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午的校园，正值师生前往食堂的高峰时段，一个男生冒着雨在人群中狂奔。
地上有水坑，他全然不顾一脚踩过，溅起的水花让旁人纷纷闪避。没来得及避开的人鞋面上溅到了泥水，气急败坏在他身后破口大骂：“神经病，跑那么快干嘛？赶着投胎啊！”
谩骂被抛在身后，男生快速向前奔跑着，他的方向是五号女生宿舍楼。四年前他送姐姐来大学报到的时候个子还没窜高，却也用稚嫩的肩膀扛起被褥一路送她到寝室；四年后，他们早已约定这次要换她送他进大学，谁知从今天开始再也见不到她了……
许诺的脸又冷又湿，雨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早上第一节课中间他被班主任徐国梁叫了出去，看到老徐一脸难过的表情他直觉家里出了事，但当时以为是父亲，没想到老徐口中说出的竟是“你的姐姐”。仿佛晴天霹雳，一下子把许诺“劈”得晕头转向，他一直觉得有人搞错了对象或者恶劣得开了个玩笑，直到在医院见到姐姐的遗体。
姐姐，姐姐她不可能这么残忍！许诺完全不信警方关于自杀的结论，在这一点上他十分坚持，一再要求调取监控录像。“学校不让家属看监控，是不是想隐瞒真相？”他向贺文婕提出质疑，语气咄咄逼人。
父亲许骥的态度本来已有所缓和，听了他的话又强硬起来，要求校方向家属公开监控画面。“我女儿来学校念书，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不给个说法天理何在！”
贺文婕感到两侧的太阳穴又“突突”跳了起来，她方才好说歹说才让许骥接受顾玲珑自杀的推论，眼看大功告成偏偏儿子又跳出来胡搅蛮缠，瞬时被脱力感击中，好像梦里一脚踩空从高处坠下那样怅惘。她紧张地望向在一旁搓手的系主任陈宏轩，期待他出面安抚遗属情绪，自己已无能为力了。
陈宏轩接到下属发出的求助信号，明白亮底牌的时刻到了。他开口道：“老许，小许同学，我非常理解家属的心情，和你们一样学校也不愿意见到悲剧，每个老师由衷希望学生都能学到知识找到好工作顺顺利利毕业。”稍稍停顿，他摆出沉痛的表情以遗憾的口吻继续说：“我们保证在得到警方许可后向家属公开监控录像，不过就像贺老师刚才说得，出现在监控视频里的顾同学，一直是一个人。”
“不，我不信，我姐不会自杀的！”许诺告诉自己没看到监控之前绝不能受他人影响，他和姐姐有那么多约定尚未完成，她怎么可能决绝得抛下他不管？他擦去眼泪，猛地起身冲出会议室，压根不理会父亲在背后大呼小叫让他回来，只管拼命向前奔跑。
许诺跑得非常快，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在全力飞奔，他似乎以为只要自己跑得够快悲伤就追不上了。有那么几分钟时间他做到了，忙于认路又不愿意减速的境况确实让他短暂得放下了“姐姐已经不在人世”的认知。然而这个方法很快失去了魔力，他比几分钟之前更加悲痛。
五号楼的宿管阿姨十分尽责，她将许诺拦在楼外，坚决不允许他进入。他忍着眼泪告诉宿管阿姨“我姐姐住这里”，却得到阿姨狠狠一个白眼作为回报，还被训道：“我不管你家谁住里面，反正女生寝室男生一律不准进！万一你安了坏心眼让姑娘们出了事，我可担待不起！”
许诺的潜意识始终抗拒承认玲珑自杀身亡，故而面对他人质疑有口难辩。阿姨又看了他一眼，对这张苍白俊俏的脸起了恻隐之心，一改两分钟之前的强势好声好气解释：“平时我就睁只眼闭只眼让你进了，偏偏今天楼里有个小姑娘想不开跳楼，一会儿老师、警察都要来寝室，让他们看到你进去找人，我不好交代。”
他紧紧抿着嘴唇克制和人争辩的念头，玲珑不会自杀的，肯定不是！
“你姐姐住哪个寝室？你有手机就打给她，没手机我帮你进去敲门。”阿姨好心提出建议。
许诺摇了摇头，胸中似有块垒淤积，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他转身打算离开，不期然迎面撞上撑着伞回来的三个女生，双方乍见之下都愣了愣。
唐雅最先反应过来，她每次经过顾玲珑的书桌都会看到姐弟俩的合照，对这张如雕塑般轮廓立体五官精致的脸印象深刻。四年时光，少年有了高大挺拔的身姿，长成了仪表堂堂的大人。
“许诺？”她试探地叫他的名字，以防万一认错了人。
许诺低头看着唐雅，他在姐姐带回家的合影里认识了她们，顾玲珑说那个像玫瑰一样娇艳个性也如玫瑰般多刺的女孩子名叫唐雅，是寝室里的老大，谁不听她的话就没好果子吃。他伸出手扣住她的肩膀，厉声质问：“唐雅，你对我姐做了什么？”
唐雅被吓住了，呆呆地注视许诺的脸，脑袋里兵荒马乱失了主张。周珞珈和董婧姝见势不妙，连忙上前将唐雅从许诺钳制下解救出来，异口同声喊道：“许诺你冷静点，玲珑，玲珑她不关我们的事！”
这一通喊叫把唐雅喊回了神，对于个人前途的担忧占据了上风。对顾玲珑的愧疚必须扼杀，尤其不能在家属面前露出马脚。她深吸口气，平静地说：“我什么都没做。”
许诺满脸写着“不信”，但他和唐雅之间隔着周珞珈和董婧姝，再想抓住她已是不可能之事。他只好利用身高优势俯视面前三个女生，恶狠狠说道：“我姐说过不想再住寝室了，还说和你们没关系？肯定你们联合起来欺负了她！”
