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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云在青天水在瓶


  卫央正在军厨里对着一串红彤彤的物什惆怅,一愣一愣的。

  如果没有记错,也没有看错的话,眼前这一串红彤彤的物什应该叫做辣椒,很辣的那种朝天椒,可关键的问题是,这时候再怎么算也还到不了辣椒传入我国的明朝时代,这玩意儿哪来的?

  难不成是美洲有人已经航行到亚洲了?

  仔细一想,卫央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他问不少人打听过这个时代,别说美洲人跑到亚洲,就算是小鬼子要来一趟大唐路上就得死不少人呢。隆鼻深目的洋人,就连杨延玉都没听说过,哪来的美洲人?

  这么说来,这物什是自己之前那个穿越者带过来发扬光大的?

  想想卫央觉着这个可能性才是最高的,那珠子只允许带一样东西,比如他的枪头。而那位穿越者只被培养成政治人才的,难不成他要带马列毛邓过来?

  正巧,窦老大安排过来充当今天的火头军的五个人钻了进来,原本的缮丝袍被凌乱地铰成短衫的那个见卫央拎着一串辣椒发呆,笑着凑过来招呼道:“百将也喜食这辣椒么?”

  卫央忙将心思放下,拽着这人打问道:“你见过这物什?什么时候咱大唐有这辣椒的?”

  那人笑道:“不瞒百将,某原是个做买卖的,有一宗生意正是这辣椒,自关中及巴蜀收到形态各异辣味不同的各色辣椒贩卖到各地去,待这物什,倒有些知晓——武宗皇帝年间,吴王宴请天子,之后这辣椒才渐渐为世人所知道。据记载,这是吴王游学期间无意中在深山老林里采到的物什,一尝大为厚爱,后来开府建牙之后,王府中开辟出一方良田,这辣椒才慢慢流出王府,成为食坊富贵人家经常食用的玩意。”

  卫央哈哈一笑,心中能肯定那吴王定是穿越者无疑了。没想到死板的政治人才居然还是个老饕,而且是个辣椒的死忠老饕,不由心里有些感同身受。

  他本就是个无辣不欢的人,这些天还想着怎么找辣椒的替代品呢。

  至于甚么无意中发现,这是扯淡的借口。

  这玩意儿现在应该还在美洲大陆上当观赏品呢吧,深山老林里你去随便给我找个辣椒树出来看看?

  将辣椒递给这人,卫央拍拍他的肩膀赞道:“看来咱们是同道中人了,你看看有豆油没有,有的话把这辣椒碾碎了,滚烫的熟油一泼,那味道,真叫个香哪——还有那什么,这辣椒籽……”

  那人眉开眼笑,连声道:“百将放心,我懂,我懂,仔细将这辣椒籽保存好,待来年开春,咱们自己还能种植,实在是好得很。”

  看来,现在这辣椒种植还并不广泛,这人也说了,先当今辣椒还属于富贵人家和高档饭店的专用品呢,普通人家还吃不到。

  “不过,这一串辣椒,怕不要足量的三五贯大钱,不定是子丁屯不经心落在这里的,咱们就这样用了,万一回头……”那人又忧心道。

  卫央哪管那么多:“你只管做好就是,倘若人家回头来讨,就说清理军厨的时候不小心丢进锅里给煮了,无非赔他三五贯大钱,无妨。”到了嘴边的辣椒,卫央哪会允许就这么溜走,看见窦老大打开么营门引着几人进来,卫央发付这军卒只管去拾掇,转身钻进了自己的军舍。

  大概是往后吃饭有了味道,卫央心情出奇的好,窦老大带着那乡将及几个乡绅乡老在门外请见的时候,还听到军舍里卫央在哼着小调。

  卫央心情好,窦老大就知道自己的日子好过,不过他也见识过卫央翻脸的速度,愈发小心翼翼立在门外报道:“百将,马家坡子镇乡将及乡老乡绅请见。”

  待允许,窦老大揭起粗布帘子侧身虚请:“各位请!”

