既出,卫央竟不立时便走,大枪并不在手,他敢拔出腰间直刀来,望着教这三箭引得大怒的党项步骑军,轻佻地作抹脖子的挑衅。
纵然顺风,骑卒马背上寻常弓须杀不到他面前,命人将摇旗尸身抬走,却终不敢再教人悬起旗号,党项步营将弯刀直指前头:“射杀此獠!”
一时,千人发硬弓,箭如飞蝗般直往卫央扑来。
卫央一声叫,飞马往后退数丈远,纵借了风势,那大多的狼牙箭也只堪软绵绵落在他马前,倒是也有膂力出众的,将那狼牙箭直冲卫央而来,有一刀在手,数箭怎能突破?
好歹迫退了这胆敢独骑来羞辱的人,联军方教他连珠箭射杀摇旗,射落纛旗的军心顿有些回升,联军当中一声喊,骑卒尽举弯刀长矛呼一个壮胆的“杀”,步营将刀子拍在盾牌之上,又将盾牌举起尺寸落地,砰砰的响中,军心好歹回到了当初。
策动青骢绕阵前飞快一圈转过,将这狼牙箭捡取个三五十支,远远离开了硬弓射程,卫央回马冲联军阵营拱拱手,笑道:“昔有草船借箭,今日虽无赤壁,这里也合该落个美名传扬——多谢送我狼牙箭,看我射杀诛心贼。”
原来他只是来取狼牙箭的?
联军正中,枣红马驼定名将高继嗣,正是壮年时候,颌下生三缕柳须的上将极目往南而往,目光里阴晴不定的沉吟又重了许多。
方才锦娘子教唐将拿走,她那极忠心的扈从随去同生共死,这本也是能想得出来的,然高继嗣不能决的是,这遂她往唐营里去的扈从尽都是平日教她笼络成心腹的那一拨,有意耶?无意耶?
而如今这可恶的贼配军竟独骑出阵,这人的身手,确能斩拓跋斛杀高继宗,这样的上将,怎能只是个轻兵营的百将率正?从未听说唐廷有这样一号人物,高继嗣不敢大意。自传言里这人的临阵冲敌本领来看,这诚是个狡诈的人物,他若出阵,李微澜焉能不知?既知,如何不有后手?
“扎住阵脚,待唐军来破。”教卫央又一番戏弄,联军里也都是上阵杀人的,怎会甘愿眼睁睁瞧他一骑绝尘归本营里去?登时有本部将校,也有党项伪魏的将校都来请战,虽始终未与平阳战阵交手,高继嗣不敢有丝毫大意,心中只盼稳重为上,知晓将这一支唐军引入彀中便最好,乃交付将领,教上下俱不可乱动。
卫央可管不得那许多,将一捆狼牙箭夹在臂下,转回营时寅火率里众人围窜上来,看看打扮,当时教王孙解腰带来用:“将你腰带取来!”
王孙大吃一惊,骇然捂住腰腹忙道:“率正,你要绳索那也容易,咱们往一处寻取便是,这腰带便罢了,好歹留些面目给咱们可好?”
卫央哈哈一笑,将狼牙箭里挑三支拿在手中,有甲士来领回了青骢,又教众人自回轻兵营等候军令,卫央捉刀持箭往中军帐来。
他那一马冲去好生快,这番李成廷方带了巡边事使行辕有数的人物自后辕门转来,两厢见面,李成廷笑道:“这不是卫百将么,多日未见,听说你冲阵杀敌好是出了一番风头,已为率正了?那好得很,还盼往后多为国出力,且莫可滋事胡闹了。”
卫央笑吟吟地也拱手还礼,道:“劳烦会王惦念,倒也杀了些胡虏贼寇,不当如此夸奖——会王是来见平阳公主么?先请!”
李成廷笑道:“军中不比衙门,有功者为大,卫率正先请。”
两人三番五次你推我让了一番,卫央哈哈一笑:“他妈的,会王殿下好客气,那我就不客气啦?”
说罢,大跨步先进了帐,后头巡边事使行辕几个人物尽相忿怒,李成廷摆摆手笑道:“不必如此,这卫率正为国出力奋不顾死,理应他要事先请。须记着,中军帐不比小王府下,仔细不慎吃军法从事!”
几人立时心头凛然,这上头就那么回事,谁人不知?
