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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眩象迭现(七)


  从回收办出来,岑新锐顾不得打量荔川县城的变化,径直回了衙后街的家。

  经由牌坊走进衙后街的巷道,岑新锐的感觉是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巷道还是那些巷道,树木还是那些树木,陌生的是巷道两边的房屋有不少变了样,不是临街的墙上给开了窗户,就是院子中给搭建了新的住所,尤其是来往的人群中,有不少是不认识的面孔,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自己去巴陵湖后搬进来的新住户。

  目睹这一切,岑新锐突然有一种不太适应的感觉。

  “哎,这不是新锐吗?”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是江妈妈?岑新锐扭过头来。果然,是江一贞。

  “江妈妈,你好!”岑新锐停下了脚步,非常恭敬地叫了声。他发现对方虽然走路、说话还是过去那样子,但明显着苍老了若许。

  “哎呀,又长高了,”看着个头已明显超出自己不少的岑新锐,江一贞很有点惊讶了,“你好像又有一年多没回家了吧。”

  “是的。”听江一贞这样问,岑新锐老老实实地回答着。下放三年多,他总共只回过两次家,以至于祖母每次见到他时,都泪汪汪地拉着他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按说,巴陵湖公社距荔川县城并不是太远,去年又通上了公路,他是有可能常回家看看的,只是由于县知青办一再强调,知青要坚持在乡村干革命,不能动不动就往家里跑,好像永远也剪不断脐带似的,再加上他也想通过自己的好好表现,得到组织的信任,获得招工招生的机会,故此不得不将回家的欲望强压在心底。

  “你下乡有——”江一贞试探地问道

  “三年多了。”岑新锐坦然回答。

  “好快,”江一贞感叹起来,“人是长高、长结实了,可老这样也不是办法啊。”

  “熬吧,有些事是自己急不来的。”听着江一贞的话语,岑新锐心中很有同感。但此刻的他毕竟较下乡时大了三岁,不讲思想成熟了许多,单是情感,就内敛了不少,故此淡淡地应了声。

  “也是。”江一贞点点头。她家虽没有孩子上山下乡,但对岑新锐这批人的处境还是有所了解的,毕竟,她是个居民组长,那些家中有知青的家长时不时会向她倾诉心中的担忧和烦闷。

  “贾玲姐现在哪里工作?”出于礼节,也出于对少年伙伴的关心,岑新锐问道。在他的心目中,贾玲是一个各方面很不错的女孩子,即便是当红卫兵那段,也没有太出格的行为。在巴陵湖的日子里,只要想到衙后街,她的形象都会像其他熟识的街坊一样,很自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啊,她现在清江市机床厂,先在车间干过一阵,后来抽调到了厂部宣传科。”提到宝贝闺女,江一贞很是高兴。

  “成家了吧?”岑新锐又问了一句。

  “还没有,但朋友有了,是同事介绍的,在广州部队里。”

  “啊,那褚兰姐呢?”既然问到贾玲,岑新锐便不能不问到江家的另一个女孩子。

  “她的工作还没安排好,不过,也联系得差不多了。”江一贞简短地回答道。不待岑新锐再提问,便说道:“你还没回家吧,快回去,你妈妈和奶奶天天念叨着你哩。”

  “好的。”看着江一贞这神情,岑新锐有点疑惑了,要知道平时看见他,她都要说上好一气的,亲热得很,怎么说到贾玲时很高兴,可提到褚兰时却像有点不快呢?但他此刻也不好说什么,便向着对方挥挥手,撩开步子朝着家中所在的方向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想,不知道妈妈和奶奶知道自己突然回来,尤其是知道林红英愿意帮助自己返城,会作何种感想。他想她们绝对会吃一惊。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此时的妈妈和奶奶在家中谈论的恰恰是他。

  “妈,你说我今天怎么啦,眼皮老是这样跳?”厨房间,正收拾着碗筷的郑文淑朝着堂屋中的婆母问道。

  “哪只眼睛?”面朝门口坐着的岑老太侧过身子,问道。

  “左眼。”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岑老太有点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走向厨间,“莫非今天有什么喜事?”