  这里的军舍环境远非轻兵营中能比,迎着营门开着舍门,对着门又开了巨大的窗子,窗棂支了起来,妖异的晚霞将光亮自西窗外丢将进来,染得进门几人脸庞紫红紫红的。

  卫央自低案后转了出来,向忙忙揖手作礼的客人回礼,指着端正安放在两边的落地座椅笑道:“本该是我前去拜访各位的,这不刚来没多久,安营的事情一大堆,方才还想着明日再去拜见,倒是劳烦各位跑一趟了。”

  乡将坐端正身躯,将对卫央年轻的讶异暂且按下,笑道:“往后镇里防卫都赖大军费心,大军又刚到,诸多事宜尚待确榷,咱们自该先来拜访百将才是。”

  寒暄过后,卫央正色道:“咱们是初来乍到,又是尚未受完轻兵营军律教训的新卒,有许多本该放松的禁忌,看起来或许也会伤到各位及全镇镇民的面子,在这一点上,还请各位体谅咱们的难处。”

  目光在几人脸上扫了片刻,卫央又道:“轻兵营里的老卒且不必说,咱们这些新卒,大都是有罪之身,又没有受完教化,一旦一处有松懈,或许就要出大问题。出了问题,镇民们受损是一方面,我身为百将,恐怕也逃脱不了干系,弟兄们免不了也要遭罪。从今天起,用更严苛的军法规范行止,这也是为了咱们大家都好。赵乡将,你说是也不是?”

  赵乡将附和着点头,小心观察着卫央的脸色连声道:“是是,卫百将考虑的是。咱们只顾着招待,却没这么长远周全的计较,是咱们疏忽了。”

  卫央笑道:“怎么能算赵乡将疏忽呢,拳拳之心,殷殷之意,我卫某是感受得到的,也甚是感激的。老话说先小人后君子,我这个人一向行事也是这样,咱们初次接触,为了在甲屯守备期间咱们军民关系能够融洽地发展持续下去,婉拒贵地镇民的一片好心,这也是无奈之举,还请赵乡将及各位乡老乡绅们回去之后替卫某向镇民们传达清楚其中的意思。”

  镇中几人这才安心,那赵乡将道:“卫百将放心,既然大军能计较地这么长远,咱们合该理解卫百将的心意才是。只是我听说大军走的匆忙,锅碗瓢盆也没有带上,我愿赠碗筷一百副,锅灶五套,聊表咱们的心意,还请卫百将不要推拒,那欠条么,也就不用打了。”

  卫央瞧了瞧窦老大,窦老大会意笑道:“咱们甲屯只是暂代子丁屯手背马家坡子镇,过些时日子丁屯回来,咱们还是要回轻兵营去的。营中自有饮食用具,新置办便不必了,倘若此次赵乡将定要赠送,那到了走时,咱们又只好将这些用度物具又回赠给赵乡将,岂不又是一番不必的折损么?”

  赵乡将几人觉着也是,有乡老便问卫央:“既如此,那也只好照卫百将的发付置办了,这些个用具,大军临走时咱们帮衬着,借用谁家的归还谁家。只是大军既守备在此,咱们好歹大小不能做些帮衬,这好比邻家新到了住户咱们却没有过去道喜,心里好生不自在哪。”

  卫央笑道:“日久见人心,何必急于一时?贵地这么看重咱们,咱们也只有尽心守备镇民周全聊表谢意而已。还请诸位乡老乡绅多费些心,但凡咱们在这里守备,行止有与本镇及镇民习性风俗有冲突处,只管径来交涉,可不能因为咱们不知,反而把做错的当无妨才是。”

  这也算是军民交底谈心,卫央保证甲屯守备马家坡子镇期间不扰民,马家坡子镇保证不给这伙罪犯挑刺,虽然这个保证还需要时间来检验可行性,毕竟有了这个口头协约,卫央至少不用为琐碎民事烦恼,镇民——最关键的是在镇里有名望的这些个乡绅乡老不必担心这群罪犯突然跑出来打家劫舍祸害镇子。

  赵乡将坐着不动,那乡老乡绅们知道守备百将的职责不仅只是守备军事,还有过问缉捕巡逻甚至处置零碎的民事纠争的权力,他定要与赵乡将闻讯问询这类事宜,便怀着带着以观后效的忐忑的心满意足籍口起身告辞。

  这些个乡老乡绅,可不仅仅在镇里有名望。比如这几个耄耋乡老,年过七旬的这几人到了刺史府也有安放在公堂下的一把椅子伺候,赵乡将虽是官面上马家坡子镇的一号人物,其实更多的时候他也在看这些乡老乡绅的脸色行事。

  卫央将这些人亲自送出了营门,回到军舍之后单独面对赵乡将,这百将的架子也就可以端起来了。

  赵乡将知道规矩,卫央示意他坐,直待卫央自己落座之后又再请坐,这才微微弓着腰在原位上坐了。

  问起守备百将的职责,赵某并不觉着意外。

  大唐军律规定,长安十六卫是不作驻守用的,就算是折冲府的边军,像原州大都护府麾下的上等中等折冲府也不用作守备,若非马家坡子镇地位要紧,呼延赞也不会将选锋营这等原州军头等骑军拿来守备,而就算是选锋营,马全义因为新到并无战功,战事也并未开始,他这子丁屯也只能算作选锋营中的后备部队。

