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夜静更阑, 小灯的柔光薄纱般笼罩病房,女孩子窝在厚厚的棉被里,裹成很小的一只。
乌黑的长发懒懒地在枕巾上披散开,几绺贴在脸侧, 许是刚喝完热粥的关系, 女孩子面颊那层暖暖的浅红还没褪去。
其实苏含很累了, 她累得连动一下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可神经却像被拉至满弓的弦,紧紧绷着,无法入眠。
男人的手很大, 足够将她整只小手包裹住,仿佛能读懂她此刻心中所想, 很轻地握了握她:“别想那么多。”
苏含摇摇头说:“纪哥哥,我睡不着。”
她出神地望着天花板, 眼里湿漉漉的。
“你不知道, 刚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 我真的好害怕。”
“记得我八岁那年生日,爸爸还在外面工作,他答应那天要回来陪我过生日的,那一整天我都很开心,在家里等了好久,一直在等爸爸的电话。”
“可我没有等到。”
“我等到的是……医院打电话到家里,说爸爸车祸去世的消息。”
“可那时候我还太小,根本听不懂医生说的是什么意思。到了医院, 我看见爸爸躺在床上,被白布盖着。妈妈哭得很伤心,我问她爸爸为什么躺在那里,爸爸为什么还在睡觉,爸爸不是答应要陪我过生日吗?为什么爸爸不起来呢……”
她声音哽咽,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妈妈跟我说,我以后没有爸爸了,爸爸没办法再回来陪我过生日了。”
“我不相信,爸爸答应我的,他一定会回来的,他说他不会骗我的。”
“直到后来我渐渐长大了,我才知道,原来爸爸真的不会再回来了,有些人离开了,就是永远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就很害怕身边会有哪个亲人突然再离开……”
“我再也不想经历一次那样的事情了。”
“妈妈辛苦了一辈子,从来没有走出过那座大山。她辛辛苦苦把我和弟弟拉扯大,好不容易我要毕业了,我能挣钱给她好的生活了,她怎么可以就这样病倒……”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为什么还是无能为力,在家人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女孩子呜咽低泣,无助又脆弱。她想抬手用手背遮住自己的眼睛,他却没有松开。男人握住她的那只手紧了紧,身体稍稍前倾,另一手托在她脑后,像是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婴孩般,隔着被子将她抱进怀里。
纪堇年没有说话。面对至亲病重生死关头,那种无能为力的感受,任何言语上的安慰都是苍白的。
他只是轻轻地,一下一下地用手拍抚她的后背。
她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小孩子,肩膀一抖一抖的,大颗眼泪濡湿了他的衬衫,像是要把这段时间心头积压的难过全都宣泄出来。
他便安静地抱着她,眉眼沉静,听她呜咽含糊地和他说话。
眼泪滚烫,像是隔着衣襟一路烫进他心里。
苏含哭了很久,等她眼泪渐渐收止住,纪堇年问她:“小含,你想听歌吗?”
男人抱着她,手心很轻地在她后背一下一下地拍抚,抱着她的身体微微摇晃,像是真把她当作一个哭闹的孩子哄着般耐心。
他的歌声很静很轻,如同耳边低声的呢喃,在病房中安静回响,让人想起童年时代温暖又绵长的歌谣。
还是那一首《宝贝》,十几年来,旋律早已烂熟于心。在每一个她无意拨通他电话的深夜里,她所有开心的、不开心的、和他说的每一句话、告诉他的每一件事,都伴随着这一首歌,深深地烙印在他心底。
纵使,她从来不知。
唱完一整首歌,男人清隽的脸上竟泛了点浅红。
苏含破涕为笑:“纪哥哥,那么长时间了,你唱歌还是走音。”她双手巴拉着被子,咯咯咯地被逗笑了,“而且走的音准还和上回的一模一样,一点儿进步都没有~”
纪堇年叹气:“天资有限,回头得去找你们宁教授拜师学一下声乐。”
女孩子湿漉漉的眼睛浸润着柔暖的光色,像是有灵光流动,清澈干净。
她冲他调皮地眨了眨眼说:“是呀,宁教授好歹以前是歌手出身,唱歌可好听了呢。”
纪堇年轻扬了下眉:“这话我听清楚了,你是真嫌弃我。”
“没有没有。”苏含连忙摆手。
纪堇年弯了弯唇,顺着她的话侃道:“不过宁川最近忙着照顾老婆孩子,怕是没时间收徒。你也只能勉为其难地继续听我这走音的歌声了。”
苏含红了红脸,嗫嚅道:“没有啦……我就是开玩笑的。”
“走音也……很好听呀。”
纪堇年笑说:“你这话自相矛盾。”
她耍起赖来:“我不管,反正我说好听就好听。我就喜欢听走音的。”
她这话出口,纪堇年稍愣了半秒,清黑的眸子里泛了一丝异样的波动,可女孩子与他对视的眼睛清澈干净,不染丝毫杂质,那话说得不夹杂任何其他含义。
纪堇年移开目光,看了眼壁上的挂钟,竟快凌晨一点了。
他伸手关掉床头的灯,周遭一下子陷入全黑,惊得苏含差点从床上弹起。
她肩膀被他轻轻按住,视野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男人沉润的嗓音稳稳滑入耳畔,温柔安定。
“我在这里。”
“等你睡着我再离开。”
“……噢。”
苏含忽然就不闹腾了,乖巧地落回床上躺好。隐隐约约地,她嗅到被子有点浅淡好闻的松木香味。