  “是吗?”听婆母这样说,郑文淑不太相信。可就在她清洗好最后一只饭碗时,门口传来了呼叫声——

  “妈妈、奶奶,我回来了。”

  “这不是新锐吗?”岑老太虽然老眼昏花,但耳朵还好,一听那熟悉的声音便知道来到身边的是谁。她巍颤颤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正向自己走来的孙儿,将他的胳膊揽在了自己怀中。

  郑文淑在厨间早听到了,连忙走了出来。看到壮实的儿子,心中非常高兴,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好一会方问道:“吃饭没有,没吃妈这就给你做。”

  “吃过了。”岑新锐按着妈妈的手,示意她不要劳顿。

  “在哪吃的?”郑文淑还是有点不放心,她知道孩子总是怕累着自己。

  “在林红英那儿。”

  “林红英,她现在不是在粮食局上班吗,你怎么跑她那儿吃饭去了?”闻听儿子在林红英那里吃饭,郑文淑有点奇怪了。她知道他向来对这个女孩子不太感冒,轻易不会和她交往的。

  “哦,是这么回事。”看着妈妈有所探寻的眼神,岑新锐知道她心里存着疑问,便扶着她和奶奶坐下来,将自己缘何会回荔川县城的来由述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听他这样说,郑文淑明白了,但马上便想到了一个问题:“你怎样打算呢?”

  “我就是要听听您的意见,”岑新锐恳切地望着妈妈,“要我自己说,还是不这样返城的好。”

  “为什么?”

  “我不想走这条路。”岑新锐说道。抬眼看到母亲不解的神情,他解释道:“因病返城,固然可离开巴陵湖,但这是作假,明摆着是违反政策,不查出来没事,查出来自己便会被遣送回去,而且会连累林红英。再说,如果长期找不到工作,回收也没有意义,自己不能这么大了还要爸爸和您供养。”

  听儿子这样讲,郑文淑好一会没出声。

  “那——”岑老太在边上担起心来,“这次不回来,以后还有没有返城的机会呢?”

  “这我也说不好,”岑新锐说道,“但天无绝人之路,我想我们总不至于在农村呆一辈子吧。”

  听他这样说,岑老太不知怎么是好了,只能将求解的目光投向儿媳妇。

  看见儿子和婆母都望着自己,郑文淑明显感到了压力:办理病退?这自然能免除农村的劳作之苦,可回城没有工作哪行呢!不办理病退?即便有招工招生的机会,也不知会等到哪一年。再说岑华年不在家,叫自己一个人答复他,心里也没底。

  看着妈妈长时没有出声,岑新锐知道她很难回答自己的问题,便以一种决断的口吻对她说道:“妈妈,你也别多想了,这事就让我自己决定吧。”

  “那就听你的吧。”见儿子这样说,郑文淑只能表示同意。不过,她还是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新锐,你刚才讲的话都有道理,妈妈也信服。但你要有长时间不能返城的思想准备,要知道在乡下等待招工招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情,尤其是你年纪一天天大,很多实际问题跟着会来找你。”停了停,又说道:“不过,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家里人都会理解你、支持你。只要我们不被撵走,衙后街、这宅子就永远是你落脚的地方。”

  “谢谢妈妈,”听着这话,岑新锐很是感动了,“下午回收办上班的时候,我就去给林红英回信。”

  “也不必这样急,反之已经回来了,就住两天再回巴陵湖吧。”看着儿子性急的样子,郑文淑劝道。顿了顿,又说道:“妈知道你过去不太愿意和林红英交往,但她对你还是不错的,所以不管你接不接受人家的帮助,都要记得人家的好。”

  “我知道。”岑新锐应承道。

  “你爸爸去干校三年多了,家里也没有再订报刊,要不,你去新华书店看看?”郑文淑知道儿子喜欢看书,建议道。

  “爸爸最近有消息没有?”听妈妈说起爸爸,岑新锐连忙问道。上次回家的时候,郑文淑告诉他,爸爸在干校里运气还算是不错的,因为负责看管教育界学员的工宣队员是邮电局的投递员老刘,很照顾他,给派的活计是做饭,也就是说不须下田。

  “前天范老师来过,说是打听到干校最近要解放一批被审查的干部,里面很可能有你爸爸。”

  “是吗?”闻听这个消息,岑新锐泛生出了一点兴奋,只是马上又有所疑惑了,因为过去这样的消息他也听过几次,可事到临头,却又是另一种情况,使人沮丧得很。

  “这回多半是真的,”郑文淑知道儿子心里想的是什么,连忙安慰他:“前几天,人民小学的老彭给你爸爸及另几个同样受审查的人送衣物,回来后跟我说,你爸爸气色还不错,要我们不要担心。”

  “真那样,就太好了。”岑新锐庆幸着。

  “你去不去新华书店?”郑文淑看见儿子高兴,心里也高兴,“要不,我给你到郝治国家里借借?”