  原州有下等折冲府三个,二百人为一个守备队,驻守在地理位置更加险要的地方。譬如出马家坡子镇往北百里之外,那便是二百人的折冲府部队在常驻,每年轮换三次。

  如若问起头等主力部队的百将,恐怕守备百将职责是甚么他也说不上来,何况这轻兵营甲屯本是新卒组成,百将也是个新手。

  赵某自怀中取出一卷半新的册子,窦老大忙过来取过双手递放在卫央案头。

  打开细看,卫央心中了然。

  守备百将,看起来只是个军事性质的职位,实际上临时赋予的权力非常大,按照后世的眼光看来,这相当于一个警备区司令兼本镇镇长。除了财税权不可能给,刑审问案必须要报原州刺史府,其余无论军事民事,守备百将必须统管。

  当然,如果守备区是一个县,那么,这个县的县令也只是二把手协助守备校尉治理民事,实际上的一把手还是守备校尉。这种情况,册子上列地十分明确,只在战区比如长安以西、原州大都护府统管的甘凉道、陇南道,负责防御燕国的沧州大都护府统管的河南道、河东道一部,与后汉临边的江南东、西道,黔中道及剑南道四道南部,只有在这些地区才会设守备区,全国绝大部分地方的行政还是以文官为主的治理方式。

  看罢职责,卫央问赵某:“赵乡将,你也知道甲屯是个完全由新卒组成的百人屯,我这个百将也是临时赶上架的。这册子上写地十分详细,但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读明白的事情,不如你大略给我介绍一下,子丁屯的历任守备百将,他们主要都抓什么问题?”

  赵某心中一凛,他以为卫央这是在试探他。

  哪里还敢大意,老老实实道:“日常的行权很简单,其一自是守备本镇及官道周全,包括巡逻望哨、接洽烽火台及突有敌袭前方不及察觉之时守备百将须遣快马往报大都护府。其二便是民事,通常只是邻里间有纠纷,守备百将当及时制止乃至裁决。这第三么,说起来也算要紧的,只不过这是行伍里百将的职责,便是操训军卒。”

  想了想,赵某决定尽量说详细,又从怀里摸出一块粗糙的图子,待卫央看后笑着道:“最后一事,便是雨季时候巡查水渠,检视水利,但有不务农田荒废土地者、隐瞒人口户籍侵占地方者,轻的可自行解决,重一些便要报知刺史府,请司农曹遣人下来处决。”

  这一幅图子上,道路之类甚是粗糙,水渠农田却标注地十分清晰。

  一一记在心里,卫央问赵某:“既牵涉到户籍人口,想必镇里也有镇民底案,是不是?”

  赵某点点头:“不错,镇中有长,如今为赵某兼任,这底案平时并不留在守备营内,都锁在镇署事舍里,今日天色不早,某不敢带来,百将若要查看,平明某引土兵们搬来就是,只是事前事后须两方查验清楚,教镇中文事记录在册并签署画押。不是赵某刻意为难,这是朝廷的法度规矩,还请百将体谅。”

  卫央这便明白了,事关人口户籍,那是这农耕时代最大的事情,朝廷不可能让当军的来全权掌管,但这些个治理乡镇的乡将,大都出于乡绅家庭,让这些人掌管,而流动性很强、朝廷控制地很严格的守备部队负责监督,再加上上头的县、州、道三级机构层层把关,要出大问题的可能性还真降低了不少。

  老祖宗都是明白人啊!

  心中油然赞叹一声,卫央正色道:“我是个新手,凡事不知,因此问地多了些,倒不是为难赵乡将。朝廷的法度,这是好的,咱们须当遵守不可违犯。”

  赵某心下安定,多瞧了卫央两眼,心里十分惊讶。

  这个轻兵营的百将虽古板了些,只要顺着大的规矩来,他却是个好伺候的。这样知礼知数的人,怎会是个罪犯?

  想到这儿,赵某便好心提醒了一句:“卫百将莫怪赵某多嘴,看百将似乎待巡逻望哨一事颇不经心,这可不行。这一次契丹党项贼子与那些个蛾贼们沆瀣一气意图南下吞没咱们一大片的土地,其前哨斥候自不必说,百将定有的是法子不教那厮们窥探马家坡子镇的图谋得逞,但那密探,或本身就是咱们唐人,辱没祖宗背叛先祖,甘心地成了贼人胡虏的走狗,这些个人,才是巡逻望哨的要紧——卫百将请想,倘若只是寻常的抓盗缉贼,县里有快手,咱们镇里也有土兵,怎会烦劳大军?”

