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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往后的一个月里顾维廷都很忙,并没什么空闲陪她,只在每顿饭的时候准时回来,渐渐的两人形成一种默契,梁婉会给顾维廷夹菜,顾维廷会在药里加糖。

        直到梁婉一觉醒来觉得朦胧间能听见一些遥远的的声音,才明白药是用来做什么的,一时心口有些发烫。她小心的靠近门边,虽然区分不出确切的字眼,但她知道这是有人在说话,还没来得及高兴,猛然发觉屋外传来的音调不大熟悉,不是官话,也不是顺远话。这是日语。

        顾维廷家里为什么会有日本人许多不想清楚的事隐隐有了些关联。顾锡山纵然知道长子瘫了,一辈子都毁了,死后决心把军权都给小儿子,也不应当不留给长子一个保障,以顾锡山的性子,定然握着什么要挟顾维廷来保全顾维钧才对,但是顾维钧为什么好似人间蒸发了,为什么顾锡山的亲信没人对此提出异议,吵嚷之后乖乖让顾维廷做了新司令。又或许最初……

        顾维钧一口咬定在战场上受的伤是顾维廷做的,但当时顾维廷根本没有这么长的手去军备库替换物资,所以顾锡山只是疑心,并没完全相信长子的话,但如果是同日本人联手呢……

        梁婉没继续往下想。

        午饭的时候顾维廷是带着火气回来的,脱下外衣甩在椅背上,摔打声和不知道来自肩章还是袖扣磕碰的金属脆响惹得梁婉下意识皱了皱眉,顾维廷注意到了,但他没开口,只是突然把椅子又向后拖了一把,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梁婉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决定,像往常一样拿起筷子摆在他的碗边,表现得对方才的噪声一无所知。

        顾维廷没做更多试探的举动了,可能是怕给她什么虚幻的期待,所以继续对与此相关的一切保持着深重的沉默。他没想过梁婉会瞒着他,尤其在这件他倾注不少心血的事情上。

        梁婉清楚自己不一定能瞒过顾维廷很久,她只是在给自己争取一丁点时间,即使她并不大在意梁洛文的死活,也并不想问清楚梁宁的去处,她还是想知道顾维廷是个怎样的人,是不是能为了搞垮顾维钧推了许多无辜的人去死,最重要的是,是不是能跟日本人一起,把许多国人的命视为草芥。

        梁婉头一次觉得记性好是件麻烦事,她竟然会想起年幼的时候,母亲抱着她站在层层叠叠的帷幕后头,朦胧间看见许多挑夫来来回回的走,把肩上的米袋子卸在小院里——那是他们全家上上下下只有十几个人的时候,母亲因为下嫁给父亲这个商人受人诟病很久,所以也并不喜欢出门,当时家里只有个半大不小的院子,父亲的生意并没有像后来那样风生水起,因为他很坚决的没开白面房子,许多人劝他挂个茶馆的牌子,他也没同意,他说他娘是这样没的,他还说这条道上的没有好东西。

        那时候市面上的钱都砸给了大烟白面,平头百姓不是被有些权势的人家压榨着吃不上喝不上,就是自甘堕落跑去骗抢更穷更老实的小老百姓,一边绞尽脑汁用灵魂换快活,一边沾沾自喜日子还算好过,层层盘剥下来,所有苦难都压在了最好的人人肩上,他们被迫易子而食,不忍心的就冻死路中。

        梁洛文曾经拿出不少积蓄放在桌上,原本答应妻子会尽快换个更大的宅子,真到攒够了钱却迟迟开不了口说要改换新居,只是咬咬牙,一口气骂了好长一段。他说外国好些洋人,丧了血妈良心,不知道坑死了多少国人,最恨人的是许多豺狼虎豹披着国人的皮散德行,为虎作伥不怕祖宗都不得安生。即便后来梁洛文对她和娘亲都称不上好了,她还是觉得梁洛文的这番话根深蒂固的扎在自己脑海里,毋宁说好像在姨娘领着梁宁进府之前,父亲说的话即便当时听不懂,也都是有道理的,因为有道理,所以一字一句都记得格外深刻。

        那天他骂完了好大一通也没等来回音,只是第二天妻子不知道从哪得来了一身戏服,有些蹩脚的唱了一段《亡乌江》,梁洛文听懂了,高门大户的小姐说话总是委婉,她在说如今的世道,过的稍好也是穷途末路,还在说不论西楚霸王怎么做,虞姬都陪着,更是在说,自己没后悔过嫁给他,商人和大小姐不一定相配,但大小姐也能为博商人一乐穿上戏服,没有轻贱一说。

        所以后来那些积蓄被梁洛文拿来买了许多米粮,可能也并没有那么多。毕竟乱起来的时候粮食常常贵的让人咂舌,只是足够让梁家在街角支起的小棚子能负担得起每日两餐施粥,梁婉年幼个子小,趴在跟自己差不多高的铁桶边上掀开盖着的粗麻布往里看,粥不算浓,但米是有不少的,她还想看看后厨的帮工们怎样把勺子伸进这么大的铁桶里搅,却被娘亲提起来后脖颈抱了起来,告诉她不要掀开看,热气散没了米粥会难喝许多。

        即便顾维廷不是个好人,我难道就会讨厌他吗,梁婉问自己。但即便他不算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至少也不应当这样。他从前像是我的月亮,我终究是不能见他蒙尘的。她对着顾维廷在药汤里搅动的手出神,许多新鲜的念头前赴后继的不断冒出来。我真是个奇怪的人,她想,明明已经到了要出卖皮相给人做小的地步,但还是不能忍受顾维廷不好。这是件可笑的事,他会不会对我不好我不敢知道,但会不会对旁人不好我却怎么都想知道。

        这天梁婉喝完了药之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坐着等顾维廷离场,而是绕到他身后轻轻捏了捏他紧绷的肩膀,这也是继把梁婉接回来那天后两人第一次有些肢体上的接触,这许多天来顾维廷都心有戚戚。他很怕再见到梁婉自暴自弃的神色,怕梁婉以为自己只是对她的身体抱有短暂的兴趣,更怕梁婉从心底里没看得起他的真心。所以他主动回避了所有可能让梁婉胡思乱想的场景,连天色稍晚些的见面都没有过。实际上顾维廷的想法也很简单,他想等到梁婉恢复了听力,重新换庚帖,写婚书,下聘礼,定婚服,做花轿,要礼数齐全的同梁婉办一次婚礼,这次让梁婉亲耳听见一路的敲敲打打,旁人的恭贺和热闹,还要满城环行,叫家家户户都睁大了眼睛看着梁婉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唯一的司令夫人。所以现在除了让梁婉恢复听力之外,其他的事都不急于一时。

        他以为他同梁婉之间的相处会一直这样,梁婉冷淡的对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每天给他夹的菜基本就承载了所有情谊,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听力恢复了许多才会开始正视他,在那之后才会发生其他转机。

        所以顾维廷对梁婉今天的表现有些惊讶,想了想还是没握住她的手,只是抽出一张白纸写下“怎么了”。

        梁婉在他肩上拍了拍,他下意识回过头,只见她向窗边走了两步,伸手指了指楼下的花坛。

        “我可以叫人陪你出门,你有喜欢的花可以告诉她。”他犹豫了一下,又飞速添了一句“告诉我当然会更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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