大家委实没想到许诺会抛出这套说辞，一时都有些怔愣，努力搜索记忆里是否有过与此相关的对话。她们在感情深厚的时刻倒是提过毕业后一起租房，那时候顾玲珑是积极响应的一份子，根本不像口是心非的样子。这么一想三人都只当许诺无法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于是千方百计想找一个，不，三个替罪羊。
周珞珈抬头直视男孩英俊的脸，好声好气说道：“我们和玲珑住了四年，大家早就和姐妹一样。平时吵吵闹闹的情况当然有，但要说合伙欺负某个人，那绝对不可能，我以性命担保。”
包括许诺在内众人都被她最末一句狠话吓到了，董婧姝见他神色间似有动摇，忙出声附和：“许诺，我们和你一样不想接受这件事，也想不出她自杀的理由。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想不通也没办法，它就是发生了……”
婧姝话语中的“自杀”二字触动了许诺，他毫不客气打断了她：“不可能！玲珑不可能自杀，她和我有过约定。”
“什么约定？”唐雅心急地追问。
许诺冷冷扫了唐雅一眼，不情不愿说道：“她说以后结婚要让我设计订婚的戒指。”
唐雅嘴唇微张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忍不住在心底偷偷吐槽：这算哪门子的约定？许是大家都在讶然之下没做好面部表情管理，许诺看出了“不敢苟同”的意思，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窜升起来。
“一个对未来还有期望的人，她为什么要死？除非，除非，有人让她不想活了。”他大声嘶吼，心态濒于失控。
宿舍门口的闹剧引起了围观，俊美男孩如同琼瑶剧男主角般的声嘶力竭成功吸引了从宿管阿姨到吃饱饭回来的各色人等，虽没到里三层外三层的夸张程度，议论声却也不绝于耳。唐雅有些慌乱，担心万一有人昨晚经过寝室门口听到了争执声，再与今日校园内的头条新闻关联起来，她们三个纵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玲珑得了抑郁症。”唐雅利用钟思远告诉她们的秘密进行回击，眉宇间闪现几分阴狠。在自保和维护死者体面之间，她果断选择了前者。不出意料，许诺对此一无所知，从他的神情可以推断。
“搞不好她就是因为家庭原因才抑郁的。”她又冷冰冰补了一刀。
周珞珈和董婧姝俱未料到唐雅前脚才答应钟思远保守秘密，后脚就出卖了已死的同伴。不过转念一想，确实没什么方法能阻止许诺继续闹下去，亏得她能狠下心肠做那个“恶人”，瞬间就将局面扭转了。
顾玲珑的家庭构成略复杂，她们是知道的。亲生母亲在她小学五年级的暑假溺水身亡，继父虽然没把她扔进福利院但日常也从不给好脸色看，倒是将她当佣人使唤到考进大学。她差一点就读不成，靠着弟弟胡搅蛮缠的帮忙以及答应先写借条工作后慢慢还款才从继父那里拿到钱交学费。所以她是寝室里打工最积极的一个，就为了早日独立不再向人伸手要钱。
她是不是因为家庭原因导致抑郁？谁都没有正确答案。正因如此，同样可以被视为合理的疑点。
许诺被说中痛处，一脸难堪。他握紧拳头不断提醒自己对方是女生不能跟她打架，简直郁闷到内伤。进退两难的他只能撂下气话，恨声道：“摸着良心想想，你们晚上睡得着吗？”
不管哪所大学，流传的鬼故事里总会有一个跳楼的人半夜回到寝室用血红眼珠瞪着人的版本。许诺一心只想恐吓玲珑的室友让她们不好过，难免考虑得不够周全，没有意识到将姐姐和鬼故事联系起来等于白白送给看客谈资。他的疏忽被唐雅注意到了，在他说出更离谱的言语之前断然开口：“我再说一遍，我们什么都没做，问心无愧。”
她吐字清晰气息平稳，说到最后依然丝毫不乱，十分符合“问心无愧”四个字传达的精神。围观群众本就摇摆不定，眼看唐雅从容不迫完全不似做了亏心事的样子，心里的天平自然向她这一方倾斜。宿管阿姨代表大家出面了，语气严厉谴责许诺“诬陷好人”，作为最大的八卦情报交流站长，她不仅能叫出楼里每个女学生的名字，对她们互相勾心斗角的小伎俩也是心里门儿清，她敢拍胸脯打包票402寝室不存在霸凌情况，那就真的没这回事。
“我不管，反正我姐根本没理由自杀！”许诺涨红了脸，好半天才憋出一声呐喊。奈何这句带着家属悲愤情绪的宣泄在旁人听来却像是无赖的宣言，他彻底丢失了同情分。
就在局面陷入僵持的时候，贺文婕、方警官陪同许骥来到了五号宿舍楼。许骥一见到儿子就冲上去想给他脑门来个“爆栗”，但他忽视了许诺的个头已经超过了自己，伸出去的手尴尬得落在他肩膀上，只得顺势改成推搡动作，猛推他一下同时骂骂咧咧：“臭小子，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你还不肯听话，想跟你姐一样气死老子不成！”
许诺用力咬住嘴唇，双眼充血，如同漫画家笔下地狱里的路西法一般俊美阴冷。这一刻，他内心绝望，感到全世界皆与己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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