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风雪箭台⑥:管仲之家
一路颠簸,将近午时,赶到山谷中一个小村落。又转过两条泥泞小道,苌楚以手指着前面道:“到了,就是这里。”鲍叔牙瞧去,小山坡下一溜儿残破的黄土泥墙圈着三、四间低矮的草房,入眼一段墙头残雪中,几茎枯草摇曳,恰巧正蹲着两只哀鸣的寒雀;门口却昂然挺拔着一株参天的大桑树。这里就是管仲的家了。
鲍氏兄弟下车,鲍叔牙手捧雉礼,仲牙季牙拎着酒肉丝帛立于身后,三人于桑树下叫门。一个妇人应声而出,但见五旬年纪,农妇衣装,再也朴素寻常不过,只是端庄娴雅,眉宇间透着一股和蔼可亲却又凛不可犯的气息。“尔等欲意何为?”妇人问。
“夫人安好!”鲍叔牙恭敬道,“我乃颖人鲍叔牙,这两位是我的兄弟鲍仲牙,鲍季牙。我兄弟三人久仰管仲,特来访友。”
妇人上下打量,见鲍叔牙手捧雉鸡,雉头朝左,雉尾朝右,当下就明白了这是庄重的雉礼,慈笑道,“原来是朋友来访,但请堂内叙话。”
几人入院,踱步行至内堂,脱履入席。妇人居上,鲍氏兄弟于左首依次坐定。鲍叔牙屈膝跪立,叉手又行一揖,“夫人有所不知,我兄弟以行商为生。半个月前从外地返乡,行至箭台,时逢今冬头场大雪,又偏偏遇上一帮武人劫掠。正无奈间,管仲不知藏身何处,连发三箭以退贼兵。我兄弟感念不已,今日特来登门拜谢!”
“呵呵!不知藏身何处!如此说来你们并没有见到管仲,又如何肯定是管仲?”
“有箭为证,夫人请看。”鲍叔牙说着,取出那支刻纹长箭,递上来。
妇人接过,只瞟一眼,含笑道:“是的,正是管仲所用之箭。可以救人危难,也不枉了我一番苦心。我乃管仲之母。”
三人闻言,不约而同挺起胸膛,齐行揖礼,“晚辈眼拙,不识尊长。老夫人吉祥如意!”鲍叔牙道。
“免礼,免礼!”管母笑吟吟道,“我一个山野村妇,吉什么祥,如什么意!只盼得你们年轻人如意就好!只可惜仲儿不在家中,辜负了你们兄弟一番盛情。”
“管仲兄——”鲍叔牙正要问“管仲兄现在何处”,忽然听得门外有歌声传来;于是打住话语,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歌声豪迈,气势直冲云霄。兔罝,即捕兔之网。歌中所唱乃是捕兔打猎的场景,以此暗喻英勇无敌的军士,是保家护国的城防。鲍叔牙听出了此中真意,心想此歌非是英豪不能唱出,想必是管仲回来了!于是笑道:“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唱得好!唱出了豪杰气象!此是何歌?唱歌者莫不是管仲?”
“非也!唱歌者乃是家中老仆,此乃兔罝歌。”正说间,一对夫妇模样的仆人进门,年岁皆与管母相当;男的左手挽着弓箭,右手提着三只射死的肥兔。“夫人,后山上三只兔子晒太阳,被我一并拿了。”女的接过兔子直接踅入东边灶房去了。男仆进得堂内,见有宾客,于是将弓箭藏于身后,静立。管母笑道:“此乃老仆扶苏子,那是他妻。”又对扶苏子道:“贵客登门,兔子随之也来尽待客之礼了,殊为难得!准备饭食,以享贵客。”
“诺。”扶苏子应声退出。
见来者不是管仲,鲍叔牙心中难免有些失落,“不知管兄现在何处?”
“仲儿不久前出门,周游列国,游学去了。”
“游学列国?不知几时能回?”
“或三载五载,或十载八载。学成自归,学不成不回。”管母答。谈笑自若,云淡风轻,仿佛十年八载就是十天八天一般。
鲍叔牙大惊,心想缘分何以如此浅薄?朝思暮想的管仲竟然是归期不定,一时无语。身边鲍仲牙又问道,“以时间算来,管仲出行之日,当是入冬初雪之时。想来管仲应该是刚出远门,就在箭台遇到了我们?”
“正是。”管母道。
“老夫人,寒冬雪月,正是游子归家时候,老夫人为何反其道而行之,令子风雪远行。老夫人不念爱子衣食可暖乎?呵呵!”鲍仲牙又笑道。
“正是老妇的主意!”管母正襟危坐,略一沉思道:“去年我与仲儿相约:来年风雪袭来之日,恰是汝自远游之时。大丈夫正当顶风冒雪,壮观天地,岂可贪恋于衣食可暖乎!非是慈母不爱子,我爱我子如松柏——不惧狂风,不畏冰雪,飒飒英姿,战天斗地!此我之谓也。”
一席话说得鲍仲牙满脸臊红,无言以对;只低头沉默,伸手去轻抚膝前的蒲席。鲍叔牙听得入神,心中暗暗叫好,当下爽朗朗一声大笑,“夫人高见!夫人真是女中丈夫!晚辈佩服!恕晚辈唐突,夫人气象非同一般,想来当是公卿大夫出身,怎么会屈身在这颖水山野?——我鲍家祖上即是大夫,可惜家道中落,子孙不得已而沦落为市井之徒!夫人莫不是也有如此苦衷?”
管母身子微微一颤,面带愠色,稍纵转安,黯然道:“你这个孩子呀,倒是真爽得很,我很喜欢。”而后长舒一口气,似在思念往事,“我丈夫本是齐国大夫,后来遭人陷害,亡于战乱,长子亦亡。我携幼子管仲一路从齐国逃到这里,幸好还有家仆扶苏子夫妇不离不弃,我们四人避居山野,相依为命,至今已经整整十三年了!”言未毕,热泪盈眶。
鲍叔牙见管母讲到了痛处,颇感心酸。想来这十三载春秋,孤儿寡母,正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夫人不易!原来我们一样,都是大夫人家!——夫人应喜!不见管仲神射,莫说我们郑国,只怕这列国天下,也无人可与匹敌!我们兄弟愿与管仲一道,携手同心,慷慨进取,共同光复先祖荣耀!”
管母笑而称善。正谈论间,只见扶苏子夫妇悄悄捧食而入,鲍氏兄弟一低头,见每人膝前置一碗豆饭,一碗霍羹,一鼎烤兔肉,一豆芥子酱。碗与豆皆是陶土器物,只是那鼎却是民间少见的青铜器。管家沦落山野,想是藏了几只大夫所用之鼎,只待有贵客时方才偶尔一用。管母开心笑道,“乡野小村,唯有豆饭霍羹,今日碰巧撞上了炙兔,诸位莫要见笑,请!”鲍叔牙取一片兔肉,蘸酱入口,果然美味异样,真不是粗野食物。
饭毕,鲍氏三兄弟辞归,管母送至门口。暖阳高照,残雪正消,空气里依旧透出丝丝寒冷;树影婆娑,有几片枯老的桑叶倒悬树顶,悠悠轻荡。鲍叔牙道,“有缘自会相见,我与管仲相逢有期。管仲与我们有搭救之恩,我等自当厚报。管仲之母即我兄弟之母!鲍家小有余资,衣食可以无忧。夫人若有难处,尽可差扶苏子到鲍家寻我,有求必应!”
管母道,“深情厚谊,我已心领。乡野小家,可以自足,勿要挂念!”鲍叔牙兄弟又连行三揖,方才乘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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