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五十五章 爱他

　　“人生苦短。”张九妹淡淡说道，“该说你朋友是个可怜人,　还是该说他是个懦夫？”

　　阮炼低下头,　盯着自己握住围栏的手指：“你不要这样说,　他是个很好也很坚强的人。”

　　九妹就道：“我倒觉得,　往往好人都很懦弱,　但想要做一个好人,　其实更需要强大。一个人的善良若是没有爪牙,　焉知这所谓的善良其实不是懦弱呢？”

　　九妹说完,　阮炼便静伫良久，张九妹都怀疑他是不是站着睡着了,　就听这阔少怔怔说道：“你说的真有道理。”

　　张九妹撑着下巴,　天空中飞过一群水鸟，翅膀洁白而硕大。

　　她道：“大少爷，你一看就知道我出身底层，这些道理像我们这样底层的人都懂，想作恶才容易,　想做好人才难。你想做好人,　就一定要有能与恶人对抗的能力。”

　　“你也是个好人。”张九妹笑道,　“总之谢谢你提供的主意,　我要是真能考上大学,　就找你要那什么申请表。”

　　阮炼侧头看着这小姑娘,　这一瞬间,　似乎看到了一个小孩子还未来得及长大已经老去。

　　阮炼心头一动：“九妹,　你听过重生这个词吗？”

　　九妹露出了点惊奇,　想了想才回答：“我看过这种主题的科幻小说，平行世界，重生什么的。”

　　阮炼嘴唇动了动：“所以你也觉重生，重生的是平行世界对吗？”

　　张九妹也看向阮炼：“你脸色很不好，阮炼，你没事吧？”

　　就只见男孩直直看着她：“一个人重生，他将原本发生过的事情改变，身边的人也会因为这些改变发生一系列连锁的改变，那他身边的人还是他曾经认识的人吗？”

　　张九妹两眼发晕：“你说的太绕口了，我好像听明白你大概要说的是什么，也好像没有听明白。”

　　阮炼握紧了生了锈的栏杆：“比如在小说中，一个人前生信错了人，又因为身体原因早逝，错过了真正对自己好的那个人。在小说的设定中，他重生回到了小时候，和前生错过的那个人相恋，不再信任那个坏人，也开始注意身体，于是重生后的他改变了曾经结局不好的人生。”

　　“但是……”阮炼五指握的通红。

　　九妹仔细看他，大概生因为这男孩痛苦的神情太过于真实，她几乎顺势产生了一个想法：阮炼说的人就是他自己。

　　但这想法着实荒唐，张九妹很快就抛在脑后。

　　阮炼说出了后半句：“但是他身边的人，还算是前生的那些人吗？”

　　九妹道：“哇，这个要看设定了，要是作者设定的是平行世界，记忆、经历、做过的事情都不一样了，我觉得已经算是不同的人了。”

　　“可有的小说设定的是时间回溯。”张九妹道，“不是平行世界，是时间倒流。当然这又涉及到了很多哲学问题，比如时间回溯后，记忆随之一起被抹去，那么没有了曾经记忆的这个人，还算是曾经的那个人吗？那决定人本质的到底是什么？决定这个人还是不是这个人，难道仅仅是凭记忆决定？那所谓人的灵魂又算是什么？”

　　阮炼一愣：“……你好厉害。”

　　张九妹道：“所以我想，决定这个人究竟是不是这个人，本质是他的灵魂。”

　　阮炼觉得自己被这话震撼到了，久久没有出声。

　　九妹撑着下巴的手换了一只，一回头就看到洛文霆站在他俩身后，手中夹着一支烟没点，看着她一脸佩服的表情。

　　“文叔。”张九妹喊道，“你站在这里多久了？”

　　洛文霆说：“你们两个聊得好嗨，我走过来你们都没反应，九妹，你说的话好深奥。”

　　张九妹笑了下，又表情无趣的看阮炼：“阔少，你不要这样看我，太夸张了。”

　　阮炼收回自己敬佩的表情，他心中突然间豁然开朗，那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的、隐藏在心底的一道怀疑。

　　他想弥补对他的愧疚，可是今生的阿离还是前生的阿离吗？晚来了足足一生的弥补，就像是错过这个词，永远令人无法挽回的不是错，而是过。

　　可是他深知，也绝不怀疑，无论是如今的少年蒋北离，还是曾经的青年蒋北离，在这皮囊下都是同一个灵魂。

　　洛文霆也趴到了栏杆上，加入了趴栏杆二人组，他把烟夹在了耳朵上，成年男人低沉磁性的发出笑声，像是响在耳边的低音炮。

　　他道：“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总爱想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洛文霆又说，“当然也不全是，这个年龄想的更多的是喜欢哪个女孩子，哪个女孩好看，我还记得当年我们班花的两个大粗麻花辫，水灵灵的，可比现在的小姑娘好看。”