他几个既是巡边事使行辕幕僚,自是诸侯王的爪牙,倘若真敢在中军帐里有一个不慎,果然便是杀了也白杀的下场。
当时整起衣冠,里头去通报的阿蛮走出来教人揭起帐门,平阳自军案后已转了出来,眼见要跨出帐门,李成廷怎肯落这口实?一时率他的人手都拜了下去,口称上将军不迭。
这李成廷乃是先帝真宗孝皇帝的幼子,当今天子的亲叔,辈分足量乃是诸侯王里头一个,李微澜哪里敢当他果真的大拜,闪身避开这一拜,只好不出帐门来迎,立在槛内右侧笑容亲切道:“叔祖有礼,儿当不起哩,快请进帐说话,外头可冷的紧。”
李成廷就势止住下拜的姿势,依东宫见銮驾的身段正色道:“国有国法,上将军既为边线统帅,自有约束的规矩,不可坏了。”
平阳背后闪出卫央,假模假样惊呼道:“啊也,都怪我,都怪我,光顾着念和会王已是老熟人了,忘了这国法无情了,快,会王你快站直了,站好了,容我正经拜你再说。”
李成廷一时踟蹰,他本要将话来降住这胆大包天的卫央,因此方说出规矩国法的话来,只盼着李微澜一时不察而后他方将彀来装住这中军帐里的人,可卫央这人狡诈至极,他话音方落,人家便跑出来称以不察方方才未曾正经拜过。
这若勉强,三军眼前会王的宽宏大量怎显得出来?
况且,此獠既敢当面刀劈自己,倘若他正经地三跪九磕,那可真是僭越的大罪,而他李成廷方才并未阻止反而默许,传出去怎了得?
一个不好,这千军万马里那些个忠君爱国的当时一刀砍了他脑袋,无非落个诏令叱责的下场,战场里天子哪里会做那自毁长城的故事?
为着小命着想,李成廷心中痛恨,只道果然打定主意将此獠扑杀的主见不曾错,面上一团和笑,伸出双手眼瞥面色温和文质彬彬却在目光里掩不住仇恨的帐中周丰,虚扶将果真撩起战裙大步退后许多远地卫央,和声道:“卫率正不必多礼,咱们确不是生人,彼此谁不知谁?上次已深深见识过了,这便不必。”
卫央干脆利索地绷直了微微稍稍有些弯曲的膝窝,随意拱拱手笑道:“还是会王明事理,我早说过,这不干不净的作揖跪拜,那真是施者无耻受者无礼的事情,既然会王这么明白,那我也不好不明白,是吧?”
李成廷面色不改,指了指卫央向平阳笑道:“这卫率正,我也是熟知的,如今出入上将军中军帐也不必请叩拜谒,看来果然教上将军降服了的,这好得很哪。”
随后方与周丰见过,笑容可亲道:“听闻周翰林作得幕府里的要紧职司,小王尚未恭喜来着,本当以周翰林的才能,纵不能成张良陈平之才能,也须有本朝郑国公之秉直能见,战事已至此,竟不闻有周翰林才能之显著,看来,小王是期望过高了些。”
这话乍听来是讽刺的味道,然在这里的众人,谁能不听出这言外的三分挑拨味道?
卫央一再掌掴周丰,圈子里消息灵通的谁不听说过?这里处处只惋惜周丰未能发挥本领,能不教周丰对将他门牙也掴掉的卫央更生切齿的恨?
周丰乃是天子钦点的状元郎,又是年轻一辈里名望最高的仕子头面人物,天子更有以之为公主府半个主人的意思,这等耻辱,他怎肯罢休?这个人,轻易不能为诸侯王所用,但李成廷心想,若能挑拨平阳的麾下先内讧起来,往后有他等添油加柴,能不成水火之势?如此,两败俱伤之局既成,李成廷自忖这渔翁之利非他不能有别人接手。
也正念着这一点,天子定已知钦点的得意才俊竟教一个轻兵掌掴侮辱,至今却连命教平阳斥责麾下的诏令也未发来。
女郎不必转身便能知这挑拨更教周丰仇恨,她倒不去想两厢解劝的行事。
卫央既奸猾,又是个桀骜的家伙,要他与周丰这等人为伍?恐怕日头自西山上起,那也瞧不到这结局。至于周丰,此人一贯的目高于顶,以他的秉性名望,纵能忍一时之恨,与卫央必不会善罢甘休,何必做那无用的行事?
