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文学网 > 管仲传 > 第60章 休妻葬母⑥:休妻葬母

第60章 休妻葬母⑥:休妻葬母


  将近晌午,行至箭台,两人就此告别。鲍叔牙驾车返家,管仲则步行回到管家村。

  本想新郑贩粮,挣一笔钱财,好给母亲买一头牛,套一辆车,让她老人家可以出来走走;谁知两国交兵,太宫生变,新郑之行徒劳无功,又被众人唾骂,管仲心中憋着一口无名怨气,连连哀叹自己是个倒霉鬼。谁曾想,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入村口,见几株大槐树下,就有自己的邻家、善心的顾大婶一边抱着陶盆走来,一边就喊道,“管仲,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你母亲就要被乐姜虐死了……”管仲大惊失色,觉得心一下子被掏空了。

  原来管仲走后,乐姜越发讨厌婆婆;乐姜又懒,以至于管母常常不得温饱。半个月前的深夜,管母口渴难耐,唤乐姜要水喝;乐姜只在自己塌上卧睡,不理。管母不得已起身,到火塘边取水。不想头晕目眩,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右腿摔折。管母痛不可当,声嘶力竭唤乐姜,依旧没有回响。直到第二天天已大亮,顾大婶到管家借锄头,才发现管母已经半死在火塘边;而乐姜依旧睡梦未醒。后来在顾大婶操持下,找了医者来,灌了汤药,打了夹板,半日后,管母总算捡回一条命。乐姜反骂管母不小心,只会给自己添苦;悉心照料更是无从谈起。

  管仲当下拽住顾大婶,正要问个究竟,不想顾大婶竟然抽泣起来。这时又有几个村姑涌来,七嘴八舌,尽说乐姜如何如何的不是。管仲推开人群,疯一般向家中跑去。蹬门入户,穿庭过院,一声声“母亲”就“扑通”一下跪在管母塌前。管母蓬头乱发,面无血色,仰躺动弹不得,强装起笑意,气息微弱道:“好仲儿!我的……仲儿,终于…终于回来了,回来了……”

  乐姜听见动静,也跟着进来,一见管仲,浑身哆嗦;也跪在管仲右侧,偷偷斜睨一眼,细声细语道,“你回来了。母亲,母亲不小心摔倒,不怨我。”

  “住口!不得再言!”管仲狠狠斥一句。吓得乐姜一个激灵,胡乱俯身拜在地上。

  “仲儿,不怪……不要怪乐姜了!我老了……”管母叹息道。管仲起身,到塌上为母亲整理枕席,拽拽薄被,又为母亲捋一捋蓬乱的白发,笑着道,“村口遇到顾大婶,我都知道了。母亲好生休息,我回来了,你会好的!”

  管仲退后三步,对着病榻,恭恭敬敬俯身下拜,连施三礼。而后霍一下起身,拎起乐姜的后背就走。管仲身长八尺,乐姜小巧,如同拎着一只白鹅。

  赶到另一间茅屋,管仲甩一下就把乐姜扔在草席上。乐姜情知不对,半俯在席上,哭着求情道,“我知道,我错了,念在你我夫妻……”

  “住口!不得再言!”管仲喝道,显然有意禁止乐姜讲话。管仲回身,从墙上抓过来早就做好的缰绳——本是为母亲驾车用的。

  管仲回头,脸色铁青,透着让人恐惧的凶悍萧杀之气。人在情绪激荡之时,变幻莫测,乐姜从未见到管仲如此面目,仿佛不认识了。乐姜吓得半死,嗫嚅道,“你……你干什么?”

  管仲以缰绳做鞭子用。一鞭子就狠狠抽在乐姜左边席上,乐姜抱头就叫,大喊“救命”。“住口!不得再言!”一鞭子就又打在乐姜右边。虽然管仲有意打在席上,但乐姜分明感到鞭鞭抽在自己身上!乐姜不敢再说一句,以袖覆脸,哆嗦着身子。

  管仲继续朝席上左一鞭子,右一鞭子,边打边训斥道:“第一打,打你乐姜不敬父母,有失孝道!第二打,打你乐姜不相丈夫,有失夫道!第三打,打你乐姜好恶逸劳,有失妇道……”乐姜不敢有丝毫动弹,缩着身子,只能“被打”,心中如同刀绞一般。

  管仲打完,扔了缰绳,喘了口气,换了一腔口音,淡淡道:“乐姜不顺父母,乐姜无子,乐姜多言。妇人七出,乐姜占三。管仲就此休妻!你走吧,你还年轻,日后还可以找个好人家。管仲无能,辜负错爱,你我就此恩断义绝!”管仲说完,心中忽然生出无限酸楚,眼中落下了两行清泪。管仲对乐姜又行一礼,就冷冷出门去了。

  周朝时男子休妻有“七出”之说,即妇人有以下七种情况的,丈夫才可以休妻,称之为“去”:“妇有七出: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盗窃,去。”管仲说“乐姜占三”即从此中来。

  乐姜恍觉晴空霹雳!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管仲会休了自己。乐姜满腹委屈,一时泣不成声,哭成泪人。待泪水哭尽,乐姜站起身来,最后回望一眼这间徒有四壁,数年间充塞着孤独、寂寞、凄凉,弥漫着对于管仲的无穷希望和无穷失望的茅屋,就失魂落魄地走了。