　　张九妹想了想，诚实评价：“这太村花了。”

　　“再说谁说没有恋爱烦恼？”张九妹不怀好意的看一眼阮炼，“阔少明明很有烦恼。”

　　洛文霆谈“哲学”插不上嘴，刚刚在俩小孩背后听得一头雾水，听到这接地气的问题，他便很兴致勃勃的询问阮炼遇到了什么恋爱烦恼，作为一个过来人，他很乐意帮忙出主意。

　　九妹在一旁起哄，不过这回没说漏嘴，阔少烦恼的对象大抵不是女孩。

　　在两个人的调侃中，阮炼含糊说道：“见面便聊不下去，谁都没办法好好说出自己的心意。”

　　洛文霆一拍手，道：“这有什么难，嘴上说不出来，写情书还不会吗？”

　　阮炼想到那些被无情退回的情书，又想想让他写情书，顿时大窘：“对方不看情书，况且我也写不出情书。”

　　洛文霆改为恨铁不成钢的拍了他肩膀一下：“喜欢人家吗？”

　　洛文霆：“你犹豫什么？”

　　阮炼脸红：“还不准我不好意思么，当然是喜欢的，是很喜欢。”

　　张九妹“哇”了一声，跟着就吹了个口哨。

　　洛文霆就道：“都喜欢了，还不会写情书吗，就写你为什么喜欢他，这也不会吗？”

　　阮炼低头，两双手十根指头纠结的缠在一起：“我没写过……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我……不懂。”

　　洛文霆看他这样，被小男孩的羞涩惹得发笑，和张九妹看乐子似的给这位有钱人家小少爷打气。

　　阮炼这天回家赶上了晚餐，自然就和蒋北离一同坐在餐桌两旁。

　　家中人都怀疑他俩闹了矛盾，但两个男孩时间错开总也不在一处，所以到底是不是闹矛盾还是未知。

　　这天晚餐就见两个男孩互相默默看着对方，阮炼看一眼蒋北离，蒋北离看一眼阮炼，就是谁都不说话。

　　海棠坐在阮炼身边，被这二位微妙到难以形容的氛围影响，不爽到了极点。

　　她吃了几口饭就道：“哥哥，阿离，你们两个是男孩子欸，有什么话摊开了说一说，能不能不要……不要这副扭扭捏捏的样子？”

　　李燕华正忧心少年青春期心理，听了海棠的话立马不赞同的护着两个男孩：“海棠，不是谁都像你一样这么大大咧咧。”

　　海棠道：“……搞什么，我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啊，婶婶！”

　　李燕华委婉的说：“你哥哥们心思都比较细腻。”

　　再一想，李燕华带上苏渐白，发觉她家四个孩子，还真的是三个男孩心思更加细腻！

　　蒋北离放下筷子，站起了身，桌上所有人目光都看向他，阮炼看到男孩的指头蜷缩了一下，很快他低声说：“我吃完了，先回房写作业了。”

　　一众人目送男孩离开，阮炼就见所有人目光都看向他。

　　海棠也很疑问：“哥，你不是最喜欢阿离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阮炼低头快速扒了两口晚餐，他能怎么说，他什么也不能说。

　　------

　　李燕华晚餐后吃了几块水果，就端着剩下的上楼去找阮炼。

　　敲门得到应声，她推门进了阮炼卧室，就见阮炼合上他用了好几年的硬壳笔记本。

　　李燕华走过去看一眼，对这本子很有印象，以前猜测过是阮炼的日记，只是偶尔扫过一眼，结果更像是草稿本。

　　李燕华把玻璃碗推给阮炼，示意儿子吃水果，阮炼吃了两块，听着他妈咪谆谆说道：“阿炼，你是做哥哥的，再说北离孤身一人在这里，他很不容易。”

　　“当然我也不是偏袒北离。”李燕华道，“他和你只错了两天，在妈妈心中你们两个都是一样年龄的孩子，只是阿炼，你还有妈妈，有奶奶，有海棠，可是北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

　　“我想过好好照顾他，报答当年老师的恩情，可是我没有做到。”李燕华长叹一声。

　　继而她看着阮炼认真的说：“可是你做到了，阿炼，我在一边看着，也知道他只有一个你了。”