何况,平阳心中隐隐自竟也未明地并不对卫央掌掴周丰之事感到应该去调节,她倒明情觉着,能教周丰一时安分休来聒噪着耽搁国家大事,卫央再掴他几掌那也无碍。
自去岁年罢,平阳待这周丰的反感是愈来愈甚了,这人有名望,也有些本领,心胸倒算得上不是忒狭小,然则,这样的人若要为她的眷侣,此时瞧来,当时的那些许的默许,倒显得荒唐了。
当时俱各怀心思,帐内校尉们分布好了坐榻筵席,一个个入帐来上下左右坐定,李成廷道:“我看贼军一时俱发有南图的勇气,不如升帐,教左右两营呼杨二将兵马尽出,就此与联军决战于此地,早些收复失地直取河套最好?”
女郎娥眉微蹙,无偏师主将,收复河套她也只敢想一想,纵有偏将在眼前,那也须数年十数年方可徐徐完善恢复河套征战四海的完美主张,这会王一到边线便直言要取河套方可称功成,莫非不能取河套,自己这一番隆冬里的战事便算无用么?
至此,她方陡然明白,自己终究教卫央与周丰之间的恩怨搅扰到了心智。
若在往常,李成廷一来中军帐她便能知这人要将甚么彀设下待自己去钻,何能入帐后一言不发生将主动交由了他?
一时间,女郎左右为难,若接下李成廷的话头,那不能复河套,以这些诸侯王在一件事上的同心协力,数年十数年乃至天子数十年的图算尽得的威望一时大跌,而若不应,恐怕这些个诸侯王又有甚么图谋紧随而来。
恍惚中,女郎恨地将龙雀刀柄也握紧了,她只是恨那个分明是己用的却费尽心思只要全天子观儿与虎争之心,千方百计生出千般万般的波诡云谲来阻挠自己的该杀之人——当今天下,正合大唐扫寰宇而握九州之时,波澜壮阔盛唐眼见可开篇再续,焉能与这些蝇营狗苟之徒勾心斗角于庙堂之中?荒废光阴,若一时天下有边,北燕为契丹所吞,南汉与海外贼子沟通,大好的时机,岂不就此错过?
与那些个只重宝座皇冠的诸侯王相争,呕心沥血能得甚么结果?平阳所图者,惟唐卒踏足即是国土,万国来朝当是中华之事,强汉盛唐时也未尽的功业全于己手,那才堪堪算是不负平阳之名,不负大唐之号!
沉默里,巡边事使行辕来人本要趁胜追击教平阳为难间卖出破绽,眼见她怒气勃然而发,登时噤若寒蝉不敢有一个字的聒噪。
周丰觑这空挡正准,一张口便要应下李成廷的搦战——在他看来,以己之能,若能教平阳依为臂膀尽付大权,区区联军何所惧?取区区河套之地有何难?
李成廷有一句话说的不错,卫央一介配军,何德何能竟能出入中军帐不必通报?
这便是个误会了,卫央果然何德何能,出入中军帐也不必通报?
只他要求古怪,竟匹马单刀直冲敌阵而去,又只取狼牙箭而还,平阳不肯在他面前落下身段——这天下,怎能有她琢磨不透的人?当时便只想等卫央回还探查清楚他的用意,因此周丰进帐时上下通报,而卫央归来却长驱直入,她只念着这人素来胆大妄为惯了,一时不曾面子上也做功夫,教这心中本便不满的周丰当成她待卫央怎样的另眼相待了。
只是,若这话也说透了,平阳果真不曾待卫央另眼相看?
世事的奇妙,多是这样了。
“会王殿下……”于是,周丰睥睨李成廷便张口。
于是,教卫央无所顾忌地大声打断。
“会王——”将狼牙箭取一支锋利的捏在手中,觑眼瞄着李成廷的脖颈,卫央笑吟吟地将手在案上一拍,“听说国家欲得一偏师主将,引一支骑军深入北地草原行霍骠骑之故事,我听你有自荐之意,对么?”
李成廷一皱眉,又瞥一眼一口气卡在脖子里涨地白脸通红的周丰,心中得意,却不敢大意,沉吟着道:“这国家图谋么,小王自然是知道的,至于这自荐么……”
不待他想出推辞的籍口,卫央将那狼牙箭转回,放在嘴边呵一口气喷在上面,笑容灿烂道:“我觉着你这个自荐很好,你想啊,你若不引偏师去竞霍嫖姚之功业,所在之处,这是战场,若战阵里这党项的贼将,哦,是党项里无名的小卒,比如我这样身份低微的,乱军中瞧着你光鲜亮丽好不顺眼,突然福至心灵一支狼牙箭直扑而来,果然射杀,我是说假如,假如果然射杀了你这德高望重的诸侯王,你说,我卫央手里也有狼牙箭,等朝廷的有司侦查下来,是不是我也脱不开谋杀你的干系?”