她想起那只颀长有力的手,隔着棉被温暖的怀抱,是陌生而黑暗的房间内,无法言说的安全感。
※
第二天早上苏含醒来,外面天光微微亮,灵金色的晨光穿过百叶窗,投在病房的白瓷地板上,明暗分隔。
昨夜竟然一夜无梦。她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有睡过那么安稳的觉了。
苏含揉揉眼睛从床上坐起,透过门口的横条相间的磨砂玻璃,看见纪堇年站在外面。他昨晚似乎没有离开,一直守在病房里。
站在纪堇年面前的是他外国的医生朋友,两人正交谈些什么。男人俊挺的侧颜微凝,食指微弯扣在下唇处,思索,听着对方分析。
苏含第一反应以为是何玉芬病情又恶化了,连鞋都来不及穿,掀开被子跳下床,赤脚吧嗒吧嗒地跑出去。
拉开门,那位医生正跟纪堇年说:“现在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
苏含着急问:“怎么了?是不是我妈妈她——”
“别紧张,是好消息。”纪堇年见她出来,对她淡淡笑了笑,“配型成功了。”
苏含一愣:“你是说——”
医生说:“纪先生在国外留学时做过器官捐献志愿登记,很幸运,他与你母亲肾型匹配。”
所以他的意思是……
纪堇年要为她母亲捐肾?
苏含一时怔住了,丧失了全部的反应力和动作,呆呆看着眼前神色温和如常的男人。
她不敢相信,那是要活生生从自己身上割掉的一个器官,他怎么能……如此的坦然?
即使医学上认为一颗肾脏足以满足人体正常的生活需求,可从长远来看,**捐肾对人体造成的损害是不可逆转的,单肾的负担必然要比正常人更重,倘若日后保护不善或出了什么意外,他也再无另外一个健康的肾脏可供使用。
像苏忠民那样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在关系生命健康和切身利益前,人性最丑恶的一面都暴露无遗。
可眼前这个男人和她非亲非故,他却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手术,仿佛只是吃饭睡觉那样简单平常地说要为她母亲捐出一颗肾。
苏含怔然摇头,眼泪溢满眼眶,喃喃地说:“不行的……这样不行的……”
纪堇年以为她是在担心手术问题,便说:“国内政策确实不允许非近亲进行**移植,但我们可以尽快安排去国外进行手术。”他见女孩子眼睛红红的,他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温声说,“阿姨她不会有事的。”
苏含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母亲有救了,她比谁都开心。可同时,巨大的愧疚感也随之涌上心头。
她凭什么那么自私地要求他为她母亲捐出一颗肾呢?她欠他的已经太多了,他帮她的,帮她弟弟的,又连夜安排转院请专家会诊,为她母亲的病劳心劳力,这些已经足够了,对于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来说,他愿意这么不留余力的帮她,真的已经足够了啊。这些,她都已经还不清了。
可现在……她到底凭什么啊……凭什么要他好好的,为她摘掉一颗肾?
苏含眼泪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泣不成声:
“纪哥哥,你不用这样的……为什么呀……你凭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万一手术失败了,你以后要怎么办……我们又不是什么关系,你干吗要为了我牺牲自己的健康……”
“凭什么呀……”
她不知道,她难过的时候说起话来总是毫无逻辑,断断续续的,要人听得很费力才能听得明白。
可他早已习惯了。
纪堇年说:“小含,我很健康。一个健康的人捐出一颗肾不会怎么样的,对我以后的生活也不会有影响。”
苏含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直摇头,喃喃地说:“不行的……这样不行……”
在母亲出事的时候,她就详细了解过手术的各项风险,她很清楚,肾衰竭晚期病人只能够依赖终生透析,纵使他愿意为她母亲捐掉一个肾,可牺牲他一辈子的健康,至多也只能给她母亲多换回十多年的寿命。
她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母亲因病离世,可她也不能自私到,坦然要求他无条件付出那么多啊。
她哭着,极力想要找寻别的办法:“医生说,你和妈妈的配型不高,术后仍有可能出现排斥反应……或者我们再等等,说不定会等到合适的肾.源呢?”
苏含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其实她心里清楚,那么短的时间,几乎不可能再找到合适的肾.源。
可是,可是……如果不是他,或许她心里的愧疚就不会有那么深。
纪堇年用指腹抹掉她脸颊的眼泪,明明他才是即将要上手术台的那个,现在却反倒要让他来哄着她。
“不管多合适的肾.源,术后几乎无法避免排斥反应。但只要有一线机会,我都愿意去尝试。”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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