　　阮炼手中还握着笔，过了会儿他才说：“妈妈，我比你们都爱他。”

　　李燕华一怔，不过很快她道：“那你……阿炼，你们究竟是闹了什么矛盾，如果是两方难辨对错的事——”

　　“我怎么舍得他难过。”阮炼打断李燕华的话，“我会先退让，你不要担心了。”

　　李燕华得到阮炼的保证，看阮炼吃了两块水果就不吃了，一玻璃碗切成块的芒果、杨桃、火龙果几乎没有变动，她便端着碗出了卧室，换上和蔼表情去敲蒋北离的门。

　　蒋北离正在写作业，也写的心不在焉，李燕华突然上门，他心中似有所感，果然李燕华坐下来，先一脸关怀的问他生活学习上的事情，然后就话锋转到了阮炼身上。

　　李燕华问他是不是和阮炼闹了矛盾，蒋北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说：“没有……姨姨，我和阿炼没有闹矛盾。”

　　李燕华道明明有，这俩男孩还都不肯承认。

　　她便说：“北离，你写完作业去找阿炼聊一聊，我刚与他聊过，很多东西其实只要你肯说出来就能解决，依照我的经验，相当一部分矛盾都是因为信息不对称造成的。”

　　“无论怎样，说出你的想法。”李燕华离开前对男孩意味深长的说，“你们是三年间形影不离的感情，不是三天的感情。阿炼都说了，他比谁都爱你。”

　　李燕华完全不知阮炼的“爱”和她理解的“爱”并非同一种感情，港城走在西化前沿，许多人都学白人那一套，很善于表达“我爱你”这样的话，很多人随口就说了，李燕华就只以为阮炼说的“爱”是指亲人间的那种感情。

　　蒋北离听到她那句话，彻底没办法把精神集中在作业上，他在书桌前坐了良久，放下笔，脸上很有点要英勇就义的表情，毅然决然的起身出了卧室。

　　他来到了阮炼卧室门前，这回敲响了门，敲了三下，声音不轻不重，足够里面的人听见，却没有回应。

　　蒋北离向后退了一步，他像是想离开，但他嘴唇一抿，摸上了门把手——没有从里面锁上，他压下去推开了门，就见到卧室中并没有人。

　　这让少年有些失望，也有些庆幸，他走进了卧室，在书桌前停下，只是漫无目的的扫了一眼，心中想等一会儿，就看到摊开在桌上的本子上写的话。

　　映入眼中的是“给阿离”三个字，他便忍不住弯下腰，去看下面写的话。

　　这是字迹潦草的一段话——

　　给阿离：

　　好像还是昨日，你还是小小的一个阿离

　　什么时候，我的阿离已经长的这样高了？

　　蒋北离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两句话让他想到自己以前又瘦又小，谁能看出来现在的蒋北离曾经能轻易被阮炼抱在怀中？

　　目光下移，顺着往下看，就见阮炼又重起了一行，这回换了开头。

　　给蒋北离：

　　阿离，你已经十六岁了，就在不久前，哥哥还把你当做那个小小的孩子。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越来越多的情书，我那时就已很不开心，就像是你对哥哥有着占有欲，我也在想，这是我的阿离。

　　一想到有一日，前缀将会变成另一个名字的开头，变成xx的阿离，我心里嫉妒极了。

　　大概从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你已经不是可以被我轻易抱在怀中的那个孩子了。

　　你已经长大了，是我还停留在昨日。我想是因为你在我身边的缘故，所以连岁月的流逝都被我忽略。

　　我只想在以后的每一天，在阿离两个字之前，始终都是“阮炼的”这三个字。

　　从来自私的都只是我。

　　蒋北离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似乎就在耳边，那样清晰的在耳旁跳动着，像是一颗心已经蹦出了胸腔。

　　他听到了走廊上的脚步声愈发接近，于是他迅速的往下看，在这一页最后的几行，字迹清晰，这人又重起了一行，又变成了短短的两句话。

　　给阿离：

　　只想你一生健康，只想你一生安稳开心。

　　只想你按照自己的想法度过这一生。

　　你诚挚的，阮炼

　　身后传来犹疑的声音唤道：“阿离？”

　　蒋北离倏然转过身，面色苍白的男孩看着他，向前走了两步，又像是不好意思，轻声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因为是我，改变自己的想法。”

　　蒋北离向前走了一步，他开口，却一句话也说出不来。

　　因为他突然明白，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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