李成廷心中一紧,紧盯着卫央,想要叱责他威胁国家勋略,却教那笑容里透着真诚的目光瞧地遍体发寒,当时一言也不敢再出。
倒是他手下有不是真智慧的,卫央这威胁的话一出,当时有人拍案喝道:“贼配军,你敢威胁国家勋略?”
卫央慢慢地将那狼牙箭收入箭囊,将直刀横在案上冷笑道:“是么?我有威胁国家勋略么?倒是你这厮张牙舞爪,我瞧你不顺眼的很哪,片刻战起,战阵里定要与党项那善使弓弩的指点个明白,倘若有人能遂我心意射杀你这奴婢,卫央大枪之下,饶他不死。”
周丰一张口,平阳心中便是一紧,不及阻拦喝叱,卫央那明目张胆的威胁竟将李成廷威吓地不敢出声,心中一酸,她知卫央是在帮她解围,正在这咄咄逼人的会王面前,平阳再不能生出恼怒的心思——若在往常,放眼天下谁敢为她解围?谁配为她解围?
如今,边事芸芸,国事纷纷,天子立嫡诸侯逐鹿愈加明朗,这内忧外患,女郎渐渐觉有难生三头六臂的艰苦。当此国家取生地之时,她一心思都是战略排布,李成廷来势汹汹,这些都称是太宗皇帝血脉的腌臜,这些年来不顾大势地再三阻挠大计,本便一身疲惫的平阳,刹那间委屈险险化作一股愤懑脱口质问这些个太宗的子孙为甚么都是这样的不肖——这可真是委屈极了。
便卫央这胆大包天的围魏救赵之解围,教她心中突然竟觉彷佛有个可依的金柱,能泊的良港,往最下头最靠近门口那位上的一瞥,当真是眉目中都是风情,闪亮的欲决眶而出的委屈的潮气里,便都是欲说还休的知心。
这人骤闻会王至,往外去取狼牙箭时他恐怕只是想着要打击这枉为太宗子孙的泼才,纵心中明知自己的志向,那也都教他懒散的性子冲淡了——然则方才那开口的一番话,他是怜惜自己的。
因此,他是知道自己有多么难的。
若非他是个真的知己,以巡边事使行辕门下那些走狗的满肚子阴谋论,回头怎会不知这人临阵只取羽箭,中军帐中把玩狼牙的用意?如此,更能教李成廷惶惶不可终日——他的神射之术,李成廷怎能不知?这人的胆大包天睚眦必报,李成廷怎能不知?
卫央已自案后站起了,将刀拔出,拄着军案瞪着双目,他身量本便修长,这虎视眈眈的蓄势一迫,李成廷这些个只好在朽木官僚里算计的人等怎敢直视?
咄的一声,那直刀刺入军案直抵地面,卫央厉声喝道:“会王殿下,我说你若在战场里张牙舞爪,纵你身在后方,也定有党项一支狼牙箭穿透你的咽喉,你敢与我作赌么?”
他明知李成廷不敢点头,更没脸当众摇头,音毕便又手指在巡边事使行辕这些个要人里一一点过,高高地昂着头,目光只在这些人脖颈上一扫,轻蔑地哼道:“至于你们,还是那个赌局。若你等身在洪德寨之北而能躲过乱军里一支狼牙箭,那么,倘若有一日战阵相见,我一言既出,饶你不死,请问,尔等敢有一人与我作赌么?”
周丰只看教卫央慑住了会王李成廷,这偌大的风头俱都为他抢了,瞥眼见平阳手扶军案眼望那厢里面目中都是温柔的微笑,情急之中也顾不得那许多,张口喝道:“卫央,你敢……”
“周翰林,我天生姓卫名央,合起来便是守卫中央之国的意思,也便是汉唐故地,中华国土,在这还算值得浴血守护的大唐时代,这样做那也是痛快至极的事情。你当知的,我这人待你这样的人,心胸那是十分狭小,平阳的大计既为我所赞同,那么,你这样敢坏这争使我国中华再续天朝辉煌之机的人,我问你,以我这种胆大包天之人的行事,你说,我能容你么?”哪肯与这等人物饶舌,卫央提刀在手跨过军案走到当地立住,再不有装模作样的颜色,神色肃杀手拂刀刃轻轻道。
周丰一滞,不知怎样说话,原想的喝叱的话,一个字也想不出来,满心都在这样忖:“若果真如此,此獠敢将李成廷这样的国家勋略也会射杀,何况我一个小小的幕府秉笔?”