  从此之后,乐姜与管仲再未相见。

  得知乐姜被休,管母叹了半天气,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她深知儿子性情,便不再劝。管仲撸起衣袖,洒扫庭除,里里外外收拾停当。家中被乐姜糟蹋得的确不成样子。

  火塘生起火来,管仲为母亲煮汤,一口一口喂母亲服下。此后的日子,管仲在母亲塌侧寸步不离,夜夜也是和衣而眠。洗衣煮饭,端屎端尿,管仲既当男人,又做女人,样样活计都干得来。村中人感慨不已,他们原来觉得管仲是个整年整年外跑的野人,浪子一般;如今忽然发现管仲孝母,村中无人可比,就好像是颖邑大夫、纯孝君子颍考叔重生似的。田间几个耕夫闲聊道:“青衣神箭、赔本商贩、霸王之辅、华门粟贼、城下逃兵、败丈夫、孝儿子,这个管仲变化多端,如云如雾,令人眼花缭乱,看不清楚……”但仅凭今日孝道,管仲引得村人个个称赞不已;常有人给管家送些谷米果蔬,让管母调养身体。

  然而管母饮食渐少,病体愈沉,有大限将至之感。这日,管母破天荒地喝了一大碗霍羹,还吃了半块饼。饭后,管母恍觉精神焕发,口齿也伶俐起来。管母唤仲儿。管仲跪于塌侧应道“仲儿在。”

  管母轻抚儿子面颊,笑了笑,就忽又落泪,“仲儿啊,我就要走了。我走,有三件事情放心不下……其一,我儿如今孤身一人,身边也没个女人照料;家徒四壁,孤孤凄凄,为娘我实在挂心!其二,我本生有两子,可惜你兄长在五岁时候就死掉了。管家目下就你一个,可谓人丁单薄。不知我儿如我之时,塌前可有儿女捧热汤侍奉于侧……其三,其三……我儿素有大志,可叹至今怀才不遇。我儿必有鲲鹏展翅、四海翱翔的一天!这一天啊,我等了十年,十年啊……可惜,我已老去,到死了也看不见!”管母说完就闭上眼睛,任老泪横流。唬得管仲扑通跪地,连连叩首道:“仲儿不孝!仲儿不孝!仲儿不孝!……”

  次日晨时,四更时分。窗外一片漆黑,塌前一灯如豆。管仲正昏睡,忽然听到母亲大呼“仲儿仲儿”;管仲一骨碌爬起来,见母亲挺直腰身,伸长双手,眼睛似乎要瞪出来。昏暗的灯火之下,神态着实可怖!管仲抓住母亲双手,听母亲急急道,“你父亲驾着马车来接我了!接我去他做大夫的齐国。他说你也要去齐国,齐国才是我儿的福地……他还让我给你再讲,讲……讲讲我们颖人颍考叔的故事,记着……”管母用力倒出一口气,重重地说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言罢气绝,撒手而终。

  天亮后,村邻父老陆陆续续都来致祭。鲍叔牙也闻讯而来,头裹白布,身披麻衣,行的是孝子之礼。十几年来,鲍叔牙对管家关怀备至,凡有大事,鲍必到场;管母生前,早视鲍叔牙如同儿子。所以鲍叔牙与管仲一样,同以孝子之礼葬管母。村人无不称善。

  众人相助,将管母葬于村后山坡一株古松树下。新坟之前,供有三只粗碗,盛着粟米、白蒿、猪肉。管仲、鲍叔牙跪拜行礼;村里众人团团围绕,争看稀罕。鲍叔牙忍不住哭道:“贤哉管母!本是大夫之妻,家道变故,沦落到颍上山野,吃尽多少苦头!在外耕田,在内炊煮,白日纺线,夜里织布;养子以食,教子以射,劝子以学,助子远游,含辛茹苦几十年,到死……到死也没有享过一天福啊!呜呜呜呜!”鲍叔牙俯地大哭。这一番话切中了管母一生的辛酸,众人也情不能自已,纷纷跟着哭起来。

  一时间,哭声嚎啕一片。

  管仲忽然哈哈大笑,笑声越来越高,一笑压住众哭。众人愕然,纷纷抬头,面面相觑。村人忽然发现,管母死后,管仲直到现在始终不曾哭过一声。是孝?是不肖?奇哉怪也……

  但见管仲狂笑完,对母坟行揖道:“母亲走时有三忧。母亲勿忧!母亲好走!管仲今在母亲坟前起誓:其一,管仲必将母亲灵柩迁至国之大都,不令母亲在此孤独;其二,管仲誓娶公卿贵族之女,光耀管氏门庭;其三,管仲誓要匡天下、合诸侯,建不世之功业!以慰母亲在天之灵!——母亲静候,仲儿走了!”管仲说完,又行三拜,拉了鲍叔牙就走,仿佛周边父老根本不存在似的。

  古松荫荫如盖,罩着新坟黄土。众人齐刷刷回首,望着管鲍远去的身影,一个个怔怔愣住,说不出话来。呆了半晌,人群中不知是谁忽然笑道:“怪人!疯子!管怪人、管疯子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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