  “算了,书有的是时候看,我难得回来,还是给家里做点事吧。”

  “你、你爸和你哥都不在家,能有什么事?”见岑新锐这样说,边旁一直听着娘俩说话的岑老太心疼孙子了,“还是听你妈的,好好在家休息两天。”

  “我不累,奶奶。”岑新锐见状,转身安慰奶奶,随即又对郑文淑说道:“要不,我给做点藕煤吧。”

  “也行。”拗不过儿子的好意,郑文淑最终表示同意,但她告诉岑新锐,“做藕煤的黄泥家里还有,但散煤还得临时去煤店买。”

  “我这就去,乘着天气好,买回就做。”岑新锐心想,哥哥远在外地,自己应当多给家里做点事。

  说做就做。很快,岑新锐便整理好箩筐,担着它们去了煤店。也是巧得很,刚刚秤好计划本上剩余的一百四十斤煤,准备担回家时,遇上了同样是来买煤的邵一山。

  “我还准备吃过晚饭去你家的。”看到岑新锐,邵一山很是高兴。自从因不适应湖区的劳作从巴陵湖的集体户转点到县城边上的清溪公社之后,邵一山已有近两年的时间没有见到好友了。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岑新锐觉得有点奇怪。

  “林红英告诉我的。”

  “怎么,你也——”

  “是,是林红英通知我的。”

  原来如此。到此时,岑新锐算是明白了,在回收城镇下放人员这件事上,林红英并不是只关心自己,而是还想到了其他人。不过,他并不为此感到有什么不适,相反,还很有点佩服她;看来,她还真是一个有情有义、敢作敢为的女子,可以交往。

  “你怎么办?是不是病退回来?”邵一山很在意岑新锐的想法。

  “我不想就这样返城,”岑新锐坦率地告诉好友,“没有工作安排,怎么过活?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总不能呆在家中啃老吧,而且我们家的条件你是知道的,就算爸爸妈妈愿意养我,也养不起啊。”

  听他这样说,邵一山没有吱声。作为从幼儿园就同起的同学,他早想到了岑新锐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难怪林红英在和他谈话时要他做做新锐的工作,看来,和他一样,她对这位同学会做出何种决定也是想到了的。用她的话说,就是岑新锐一贯心高气傲,很难接受这样的安排。

  告不告诉他林红英对自己的嘱托呢?望着岑新锐,邵一山踌躇着。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应将林红英与自己的谈话告诉新锐,不管有没有效果,至少自己应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听着邵一山的传话,岑新锐没有吱声,但他觉得再不能小看林红英。

  望着岑新锐若有所思的神情,郝一山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怎么办?”有顷,岑新锐转过来问道。

  “你是知道的,我的身体不行,在农村确实吃不消。”邵一山迟疑着。

  “喔,一山,我刚才的话只是说自己,不是对你。”听他这样讲,岑新锐立地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引起了好友的联想,连忙解释,“各人有各人的情况,你愿意病退回家也是好的。”

  听岑新锐这样说,邵一山点点头,但随即又问道:“你决定不病退了?”

  “是。”岑新锐肯定地告诉他。

  “那也行。”邵一山表示自己能够理解,只是还有一些话是他没有说出口的,那就是他觉得岑新锐的决定虽然谈不上是对林红英好意的辜负,但在林红英,肯定还是有点失望的。很早他就知道,林红英非常喜欢岑新锐,因为这家伙太会读书了,而且长得也帅,可这些有什么用呢!一个上山下乡,便搞得昔日的好学生一钱不值。再说,林红英不是在部队谈了个对象么,听说很快就要结婚了,难道她到此刻还放不下原先的那份单相思?