将这诸侯翰林尽皆俯首,卫央刀归鞘中,又笑容满面向女郎摊摊手:“你看,这等一众鼠辈,有何惧之?”
阿蛮咭的一声笑,倒教周丰有了出气的对象,回头骂道:“你这贱婢,又作……”
不必多想,那刀鞘又砸在了他脸上。
只是这一次倒不甚重,那刀鞘只将末端捅入周丰的嘴巴,既未捣落他的门牙,更未教他口齿流血。
只在撤刀时,亮晶晶自周丰口中扯出一串的口涎,卫央失笑道:“啊哟,我倒周翰林这等小白脸,啊,不,口误了,应该说,是像周翰林这样的人中神仙般的,那就该甚么也与咱们这些常人不同,原来你也会流口水哪——羞愧么?来,借你刀用,拔出来横颈一拽,便能成全你刚烈的名声。”
眼瞧递到手边的直刀,周丰羞愤欲死,本想一口气逆上心头,趁此便碰死在这中军帐中,却彷佛打水的桶正到了半空中,那晃晃悠悠绞着轱辘的顽童来了兴致偏不肯绞上去,也不愿丢下来,便在那半空中摇晃着嬉笑着闹,这寻死的心,顿时也消了。
“果然鼠辈!”卫央将那刀头的涎水又捣着周丰的白衣擦拭干净,微微一笑摇摇头,将手指一个一个在李成廷周丰这等人物眼前点过,笑吟吟地道,“若真须一死,我且不惧,尔等敢不惧死如此獠乎?”
教这人再三羞辱,村野匹夫也该无颜见人了,周丰蓦然悲呼一声,仰面朝天扑出帐门去,眨眼间那呼声愈去愈远,终于再不可闻。
片刻,有军来报:“周翰林回归本帐闭门不出。”
又将目盯住李成廷,女郎心中一叹,这些时候里,她早换好了心思,只看卫央得寸进尺要将李成廷这巡边事使也一并赶回后方去,她怎肯教这没志向的诸侯王在后头有机会坏自己的大事?当时心中又羞又赧,暗想:“这死人,他便是算准了纵与周丰再不睦,有自己在那也不能落到天子惩罚的地步,这天生来欺负人的死人,将这得寸进尺的嘴脸教谁看?不信你这死人不知朝堂里争斗与妥协的尺度——偏就来欺负我的!”
心中绮念起,双颊一时红如艳花彤果,娇声道:“不许再胡闹!”
卫央笑嘻嘻耸耸肩,跳进自己那案后蹲着去了。
“将入沙场,叔祖也要亲眼目睹将士们奋勇争先么?”稍稍收了些情怀,平阳笑容里便洋溢了十分的真诚,转面来向着半晌无声的李成廷问道。
李成廷下意识去瞧卫央,卫央笑呵呵颠倒着手中狼牙箭玩,一眼也不瞧他。
怎敢与这人作赌?
李成廷闷哼一声,摇摇头不说话,心中道:“是为国家勋略,怎能与区区贼配军作赌?”
找足了籍口,他顿觉心里顺畅了许多,身子也又挺拔了起来,点着头笑道:“军阵大事,我也不懂,便不来指手画脚了,周翰林今日多受委屈,我去解劝解劝他,都是年轻的人,不必有久远的隔阂,何况……”
感受到这厮壮胆般假作的鄙夷目光,卫央抬起头来一挑眉:“怎么,这么快便不想活了?”
李成廷哈哈一笑,道:“小王怎会与你一般见识……”
“那么,我亲手以狼牙箭射杀了你,你也不会与我一般见识了是吧?”卫央回头便自弓壶里掣出硬弓,转眼便搭箭上弦。
李成廷眉心一跳,再与这人纠缠下去,他自己都要觉着犯贱了。明情没那个胆量,能强打出甚么精神?