  卫央一惊,情知自己大意了,正甲敛容避开正座冲赵某深深一揖,拜谢道:“多谢赵乡将提醒,是卫某大意了。”

  赵某大是满意,连忙避开不受这一礼,摇着手道:“身为乡将,本身也有帮衬守备百将拾遗补缺的职责,请卫百将不必这样。”

  就在这眨眼间,卫央心中定下了守备马家坡子镇期间的行事方法,操训新卒用窦老大这些人,和赵某这些个本地乡绅打交道要借着自己百将的身份,而反过来,也要借用这些个本地乡绅的力量整饬甲屯新卒们。在有限的条件下,做好如今这个身份应该做好的事情,这并非逃避战场,却最有可能逃避战场。

  当上了这个守备百将,哪怕只是暂代守备两三月,那也容不得出一点问题。卫央知道自己没有和稀泥当老好人装糊涂的本事,无论面对什么状况,大事上欺上瞒下的本领他平生没有,那就只有把事情本身做好,真正履行好这百将的职责。

  如此,即便可能没有用,但人能心安。

  至于自己的目的是逃离战场,卫央只有刹那间的一阵不快活,转眼丢在了一边。

  库舍里取油掌上了油灯,闻到晚膳的味道,卫央留下赵乡将,又教窦老大挑了几人来作陪,赵某也不着急离开,此时距人定净街之时还早,他也有心多与这甲屯多些了解,卫央既是古板治军的人,能多一分亲近,赵某想来也多些人情。

  早在卫央送乡老乡绅们出营门之时,窦老大便安排人手接来了锅碗瓢盆,这时取来亲手写好的欠条,卫央将鱼符蘸着红泥盖上图章,一边取行囊数出两贯大钱递给窦老大:“有借怎能无抵押,我看外头来送锅碗的三三两两都是各家户的人,你将这两贯钱依所出物什多寡贵贱拿给人家。”

  止住赵某急切间起身的推拒,卫央见着来送物什的人抱着碗筷立在营门外踮着脚往内瞧,想想又吩咐窦老大:“使得力的人把住军库大门,开营门请镇民们都进来,我看库舍里米肉不少,足够咱们一两月用,今日借用人家家什,定要平添许多不便,合该招呼一顿便饭。”

  窦老大好是犹豫,咬牙拼着受卫央一刀鞘的疼劝道:“不是我多嘴,这库舍里的米肉,那都是子丁屯留下的,倘若咱们不告而用了恐怕不好,宁能烂在那里,百将也少看那些选锋营锐士的耻笑嘴脸,苦熬三五日,新卒们家眷定送钱物来,到时咱们凑些大钱,再请便饭不迟。”

  赵某想想也道:“正是,不如这样,赵某忝为地主,这一顿便饭,由某来出钱,大军一贯清苦,这便作算了,如何?”

  卫央笑道:“天下哪有这道理,你们放心,子丁屯留下的物什,本就凑给咱们这些日子用度的,用意在于教咱们吃人嘴短莫损坏营中设施。这米肉咱们受得,倘若不用,反教人家笑话,说咱们既为配军还强撑脸面。老窦你只管去了,不必多虑。”

  没挨揍,窦老大反而觉着有些不舒服,心中啐骂自己犯贱,心知卫央坚决,弯着腰走了出去。

  来送借用物事的镇民这倒稀奇了,又不知真假,倒也胆大,窦老大延请,他们有老的有小的,探头探脑竟都进了门来,热腾腾的馎饦厚粥第一口吞下肚子,有大胆的与同样不明所以的新卒们多说了两句话,冷清营中渐渐热烈起来。

  人定之前,赵某引镇民们告辞了甲屯将士往外走去,渐渐远了,还能听到纷纷的议论声。

  卫央背着手站在营门口,平静而温和,借着他情绪好,窦老大凑趣恭维道:“百将这一顿便饭,镇子里已有归心的架势了,往后的守备日子,我瞧来定平顺的紧。”

  半晌寂静,卫央微微侧着脸,带着笑意问道:“是么?那么,老窦,你呢?你们呢?”

  窦老大一时语塞,徐涣低着头面色忽而阴沉忽而开阔,不时偷眼往卫央脸上打量。

  黑漆漆的守备营,勉强镇街上幽幽暗暗的灯光稍稍透来些光明,满营百人,自卫央之下没有钻进军舍里去的,许是卫央不动,他们自不敢动。

  许也有别的别样情绪左右着。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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