  “算了,不谈这事了。”岑新锐抬头看看天上,说道:“今天天气不错,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做藕煤,晚上吃过晚饭后,我去你家聊聊。”

  “好的。”邵一山见说,点点头,向着煤店内走去。

  告别邵一山,岑新锐挑着煤炭向家中走去。要在过去,这一百四十斤的担子在他是怎样都挑不动的,可现在担在肩上却并不怎么费劲。看来,这下乡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至少,劳力是给操出来了,这对自己,也算是一个不是补偿的补偿吧,岑新锐想着。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挑着煤走进院子时,发现妈妈正和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说话,看对方那样子,好像就是妈妈说过的新搬来的冯姓住户。

  “你就是新锐吧?”闻听声响,那女子转过身来。她也真是自来熟,没等岑新锐放下担子,就招呼开了。

  “新锐,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冯主任。”郑文淑连忙介绍。

  “冯主任好!”岑新锐放下担子,微笑着点点头。

  “什么冯主任,叫我冯姐好了,要不叫舒华姐也行。”见岑新锐这样称呼自己,冯舒华连忙说道。

  听她这样说,岑新锐心中不觉一动。自打步入社会,他已和不少公职人员打过交道,尽管这当中有的很谦和,但有的却很傲慢,不惟讲话拿腔拿调,而且不称呼他的职务便不高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身份。像眼前这位,应当说是难得的,只是不知她有这种姿态是不是和自家做了邻居的缘故。

  “你还真勤快啊,一回来就帮家里做事。”冯舒华走过来,看看岑新锐倾倒在院中青石板上的散煤,又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由于岑新锐以往回家都是在过年的时候,而彼时的她已和桂青林带着儿子去乡下与父母团聚,故此搬来衙后街两年多,对这小伙子是只知其名、未见其人。此刻得能晤面,她觉得相较刚来时在岑家看到的照片,眼前的他更俊朗、更有活力。

  “应该的,”岑新锐实打实地说道,“我回来的次数少,妈妈看着年纪一天天增大,快要做不动了。”

  “好孝心。”冯舒华称赞道。参见工作以来,她断不了要和年轻人打交道,可他们中并不是个个都像岑新锐这样能替父母考虑的,这不能不使她觉得对方是个好样的。由岑新锐的表现,她甚至想到了,对自家的小屁孩今后要好好教育,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由他祖母惯着,真要到他爬到父母头上拉屎拉尿,可就晚了。

  “她冯姐,你办里的人还在等你吧,就先忙去好了,孩子我会替你照看的。”郑文淑在边上说道。

  “那我就又要麻烦您了。”冯舒华连忙道谢,随即又对岑新锐说道:“我现在有事要出去一下,我们明天再聊——哦,我爱人也很喜欢读书的,你们肯定能聊到一块。”

  “她这是——”看着冯舒华挥挥手,揹着个挎包走了出去,岑新锐向郑文淑问道。

  “听她说清溪公社出了个案子,牵连到我们镇上,她要赶过去处理一下,刚才是专门来和我说,如果回来晚一点,给接一下她那个正上一年级的孩子。”

  案子?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听妈妈这样说,岑新锐微微摇了摇头。

  “怎么,有什么问题?”见儿子这种神情,郑文淑有点疑惑了。

  “没有。”岑新锐连忙掩饰。........(此处省略几百字)

  “歇歇吧,歇会再干。”见岑新锐好一会没有出声,郑文淑以为他累了。

  “没事,”岑新锐抬头看了看,天瓦蓝瓦蓝的,一轮暖阳挂在头顶,正是做藕煤的好天气。“我抓紧点,今天便给做出来。”说着,他往散煤里掺入黄泥,浇上水,手拿铁锹,用劲搅拌起来。

  郑文淑从屋内拿来做藕煤的模子,并拿着盛水的提桶,帮助岑新锐向不够湿润的地方撒着水。

  “妈妈,我一个人就够了,您去歇着吧。”岑新锐见状,连忙说道。

  “好,好。”郑文淑闻言,见岑新锐确实干的很麻利,无须自己插手,便放下提桶,站到了一边。看着正在忙活的儿子,此时的她心情很是复杂:到眼下,他已经有二十一岁了,可工没得做、书没得读,不知前景如何,这不能不叫自己心急。看看衙后街好些人,就因为有门路,孩子便无须下放,甚至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生生地叫人干瞪眼。别人不说吧,单是那个羊琼华,明明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可那个老大洪小勇楞是没有下去,还在县水利局安排了工作,这不也太不公平了么?难道国家颁布的政策就只对新锐、邵一山他们有效,管不到洪小勇?

  郑文淑想什么,岑新锐不得而知。此刻的他只觉得家里三口人每月的煤炭计划太少了,如果多一点,自己一定多做点藕煤,省得妈妈总是担心煮饭烧水接不上绪,有时还要大姐给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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