这人来的快,去的也不慢,出帐时,平阳动也不动,更不必说相送了。
卫央抽抽鼻子:“怎地他正事儿也不说便跑了?我去追着他问问,回头教人传话给你回来。”
方才一时心软,这女郎也是个瞅准了茬子便吃人不吐骨头的,若她真要将自己为将偏师北去,那怎么行?说好的柴女郎还没过门,定好的凤凰儿还没洞房,那活儿忒地危险,谁乐意去谁去!
当时便要出门,后头女郎未强行留他,只幽幽叹道:“卫央,你这天生欺负人的坏人,若没有这样的一身本领,没有这洞彻争斗的智慧,只是大唐的一个匹夫,李微澜命里一个过客,那该多好。”
这,这话怎么听着那么教人不明白?
卫央忙转回来,瞅着平阳瞪眼打量了好一会儿,他很不明白,甚么时候欺负过她了?
不对,咱甚么时候欺负过人了?
“我是以理服人的人好不好?何曾欺负过人?”卫央义正词严地纠正女郎对自己的认知。
平阳吃地轻笑,双颊晕红嗔道:“亏得你这人天生又是个不正经的,若不然,我定当你是个祸害——你却不要问,若你有这样的本领智慧,又生是个夫子般的君子,我便该多想,这天下是否又要添个姓卫的诸侯哩。”
这话可不能乱说,再说,当诸侯多累啊!
卫央俯下身,手按军案正色道:“美人,我郑重告诉你,首先,当甚么诸侯,我没那个心思,这辈子也不会。其次,当诸侯太累,要驾驭人才,要收拢民心,还要为子孙后代考虑会不会被人篡权谋位,人生短短百年,心思都放在这上面去了,拿甚么时候去讨七八个老婆,生十七八个儿子,数七八十个当牛做马的帝王将相玩?最后,我前所未有地跟你说,我虽然没有甚么野心志向,但无论是谁,若要弄死我,不管以甚么正大光明的理由,那我也会抄刀子跟他玩命,争取把对方弄死再说。在这之外,这么大的天下,总须要有人守护才行,我不吝啬一把子力气,这么说,你明白了么?”
女郎想了想,点了点头。
“因此,千万不要把哥哥我想地太好,当然,也不要想的太坏,我就是个正常的大唐男人,仅此而已。”见她点头,卫央拍拍胸脯作松口气状,笑嘻嘻地最后总结说。
“去,你敢是谁哥哥,不羞么!”女郎白他一眼,抿抿唇又起身,在阶台上踱步几个来回,妙目瞧着卫央,轻声道,“卫央,你的心思,我都知道的很,你有这样的心,平阳自全你之志,只是我既不能甘心,又生了贪心,愿求卫君为平阳同袍,好么?”
卫央瞪着她半晌,女郎就那样只轻柔地,带着期盼地,将那不曾显过柔弱的眼眸平和地看着他,终不能硬下心肠,啐一口往地上一蹲,忿忿道:“你就知道欺负我这可怜人,哼,就算你不说,被呼延老将军盯上的卫央能逃脱军伍出去当富商去么?罢了,不过咱们丑话先说在前头,有朝一日你和你背后的那老爷子要跟我急眼要砍我脑袋,那我可就抄刀子了,你可不能到那时再指责我不守信用——做人啊,信用很重要,千万不能像柴大官人那样,当时将我诓进他家门之后就翻脸不认人,跟你说,名人,尤其你们这样的名人,还是要注意一下形象建设的,真的。”
营外联军搦战已三番,中军帐里平阳听得卫央这一番话说出口,喜形于色将小手往一起合拢,拍拍手道:“阿蛮,教擂鼓聚将,合该教高继嗣之流失些帮手了。”
阿蛮娇声应是,出门去点校尉排战鼓升帐。
卫央奇道:“你不是想以霹雳之势一鼓作气全歼至少打联军个半死么,怎地这时候正是静观高继嗣这厮不见咱们上当,看他不尴不尬如何自撤大军引我入彀的良机,便就此换了方略了?”
平阳坐回主位,冲卫央皱皱琼鼻,轻轻娇声哼道:“今日我欢喜的很,怎么,你要干涉天策上将的决议么?”
卫央撇撇嘴,将直刀架上肩头,一晃一晃摇出中军帐去了。
他一个小小的率正,天策上将擂鼓聚将最不济的也该是偏将方有资中军帐下听用,这点规矩和自觉卫央还是有的。
背后女郎又一阵轻笑,这人,教他正经低一次头,那么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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